《繫》
《繫》
筆者:末祤
2018/09/25
「皌兒,末姊姊必須待在鳳顏閣,妳想去哪裡?」

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隨著末祤入世的一年前,尚在那座無名山上窩在她懷裡仰望星空的柒皌,聽到她摯愛的親姊這般問道。

「小皌不能跟末姊姊一起嗎?還有司姬姐姐她們一起,不能一起在鳳顏閣嗎?」

柒皌想到什麼便問,是那般單純。

「入世本就是危險之舉。末姊姊修為低下,放妳在我身邊,當真遇到什麼大事,妳姊姊……只怕是自顧不暇,顧不及妳。」

柒皌曾拉著末祤的衣袖,嚷了一聲想要修煉,從來有求必應的姊姊臉上出現的表情她至今還記得——

是震驚,是恐懼。

『皌兒!不行,妳千萬不行修煉!』以稱不上溫柔的力道抓住她的肩膀,竟然有點疼,情緒感染過來令她無措的想哭,不悅時容顏是平靜淡漠的末祤第一次那般直白讓柒皌看到所謂的負面情緒——

『踏出這一步就回不去了……』

從容的柔和嗓音變了調,變得嘶啞,那時柒皌就知道,即便不知原因為何,她也絕不能有意識地去修煉,她不要末祤再露出那樣沈痛的表情。

所以……

「好——那就照末姊姊說的吧!小皌不知道有哪裡可以去,末姊姊幫小皌決定,近一點好不好?想要還是能躂躂躂過去找末姊姊的——」

「嗯……那麼,雲曦迴雁樓如何?樓主與墨塵大人應該能幫我照應妳。」

「那麼就它吧!雲、雲曦……」

「雲曦迴雁樓,通稱雲樓,別忘了對前輩們要有禮貌哦。皌兒年紀小,不知道怎麼喊的話就喊哥哥姐姐吧。稍晚我去知會他們一聲。」

一樣的,同樣是那般關心她的姊姊。

但為什麼,她感受到了一絲不安?

一種不穩定的因素,在她們之間輕輕擺蕩著。

可是她不知道那是什麼,只是有這種感覺。

——現在,一把刀刺入末祤的胸膛時,柒皌似乎能理解了。

尤其是她嬌小身子也被一把劍穿心時,她理解得不能再透徹。

她拿著刀,末祤拿著劍。

「末姊姊……妳……」顫抖著吐出一大片嗆鼻的鮮血,染紅了末祤的白衣,柒皌甚至不明白為什麼自己還能保有意識。

只感覺到一股異樣蠻橫的力道在她體內流竄,像是壓抑著什麼,肉體劇烈的疼痛。

避開了心臟,但僅是如此末祤仍的的確確虛弱了數分,荒唐過份的血腥自她嘴裡蔓延,右手赤裸裸握上了胸前那把刀,割開了掌心肉,滴滴答答的血浸染她的衣袖,但——

她把刀挪開了,亦把左手的劍抽離了她所謂的妹妹。

這才咳了血,止不住的。

現在是何時何地?

——子時深夜,鳳顏閣主樓的寢房內。

主樓寢房是司姬的住所,其他人踏不進來——

雲樓的柒皌,卻在子時破開了末祤的房門,持刀刺入身為她姊姊的胸膛。

「末末!發生什麼——」聲音之大驚動了他人,古琰偕同繆箏與容繾趕到她房門外。

望入房內便是一片狼籍,與末祤身上刺眼的猩紅。

她們眼中如膠似漆的姊妹,如今各持刀劍。

「小皌,妳怎麼了……末末她,為什麼——」繆箏眼神中的難以置信表露無疑,不讓她更進一步說下去,古琰便先行將她與容繾攬到身後,面色陰沉。

「柒皌,給我解釋,妳要對末祤做什麼。」

不管有什麼理由,即便曾經末祤曾笑意盎然驕傲地向她們展示可愛的妹妹,口中說著讓她們把柒皌當成縮小版的她……

柒皌與末祤,終歸是不同人。

「……古琰,我沒事,皌兒她……咳、咳。」末祤正欲起身,不料她身子像是栓了沉鐵,怎麼樣都站不起來,說幾個字便止不住地咳血。

「末末,妳別說話了!」容繾險些衝上前去,還是古琰單臂攔下、一記眼刀示意她別添亂。

反手一道白綾甩出,凌厲之勢擊落柒皌手中的短刀——不,那真的是擊中嗎?

