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楔子
筆者:乙寸筆
2017/12/16
我初次認識江湖的世界,是在大約十歲左右吧!那一年,村子發生了一件大事:世稱江湖中人第一高手-「無始劍仙」,向另一位江湖人「独孤客」下了挑戰書,雙方約定某月某日,日出三刻,在村外的廣場一較高下!

為了這一紙流傳四方的公開挑戰狀,我的村子在那一年,陷入了無與倫比的瘋狂。

當時我對於江湖之間的事情尚懵懂無知,舉凡甚麼仇恨啦、利益啦、糾葛啦,都不過是村裡叔伯長輩在孩子們入夜熟睡後,拿來當作下酒菜的談資。偶爾我們會悄悄下床,隔牆偷聽,聽大人們談論江湖中的誰誰誰被殺了,誰誰誰被江湖衙門通緝三年了還沒被發現之類的,而最常出現的話題,無非是「誰才是當今江湖第一的大俠?」

只要說到江湖第一,大人們便如數家珍,一一覆誦那些孩子們亦耳熟能詳的名號:絕世雙燕「燕青」、「燕孤寒」、不敗奇人「無始劍仙」、絕逸名士「上官風雅」、天風浩蕩「山有木兮卿有意」…大人們每每為了這群俠風奇骨、高深莫測的江湖豪傑排名,爭到不惜吵醒孩子們也要拍桌互罵,非要在口舌上較勁個輸贏。

譬如住村長家隔壁第四間屋的打鐵師,他最引以自豪的就是「無始劍仙」手上那把名劍「文殊劍」,劍柄那三枚「天地人」垂飾當中的一枚,正是劍仙本人委託他打造的。打鐵師因此自封為「無始劍仙」的天字第一號擁載者,逢人便說「無始劍仙」是當今江湖中碩果僅存的,被眾人封以「不敗」頭銜的無上大俠,以及他那把絕代名劍「文殊劍」,是仙人打造的劍身,能殺人於十步之外,當然還有他自己打造的那枚垂飾:「當年為了那枚玩意,可真是折煞老子啦!無始大俠求好心切,要老子那枚『人』字垂飾不但得一體成型,還要雙色並陳,不能染色!逼得老子發揮十成巔峰的功夫,使出失傳已久的『鑄蝕法』,刻出那個驚心動魄的『人』字…」

並不是村裡面的每個大人都愛聽打鐵師吹牛,村子東側的賣酒佬就看打鐵師不順眼。話說賣酒佬其實當年歲數也不過四十出頭,卻生得一張六、七十歲的老臉,村民私下都認為這是他飲酒過量,且過度工於心計的結果。打鐵師也討厭賣酒佬,不只一次的當眾恥笑他那張「奸佞小人的嘴臉」。

賣酒佬很有生意眼光,他有一處地窖,裡頭珍藏了上百甕好酒,當無始劍仙的挑戰狀一流傳出來,他立馬找村長出資,聘請鄰村知名的何工頭和李木匠,在地窖上蓋了一間三層樓的豪華客棧。他說:「江湖大俠的比武可是大事件,少不得有貴客光臨,要好好款待才是。」結果客棧落成一個月仍無人上門,他成了全村的笑柄,村長還氣得直揚言要撤資,否則就上縣城去告官。那一個月,賣酒佬走在路上總是低頭噤聲,好不窩囊。

沒想到一個月後,竟然真來了一大群江湖中人進住客棧,他們約莫二十幾人,個個是十七、八歲的俊美男子,穿著金銀綢緞裁剪的華貴衣服,扛著一大一小兩張轎子,就這麼在日正當中闖進客棧大廳。虧得賣酒佬當初把客棧的門面修得夠高大,才容得大轎子直接扛進來。

