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路遙(一、二章)
此路遙(一、二章)
筆者:任光塵
2023/01/21

最後修正:2023/11/15上午 12:46:08_修正者:任光塵
《第一章》

男孩還記得往年的夏日,他會和其他孩子們在村裡最大的那棵榕樹下吃著西瓜,等待陽光不再那麼毒辣;一到了夜晚,他們會去川邊尋覓螢火蟲的蹤跡,若是累了,就躺到草地上看看頭頂的星空。

他們一起數著星星,數著未來的夢,談到一半,男孩幸運地抓到一隻反應稍慢了的螢火蟲,它在他的掌間發出點點螢光,照亮了每一張稚嫩的笑容。

他還記得往年的夏日,那曾是他最愛的時節。
*
*
  將火折子扔進乾草柴堆,騰起的火光微微灼痛男孩佈上紅瘡的臉。

  看向幾十米外的大榕樹下,人們在樹蔭之下散亂的倒躺著,蒼蠅與蛆蟲在他們身上狂歡——熾熱的陽光使一切腐敗的格外迅速,他花了三天才把村裡的大部分人帶到樹下。

  地上依舊可見拖拽時留下的血痕,男孩捂住眼睛,無數次的道歉被掐熄在乾渴的喉嚨中,有些腐潰的屍骸在途中支離破碎的模樣成了他連日的噩夢,病痛與村民的慘狀撕扯著男孩的身心,直到翅膀搧動的聲音驚動了他,他抬起頭,原來是在死村上頭盤旋數日的鳥群抓準了空隙,落下啄食人們身上的肥蛆。男孩趕忙拾起石頭扔向鳥群,隨後另一手揮動點燃的枯枝將其驅趕,過了許久,鳥群才終於完全散去,只是牠們仍在高空等待,也許在牠們眼裡……男孩很快就會是下一頓飯。

  他扔下手裡的東西,察看其他人的狀況,鳥喙粗魯翻找蛆蟲的動作讓原本就不甚完整的肉體變得更加殘破,男孩顫抖著吐出一口氣,隨後走到鋪著一塊粗布的地。

  掀開粗布,底下躺著四具孩子的遺體。

  男孩緩慢的跪下,他伸手去撫摸一個孩子的臉頰,沒有以往的溫度,只有一手黏膩——紅斑、膿瘡、血肉模糊。

  「……」

  他小聲呢喃,聲音細得像是即將被熄滅的燭火。

  還記得第一個孩子是張家的虎子,他是他們之中最活潑好動的,總是拿著一根樹枝就說要仗劍江湖——不過馬上就會因惹了麻煩被張嬸捏著耳朵拖回家去。到最後,總說自己最是膽大的虎子,哭著將臉埋進男孩的懷裡,他止不住顫抖,所有話語都糾纏進了絕望的哭嚎。

  他說,我不想死。

  奈何上蒼聽不進這渺小的祈願,總是掛著爽朗笑容的臉龐此刻已經辨認不出原樣。

  男孩將自己削了許久的木劍塞進虎子的懷裡,抱著他緩步走向火堆,恍惚間,他看見虎子拿著木劍興奮揮舞的模樣,肯定不用半炷香的時間,整個村子就會被攪得天翻地覆——可現如今一切都安靜的過分了,只剩騰起的火光和火焰中逐漸燒黑的衣裳,男孩低頭看了看自己空了的懷抱,許久,才重新走回樹下。

  ……

  第二個孩子是陳家的阿明,他呀,老喜歡跟著虎子鬧騰,兩人為了爭誰是村裡第一厲害的大俠而天天吵嘴。只記得當初虎子去了以後,同樣染病而臥床的阿明央著男孩背他,以前跟個猴子一樣上竄下跳的孩子啊,竟然連下床都沒辦法,當男孩好不容易將他背到他想去的河邊,阿明費盡力氣拿起了一塊石頭,像是想和往日似的和虎子比賽誰水漂丟得遠。