古琰看到了,那是柒皌「自己放手」的。

時機分毫不差,在白綾將要打中那隻小手時,柒皌將刀輕輕往前一送,那蘊含真氣的白綾卻是連邊角都沒碰著她的肌膚——

古琰的修為之高與其餘司姬之懸殊眾所周知,即便是反應出奇的末祤靠著些許薄弱的真氣運轉,都難以看清出手後閃躲。

——被勒令絕不修煉的柒皌卻辦到了。

在柒皌那張稚嫩的臉上,司姬們看見了從未有過的……平靜。

跟在末祤身後一口一個末姊姊,看到司姬們比誰都高興喊著姐姐,對誰從來都是滿面笑容表情鮮活的柒皌……如今露出了能被明確定義的「沉靜」。

繆箏睜大了雙眼——那個表情太像了。

太像那個她們初相遇時所見的末祤。

雙眼看著她們,卻像是透了過去一般,那裡面映不出任何人的倒影,是一片純然的黑。

柒皌平靜地笑了——這也一樣,是那時她們素不相識時末祤的招牌笑容,是笑著但沒有笑意,只是淡淡的疏離。

「為什麼啊……末姊姊。」柒皌開口,面上無波,但她的語氣中藏不住的哀傷。

向來巧言的末祤沉默了,她按著胸前的傷口忖思。有太多話她不想說、不曾說、不能說——於是,她只能回答:「……說了也沒有用,光是說,一切不會有任何改——」

「那為何不殺了我?為什麼?為什麼不殺?!」柒皌轉過身,臉上像是強加的平靜被她撕得粉碎,如今的她淚流滿面,情緒毫不隱藏——但她自己也知道,她已經不是過去那個「柒皌」了。

「為什麼不殺……?哈哈,我也想問我自己啊。有那麼多機會的。」末祤泛起了苦笑,她第一次在司姬們面前笑得如此勉強,連假裝與勉強都成了奢望。

「我知道的,心魔化形,我從來就逃不了一死。混沌成人,主意識迷濛,沒在一開始殺了我已是萬幸,我早該趁那時殺了它……

但看到一個和我模樣相仿的女孩,在晚上用那雙眼睛望著深不見底的黑暗,一步步走過去……我,當時拉回來的難道不是我自己嗎?」

那個心魔是由她而生,她不知道為什麼,但在屬於心魔的惡念尚未膨脹之際,它選擇……尋死。

能放著不管嗎?她能對那時模糊中讓她活下去的它顯現殺意嗎?

——明明只要開打,她就能下殺手的。

「我也不知道為何呀。惡念一直沒有出現,可能是我體內尚未與它產生共鳴?本想就最低限度放著不管的,可又怎麼知道,『柒皌』就這麼出現了……

我那時就明白,我注定得死。」

到後頭,末祤的語氣比起無奈,更像是釋懷。

這些事數年來她反覆想過了多少次?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只知道,無論怎麼想,她都無法對這個露出燦爛笑容的「自己」下手。

那是她,也不是她,她疼愛柒皌就像對待真正的親妹妹,即使她的親人都不在了,她疼愛柒皌就像自己希望受到的程度一樣。

本來想著入世後放到雲樓,至少在她心緒起伏不定,催化心魔後還能夠拖一段時間逃跑的,怎麼知道會這麼快?