村民們從未見過如此大陣仗,紛紛擠在客棧外頭圍觀。這群美男子齊呼:「幫主貌美如花,幫眾練功廝殺!天風浩蕩,幫主吉祥!」

在呼聲中,幫眾掀開大轎子的轎簾,擁起一個頭插珠簪,身穿青紗,腰間配掛叮噹作響的玉串,還有滿身撲鼻花香的漂亮姑娘下轎。姑娘環顧四周,用鈴鐺似的盈盈笑聲道:「不錯,咱們來得夠早。」又對連連鞠躬哈腰的賣酒佬說:「這客棧的三樓客房給人家全包了。記住,不准任何人到三樓打擾,人家最討厭那些臭烘烘的江湖中人弄髒人家的香閨了。」

說完,她搖了搖手中摺扇,有個幫眾點頭示意,「蓬」的一聲,將小轎子的轎簾和轎頂一同掀開,轎頂下赫然露出一座閃閃發光的黃金山,照亮了陰暗的客棧大廳。村民和孩子們在外頭都看得呆了:那一山黃金,可是能買下十個村子的啊!

姑娘說:「一點小心意,應該夠人家這段日子的花費吧?記住,不准任何人打擾啊!」

賣酒佬瞪著成堆黃金,張大了嘴,口水都快流到地上了。直到另一個幫眾連咳兩聲,他才如夢初醒,連連巴結道:「是、是、一定、一定!」

從那天起,一批批江湖中人陸續造訪村子,全住進了賣酒佬的客棧。他們有的斜嘴歪鼻,有的濃眉大眼,偶爾穿插幾個面貌俊美的,但是同樣的大塊吃肉、大口喝酒,日擲千金而不惜、夜夜笙歌而不綴,為客棧賺進大把黃金。賣酒佬終於一吐悶氣,搖身一變成為村子裡的大人物,所到之處,村民們爭相巴結示好,甚至村長還不惜彎下腰,頻頻用自己的衣襬拭淨他的泥靴。

賣酒佬嘗到甜頭後,更擴大客棧營運,搬空地窖裡所有佳釀,把地窖改裝成次等客房。他又在村子裡四處聘人,雇了三個店小二日夜輪番招待客人,連在村子西側乞討的要飯仔都被他找來當廚工,我們這群孩子也給雇去服侍外場,收拾大廳裡吃剩的狼藉杯盤。賣酒佬還一連數天,買光了殺豬肥宰的豬、張老頭種的米和菜,這還不夠,他又到鄰村大肆搜購酒肉食材,並額外聘雇三個據稱待過御膳房的名廚,好應付這群貴客彷彿永無止盡的胃口。賣酒佬的名聲因此傳遍這一帶,甚至聽說好幾個村的村長一度密會,意圖共同舉薦賣酒佬擔任本地縣官。賣酒佬因此更加的神氣了。

賣酒佬越發神采飛揚,另一批人就越發不滿。做陶鍋的鍋頭李就不時私下跩著王傻子和陳狗子,低聲斥罵賣酒佬是如何跋扈、狗眼看人低,陳老樵也不滿賣酒佬當初包下他最好的木頭,如今卻還拖著欠款不還,婆婆媽媽們抱怨村子擠滿了江湖中人,四處吆喝鬧事,連江婆婆的媳婦出門洗衣也被幾個無賴調戲。而這裡頭最滿心怨恨的,非打鐵師莫屬了。打鐵師萬萬想不到,原本一個月前還被他當做笑柄的賣酒佬,如今卻踩在全村的頭上。而這群江湖中人為賣酒佬的客棧帶來鉅額生意,本應全村雨露均沾,皆大歡喜,唯獨打鐵師例外。他本冀望這些打打殺殺的豪俠會需要他打造武器,哪知江湖中人各自備妥武器,誰也看不上打鐵師的鐵舖。鐵舖生意仍舊門可羅雀,打鐵師的心情更鬱悶了。

然而,事隔一個月後,就在挑戰日七天前,村子又發生另一件大事。

事發當晚,我正忙著收拾前一批醉倒的客人留下的殘食剩羹,大廳裡又有另一批江湖人發酒瘋,彼此對罵,罵到拔刀相向,我和朋友小癩子見狀早躲進桌下,店小二硬著頭皮上前勸架,卻被其中一個黑鬍子,舉刀「唰」的一聲,硬生生被砍下右臂!