  他顫抖著扔出石塊,哭著說,臭虎子怎麼先認輸了。

  隨後彈了兩下的石頭沒入湖面,一切再無聲息。

  當男孩把阿明帶回村子,籠罩在絕望之下的人們似乎已經對死亡麻木,他將他放下,隨後轉身找了個地方默默編起了竹小鳥,他知道孩子們最喜他做這些小物什,竹條刺破了手上的水泡,血污沾上了本該鮮嫩的枝條,花了好長一段時日,男孩今天才紥好了這隻小鳥兒,將鳥兒放入阿明的衣兜,像方才一樣溫柔地抱起熟睡的孩子。

  他邁出步伐,火再次騰起。

  ……

  第三個孩子是瓜農家的敏敏,一個笑容靦腆的小伙子,和阿明、虎子不一樣,每每都能看見他乖巧幫襯田裡的事情,他家種的西瓜,每顆都又大又甜。敏敏總是被兩個小子拉著去幹些無聊事,看著他們兩個,他對男孩說自己絕對不要像他們一樣走江湖,寧可繼續種西瓜給村裡的大家,順道賺錢給爹娘花。

  可憐的孩子,在祖父染病死去時,被他半身潰爛的模樣嚇到失了魂,男孩再也看不見敏敏綴著酒窩的微笑,取而代之的是如死物般成日蜷縮在角落的模樣,那天他只是像往常一樣坐著,突然從口鼻湧出的鮮血沾紅了小臉和衣裳,慌張將他抱在懷裡的男孩,只感覺到逐漸紊亂虛弱的呼吸。

  敏敏的手扯住了男孩的衣袖,他說,明天想和大家一起下田,然後……大家一起挑一顆最甜的西瓜。

  男孩最後一次見著敏敏的酒窩,斟著滿目的腥紅。

  無人照顧的瓜田早已爛去,男孩找了好久,才自敏敏他娘的房中找到一雙鞋——那鞋是孩童尺寸,想來應當是準備給敏敏的生辰禮,他本想替敏敏換上,但浮腫流膿的雙腳怎麼也塞不進鞋裡,只好將鞋整齊擺在他懷裡,抱著這乖巧孩子,到那兩個頑皮小子身邊。

  濃煙又一次熏上男孩的眼框,吞沒了鞋上的吉祥圖樣。

  ……

  最後一個孩子是柳樵夫的女兒小丫,村裡最小的女娃兒,柳樵夫可疼這掌上明珠了,在他看來,其他這四個“野小子”怎麼都不能委屈了小丫,她就像是他們的小妹妹,總說著要成為最漂亮的新娘子——至於是誰的呢?男孩沒敢問,深怕樵夫打斷他們其中一個人的腿。

  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小丫染病時發了高燒,隨後就失了神智變得癡傻,柳樵夫天天抱著小丫哭,到最後,卻先他家丫頭一步走了,剩餘的活人仰天盼著死期,只剩男孩低頭唱歌哄小丫入睡,那天,小丫她特別有精神,不只嚥下了男孩挖回來的野菜,還開口說想要吃甜食。

  直到最後一道痛苦的呻吟也消散在夜中,小丫跟男孩道了晚安。

  這之後他翻遍了整個村莊,才在廢墟裡找到一塊發霉的糕渣,男孩小心翼翼地用破布包裹住,等到有時間送走小丫之後,男孩讓她握住了布包,將他抱了好久的女娃兒,扔入了烈火之中。

  一具具思念堆疊在一起,他收緊空無一物的懷抱,只祈求那條沒有病痛的道路上,仍能充滿他們的歡聲笑語。

  鳥群再次飛落,只是這次沒人起身阻止。

  當男孩意識過來時,透支的身體已經動不了分毫,他張嘴無聲的擠出歉疚——多麼希望能再為這些總是百般照顧自己的村民們做些什麼,只可惜……他真的很累了,再也搬不動他們了。 

  眼皮逐漸沉重,可望著仍在燃燒的明火,他的心情卻逐漸輕快起來……他看見小虎背著一柄木劍,吵著要看阿明手裡拿著的竹小鳥,小丫則是在旁一邊吃著桂花糖糕一邊笑。

  大家手牽著手,聚在榕樹下,敏敏教著大家從祖父那兒學來的歌謠:

  此路長啊,此路遙,秋風剪雲燕歸巢……
  此山青啊,此山高,咱們牽手來過橋……
  此道長啊,此道遙,日落西山故園迢……
  路不遠啊,道不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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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唉呦,這麼小的孩子,怎地就被丟在這兒了?」