說到底,都是她自己造成的。

「哈哈,早說了啊?身為隱士,何須入世?把自己弄得這番狼狽?最後甚至丟了命?明明只要好好待在那座無名山,末祤就還能活得自由、活得逍遙,何須入世自討苦吃?」

——這個問題,司姬們都知道回答。

末祤的性子放不下友人,大屠殺後鳳顏閣建起,她們拉著她,她就不會拒絕;早知如此的她,說不出一個不字——

她修為低下,她們都認為是懶散與修煉有礙造成的,但一部份是根骨裡怕招惹是非,另一原因是涉世太多顧忌催化心魔……

一步錯,步步錯。

末祤之死,逃不了,她自己也放棄了。

「末姊姊……小皌不要你、死——懦弱無能,就是在說妳這種人吧?」柒皌的淚水停了,漆黑的雙瞳漸漸染上一抹紅,似血,它原主的血。語氣森冷冰寒。

「柒皌」彎腰撿起短刀,步步向放棄抵抗的末祤走去。

「說得好聽是溫柔,直白點就是膽小嘛。不然我何須隱居呢?……『那孩子』睡了?我啊——真希望要是我死了她還活著呢。

她本來就擔著我的份開開心心地在雲樓蹦躂,我想要她之後也是連著我的命快快樂樂跟著司姬們活下去,替代我的位置——」

「末祤你在說什麼!」這是古琰的憤怒。

「末末不要死啊!」這是容繾的崩潰。

「末末你才不會被替代!」這是繆箏的吶喊。

然而,它是這麼回答的——

「還是擅長說漂亮話呢,忽悠自己的友人,很滿足不是嗎?」尖銳的話語,冷得像是一根針落於冰原。

沉默了一會。

「……真是,什麼都瞞不住你呢。不愧是『我』。」

真正讓司姬心寒的,是由末祤親口說出的這句話。

「是啊,說漂亮話我還是挺擅長的,話不漂亮,怎麼忽悠人?不過啊……你錯了。」末祤將劍刺入地面,撐著劍身站起。

「我都要死了,這些話說給誰聽啊?我是重友情,為了友人,入世我都辦得到;同樣,決裂就不會讓對方安寧,痛苦活著爾後死去,我本來就能是一個沒心沒肺的人啊。

話是真心的。『柒皌』是一部分的我,天真的我,她,不是你,我相信她能代替我讓司姬們展露笑顏。

想著柒皌的皮囊是殺了末祤的人而有了疙瘩?那我就告訴她們,那孩子真真切切是我,純粹的我,比起現在這個末祤,她們更值得珍惜的另一個我。」

劍尖直指它的胸口,她深知自己有多少斤兩,也知道那道心魔是她慎重思考後寧願死去也不願改變的鐵則,她只是在拖延時間。

末祤要讓古琰、繆箏、容繾,在這江湖上她最重視的友人,陪伴她一路走來的三人,把她今日的話聽進心裡。

「……遺言說完了嗎?當真舌燦蓮花。」它畢竟自主意識淺淡,論話術遠比不上原主,零零散散幾句便已是極限,柒皌十三歲仍似七八歲孩子的童語,也是因此而來。

「說完了哇,差不多能在最後添上一劍做個了結了?」胸前的血紅已經被她忽略了,衣上已然成了乾澀的紅褐色,但她知道即便是暗裡做了簡單處置,仍在微弱地淌著血。

她畢竟是人嘛,怎比得上對面心臟被穿仍站得筆直的心魔?

它足下一動,瞬息間閃身至末祤前方,短刃直指後者顏面,末祤僅能堪堪低身掠過,靠著體術旋身竄至心魔身後,但即便這樣仍被削去那一綹青絲、肩頭劃上一刀時,古琰的背脊暗暗發涼。

論純體術,司姬中當屬末祤為一。如今眼前那是不同於人前的末祤,已是動了十成真格,速度今非昔比,儘管如此……仍無法確實躲過。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古琰能出手嗎?無法,心魔這類非本人不可除去,末祤心意已決,那麼只能此刻親手斬去,解暫時之憂——這只是緩兵之計,是苟活。