那個黑鬍子還帶著八分酒意,環顧四周吆喝:「格老子的全部讓開,老子今晚要大殺四方!」其他幾桌客人也拍桌大罵而起,亮出刀劍,叫囂聲此起彼落。我從桌下瞧見店小二衣服血跡斑斑,拿著自己的斷臂哀號著朝我這桌踉蹌而來。

我怕極了,緊閉眼睛,伏在桌下像隻縮頭烏龜半點也不敢動彈,只聽到桌上有副沈穩的女聲說:「別動,讓我看,還來得及。」

不一會,大廳突然靜了下來,叫囂聲乍然而止,店小二也不再哀號,反而不住的發出喘息聲。

「孩子,出來吧,沒事的。」

我們探出頭來,看見店小二的衣服血跡依舊,但是他的斷臂竟安然地接回身上,好端端的,就好像從不曾斷過似的。店小二雙膝跪地,顫抖地握住自己失而復得的右臂,睜圓了眼,喘息著說不出話。

其他江湖中人,不論醉著的或是醒著的,統統望向我身後的那位姑娘。那姑娘的歲數比我大不了多少,左耳上佩帶一只巴掌大的蝴蝶髮夾,她生得素雅沈靜,就像暮春盛開在後山坡的海芋花,她不帶笑顏,雙眼掃望四方,面對比她年長許多的江湖中人卻毫不畏懼,眼神帶著六分冷漠、四分傲氣。

眾人不發一語,卻看得出他們盯著那姑娘的眼神不一,訝異、驚恐、困惑、興奮俱有之,而且不知為何,我比剛才躲在桌下時更加害怕。

這時有個江湖中人站出來,收劍一揖,問:「姑娘救人的仙術真是難得一見,請問妳來自哪個幫會?」

那蝴蝶姑娘回了一個冷眼,默不做聲,兀自掏出一把銅錢給店小二,又問:「飯錢這樣夠嗎?還有,聽說這村子裡有個為無始劍仙做過武器的人,你可知是誰?」

店小二戰慄的連連點頭,卻答不出話來,我忍不住插嘴說:「是打鐵師吧?他住村長家隔壁第四間屋。」

蝴蝶姑娘轉頭看我,對我露出微笑,又掏出一枚銅錢說:「謝謝你,孩子。能否請你為我帶個路,去找這位打鐵師?」

我沒想到自己會被這些江湖中人盯上,睜大了眼,不敢言語,她見我不應答,又笑說:「我知道你這些日子見慣了黃金萬兩,這點錢實在不成敬意,只是我連日奔波,手頭正拮据,僅能表示一點心意,只請你領我到那打鐵師的家門即可。還請你幫個小忙。」

我茫然點頭,正要離開時,卻被剛才鬧事的黑鬍子擋住去路。黑鬍子看似酒意醒了三、四分,瞇起血絲雙眼,皮笑肉不笑道:「慢慢,小姑娘何故這麼急著要走,不先敬大夥一杯?」

蝴蝶姑娘的笑容乍然又退,對那黑鬍子冷言道:「沒錢。」

「沒錢?」黑鬍子睨了一眼,說:「沒錢也沒關係,有身子就好。來來,讓老子秤秤妳有多重。」

黑鬍子說完,就要去抱那蝴蝶姑娘,姑娘一步退開,抓起髮梢的蝴蝶,擺出架式。

這時黑鬍子的同夥嚇得面無血色,跳到一旁,不想被牽連。其他江湖中人冷眼旁觀,沒人打算出面解圍。眾人或直搓雙手,或咧嘴舔唇,滿心期待接下來的劇情。

「我來晚了!」

一陣如雷貫耳、令人渾身震攝的招呼打破了緊張的氣氛,眾人轉向大門,見到又一位風塵僕僕的大俠踏進客棧。大俠一進門就先脫下滿是飛沙的斗笠和斗篷,向蝴蝶姑娘點頭致意。

「少給老子瞎攪和!」黑鬍子把怒氣轉向新來的大俠,衝著他去,劈頭就是一刀砍下!