「天曉得!怕是知道自己被爹娘扔了吧?怎麼哄也哄不好,唉……也是可憐啊……」

「是啊——嗯?那不是夫子嗎?怎麼喝成那樣了!」

春雨連綿,悶雷不盡。

拿著酒甕的夫子緩步走入草屋,不顧眾人因酒氣皺了眉,也不顧孩子的哭鬧,他僅是打著幾個酒嗝,搖頭晃腦走到抱著嬰孩的婦人身邊,他低聲詠誦詩辭,如翻湧浪潮中一葉孤舟。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夫子用腳打著節拍,哼吟逐漸成調,似是怕雷聲搶了場子,他的聲音逐漸高昂,最後舉起酒甕對窗外雨景喊唱出最後兩句…… 
 
……雨逐漸小了,夫子卻在眾人驚慌的叫聲中醉倒在地,看來他定了風波卻沒能定下酒勁。

「真是!誰來把這傢伙扛回去!」

眾人亂作一團,唯有婦人懷裡的孩子,止住眼淚,呀呀地拍掌笑著。


他自小住在村長家,每天聽著雞鳴起床,打理好自己後就蹦跳著到桌前等待用膳。

村長奶奶做的醃蘿蔔最適合配粥,他和爺爺輪番將奶奶的手藝誇了一遍,奶奶呵呵笑著,又夾了幾道菜到他們的碗裡。

早膳過後便是準備到夫子那讀書了,先是來到張家,虎子那勁道直把他撞了個踉蹌,張大娘揪著自家小子的耳朵罵罵咧咧,隨後笑著和男孩問早,他挑起眉頭看著小鬼頭被捏紅的耳朵,隨後慢悠悠地跟在逃離張大娘的虎子身後。再來便是一早還打著哈欠的敏敏和小丫,兩個小毛孩像是剛破殼的鴨仔一樣,搖搖晃晃,揪著男孩的袖子道著早,直到那總愛睡遲的阿明大呼小叫地讓他們等等,幾個孩子聚在一起,才浩浩蕩蕩地往學堂走去。

「任大哥!咱們放課後來玩官兵捉賊吧?這次我絕對不會輸啦!」

「我、我爺爺說,今年田裡的瓜長得特別好,這次會留特別大的,讓任哥哥帶去給村長……」

「啊,那可不行!平生哥,說好今天要幫我編竹小鳥的!」

「小丫也想要竹小鳥,小丫這次不想當賊!任哥哥當賊!」

男孩笑著一一應答,來到學堂處,便見著夫子打著哈欠站在門口。

「唉!你們幾個小傢伙,課還沒上就想著偷閒啦?陳明、張虎你倆連書都沒帶啊?」

「這不是忘了嘛!」

「唉呦……」夫子扶額嘆氣,「你們這怎麼當敏敏和柳丫的榜樣,啊?小子,今天你也幫忙盯著點啊,這古靈精怪的,可折騰老夫了……」

男孩笑著點頭,目送幾個孩子和夫子進了學堂,剛想踏步,便覺踩在了泥濘之中,無法動彈分毫。

夏初的天氣涼的徹骨,唯有周遭的呼喚燦如朝日。

他們笑著呼喚,平生。

任平生。

……
……

銀針掉落在地的聲音帶人回到了秋末的夜色蕭條,站在邊角的少年微微抬起眸子,看著坐在桌台前帶著青銅鬼面的老者,和那劍拔弩張的來客,燭火在青銅上的映色與搖曳的陰影襯出幾絲森然,他將手放進袖口,讓已經快凍僵的指節稍稍回溫。

「光塵,送客。」

「是。」

平靜的應答聲,搭配男人的咳嗽,和自袖口拉出的銀線——纏上脖頸的絲線傳遞著脈搏,割裂傷口中滲出的鮮血隱約泛黑,被求生慾望支配著的肢體滑稽地揮舞,又在月色之下安詳停擺。