即便是這樣也好,她們只希望末祤活著,至少現在活下來,她們一同想法子……

但末祤說出那些話的同時,她自己都不對活著抱持希望了吧。

一高一矮的身影來回進行了十餘次的攻防,傷口迸裂,那片木質地上原先乾涸的血漬重新被鮮紅落下的血液覆上,滴滴答答,像是風鈴之聲,更像是喪鐘——

末祤會掙扎到最後一刻,或許遭心魔穿心而死,或許失血過多而亡。

這個猜測僅到它那一駐足。

「妳——咳、咳。」它的腳步停了,刀唐突地落下。

止不住地咳血,面上慘白血管愈發明顯,不過數秒,它的腳邊已是猩紅一片,全是它自己的血。

得以歇息的末祤虛弱地撐著劍站著,她的背脊沒有彎,視線雖然迷茫,卻是一刻不離開它。

情況瞬息間逆轉——不,尚未定論,雙方皆是風中殘燭,其餘三人只得屏息,看著情勢往未知的方向奔走。

「妳……說著多麼珍視這孩子、咳,仍是下毒了,咳咳……」

對於這樣的指認,末祤沒有多言,相反地——

不知何時站到窗邊的她,選擇了一躍而下。

僅僅四樓,是身手矯捷的末祤平時順著向下都能毫髮未傷的高度,但如今的她遍體鱗傷,她躍下的姿勢更是——

「末末!!」三名司姬奔到了窗邊。

那個姿勢無法受身,哪個部位落地,定是那處因全身重量壓迫骨頭粉碎。

然而她們往下看時,身後亦是響起了刺耳的慘叫聲——是那心魔消散前臨死的哀嚎。

而修為最高的古琰以肉眼目視黑暗,下方不存在末祤。

幾乎是同時的,她們回過身看向柒皌——

癱倒在地,一動不動。

古琰去探她的脈。很微弱,但沒有死。

柒皌的人格為何而生、是否為亡尚且不論,心魔若不是原主精神瀕臨死亡不會消散,如今柒皌的身子再沒有攻擊能力,綿軟無力地令她們宰割。心魔負傷,肉體受損對意識體或多或少有所影響,故不可能毫無防備——

心魔消散……

末祤若不是死,也離死亡不遠了。

她身上的傷,尤其是最深那道穿胸之傷,若不治療,容不得她活過今晚。

思及此,繆箏的淚水已然滾落,失神的目光止不住地試著在那一片黑暗中尋找熟悉的白衣身影。

她最常和末祤一起笑鬧,互相耍嘴皮子,那些回憶仍是如此鮮明,她怎麼樣也無法接受。

容繾攢緊了衣襬,努力地扼止淚滴落下,卻是不敢再看向窗外。

看了,找到了,她也不覺得那樣的畫面是她能承受的。

「哭什麼?妳們兩個,司姬的爭氣去哪了!」古琰憤怒的話語狠狠砸了下來,她的腰桿沒有彎,逕自橫抱起柒皌,「跟上,喚醒所有人!末末就算是死……我也得親眼看到!不然我是絕不會認得!」

背對著她們,繆箏與容繾看不到古琰的表情。

但聽到了水滴落在木質地面的聲音。

鳳顏閣尋了末祤三天三夜,消息似煙擴散,各路人馬曾與司姬有過來往的人都留意街上、身旁擦肩而過的身影,恨不得揪著山賊也逼問上有沒有看著一個白衣少女。

然而,像是人間蒸發了般,沒有任何人看見末祤。

古琰領著繆箏與容繾將柒皌安置於雲樓同守一夜,聽得世間並無消息後,當即趕往她們最初相遇的無名山、那間小巧的木屋,一守再是一個三日——

她們趕去那裡時,不存在人的氣息,就如這一年來除了零零散散陪著末祤歸來休憩數日後,閒置空無一人的模樣。

三日期間她們也沒見到屋子的主人。

再走了一遭運鏢的路,古琰去拎末祤回來總會找到人的路。人來人往,車水馬龍,裡面沒有她們所尋的那個她。

此刻,她們多希望是那個三不五時鬧心的軍師迷路了,這樣,或許還能故作沒事地說上一句:「又走錯了啊,走,回鳳顏閣。」

回鳳顏閣?

是的,她們如今得回去。

歸屬仍在,該歸來的那人……

已經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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