大俠稍稍側身就閃過這一刀,欺身一步就跨到黑鬍子眼前,順手拍了拍黑鬍子的胸膛,黑鬍子吃了這一奇襲,既訝異又忿怒,再次奮力揮刀,卻又落空,大俠早就又一個凌波微步,閃到蝴蝶姑娘身前。

大俠雙手一揖,向黑鬍子賠笑說:「兄台失敬,燕青請你吃酒。」

話一說完,大廳一陣譁然。

「燕青?!」

「『絕世雙燕』的浪子燕青?!」

「連他也來這等七天後的比武嗎?」

「但是,另一隻燕子呢?」

眾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莫不以見到當代絕世豪傑「燕青」的廬山真面目而感到亢奮。黑鬍子還想挑釁,被他的夥伴跩下,說了幾句,這才悻悻然收手。

燕青大俠掏出三碇拳頭大的黃金,找店小二叫了兩桌山產菜,又開四甕陳年好酒,朝大廳眾人行揖道:「燕青尚有要事在身,恕不奉陪。這酒菜是一點心意,請諸位壯士盡情享用。」

頓時大廳歡聲雷動,大家都不斷巴結燕青,誇他是當今江湖屬一屬二的絕世豪俠。燕青大俠不為所動,和那姑娘一起離開客棧,由我領著去打鐵師的家。

走在二更天晚的無人小路上,燕青突然低聲說:「我說灵蝶大小姐,您剛才也太衝動了。居然想用幻舞蝶對付那種貨色,妳就不能忍到我來?」

「是那個渾球先騷擾我的!」被喚做灵蝶的姑娘向燕青大俠抗議。

「算了,反正沒事就好。據我的消息,明天捕快就會進駐這裡了。」

「這麼晚?」灵蝶哀怨說:「這裡都快被剛才那群無賴給鬧成蛇鼠窩了,你瞧瞧這一路上,這些老實人家都用甚麼眼光在看著我們?」

「妳知道的,江湖捕快根本不在乎老實人。」

「那他們來是為了誰?無始?還是独孤?」

「多半,」燕青突然一陣發顫,拉緊斗篷,「是為了『他』。」

灵蝶一臉陰鬱,不再答話。我不敢插話,只在心裡害怕的妄想:那個連名震江湖的浪子燕青也不願多談的「他」,到底是誰?

到了打鐵舖,灵蝶遞給我三枚銅錢作謝禮。燕青敲開打鐵舖的門,應門的打鐵師一臉倦意,不耐煩的問:「哪來的叫化子?走開!要錢去賣酒的客棧,老子沒錢!」

「打擾了,在下燕青。」燕青眼中冒出火光,問打鐵師:「聽說你為無始劍仙打造過兵器?」

一聽到燕青的名號,打鐵師頓時睡意全消,害怕的回答:「沒、沒這回事,只是、是只垂飾而已。」

「這也不要緊,只要你見過他的『文殊劍』就好,如果你還見過他本人,那就更妙了。」灵蝶顯露出獰笑,說:「看來我們找對人了,不介意讓我們借住你的鋪子幾晚吧?」

燕青轉過頭問:「我們?」

「當然是我們,燕大哥,難道你忍心讓我一個弱女子露宿野地?」

「去找妳那寶貝姊姊啊!」

灵蝶翻了一圈白眼,嘟囔著說:「鬼才要!」

說完,她雙手抱胸,促狹地問燕青:「幹嘛這麼不想和我同宿?難道堂堂的絕世大俠燕青,還會怕一個柔弱小姑娘夜半偷襲他?」

燕青嘆了口氣,揮手示意要我離開。當晚兩人就這麼在打鐵舖住了下來,靜候七天後的那場決鬥。就在這七天,村子發生了更加翻天覆地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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