「力道不足,下手拖沓。」

聽著老者的話語,任光塵鬆手讓男子的身體摔到地上,老者起身拎住屍體的衣領便來到了後面的房間,房間正中擺著看似是床的平台,一旁的小桌擺著一碗冒著絲絲白煙的烏黑湯藥。

協助老者將屍體搬上了平台,無論是試藥、開剖還是縫合,在老者藏於面具之後的凝視下,任光塵不發一語地處置著那未完全冰涼的客人——不久前光是下刀便會嘔吐數日、噩夢不止、食不下嚥的少年,在還有彈性的皮肉上縫了最後一針,雲淡風輕。

「還行,喝你的藥去。」

「是。」

忙活完後,任光塵拿走了那已經涼了的湯藥,也許是錯覺,那藥還散發著一股腥味,他拿著碗走到了外頭,山林的夜晚冷風徐徐,月光撥過樹影,小溪波光粼粼。

坐在河邊,一口氣將湯藥飲盡,那噁心的味道讓他皺起了眉頭,隨後略帶煩躁地將碗擱置在一旁,任光塵撿起一塊石塊丟入溪中,內心暗暗數著秒,直到心裡的數字歸零,劇烈的痛楚也鑽上腹部,他捂著肚子一陣痙攣,頭往旁邊一偏便大口大口嘔出腥臭的黑血。

意識因疼痛而空白一瞬,再回神時,他趴俯在溪邊的草地上,大口喘息,好不容易止住了顫抖,任光塵捧起溪水,盡可能去洗刷掉嘴裡的腥味。

溪水倒映著一張失去血色的面孔,襯的右臉上淡紅瘡疤格外猙獰,那是「病」——姍姍來遲的醫者施予他最為殘酷的仁慈,讓他成為了唯一的倖存者,也是唯一接觸到那荒誕真相的人。

原來,那奪去整村人性命的疫病,是醫者徒弟的自導自演,只需製造幾場規模恰當的悲劇,再以濟世救人之貌獻上解藥,不得一個活菩薩的稱號,總也配得上一個華佗再世,財富、名望、權柄,豈不是唾手可得?

好一個近水樓台。

「……」

調息片刻後,任光塵自兜裡拿出個饅頭撕成小團扔入口中,原先光是想到便會惹人發狂暴怒的回憶,如今成了藏在他眼底的陰鷙——他活了下來,不為公道,只為讓那奪去他一切的人嘗到更慘痛的滋味,用那人的血肉,祭慰他所珍愛的所有。

於是,他成了那位鬼面醫手底下一顆剷除逆徒的棋,一個聽話的藥童兼弟子。

「喵~」

「……嗯?」

貓叫聲打亂思緒,只見一隻黑貓在一旁的樹上扒拉,見著任光塵時沒有一絲懼怕,只是用那在夜裡發著光的眼睛死死盯著。

「……他不無辜。」

盯著那眼睛,他緩緩說道。

今日殺的人強搶民女、搶物奪財、傷人害命等事一個不落,放在街坊間便是一口一個罪該萬死,如今殺了也算是為民除害——

「我也不無辜。」

但任光塵也清楚自己不是為了除暴安良才動的手,他僅為了那最終的目標而活,便不必用大義凜然的藉口去粉飾自身的罪行,同他那血海深仇的“同門”一般,他只是個為了私慾剷除他人性命的人渣罷了。

多麼諷刺。

「你要吃嗎?」

撕下一小塊饅頭扔到樹下,任光塵又轉回頭去看山中夜景,透過樹影去看那皎潔的月,毫無波動的思緒無端凝聚出了某種念想,又恰好繞開那略感疲憊的理智,自他口中翻出……

「爺爺做的饅頭夾蛋,很好吃。」

咀嚼持續了一會兒,漸緩,最後完全停滯,像是意識到自己說了些什麼的任光塵繼續凝視著前方,他也不知曉在看什麼,只是自顧自地往遠處看,遠些,再遠些,等待夜晚透涼的風止,等待枝葉不再嘈雜,等待黑貓和饅頭都沒了影子,才又繼續木然地咀嚼。

那些緬懷過往的話語,任光塵說不得也不配說得,那被眾人疼愛的男孩合該死在那年夏天,與他深愛的村子同葬,在蒙了灰的土壤之下安眠——他不該沾得滿身血污,活得苟延殘喘。

夫子騙人,一簑煙雨,哪裡任得了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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