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暗影二
和平暗影二
筆者:乙寸筆
2018/03/13
三名殺手 (二)

初秋時分,旭日初升,瀰漫霧露的市集,已見稀疏人車形影穿梭。

市集邊陲,一個瘦小年輕男子,形貌枯槁,不似他這年紀應有的模樣。他身披一件短衣,腳踏草鞋,蹲坐在稻草搭的棚子下,宛如路口一尊毫不起眼的福德神像。他用小刀削著一塊木條,緩緩地,片片木花飄落,他抿著嘴唇,小心下著每一刀,深怕有半點閃失便會壞了這作品。

漸漸地,一隻粗糙貓爪儼然成形,他換一片小刨刀,仔細刨光貓爪的表面,又提筆沾上硃砂墨,為貓爪抹上鮮豔的紅色。

就在他專注工作時,另一男子現身晨霧,坐定他身旁,靜待他收拾完畢,問道:「查得如何?」

他搖首無言,從懷中遞一張字條給男子,男子匆匆閱畢,將字條撕碎,留下一句:「明白,我會留意。」便起身離去。而他亦悄然消失在霧氣中。

隨著日將至中,晨霧消散,市場車馬聲益加鼎沸,奉茶亭下坐了一位年輕劍客,凝望著眼前的喧鬧擾嚷。

「堂主說,這裡曾經渺無人煙,數日無一人影。」劍客喃喃自語道:「真是難以置信。」

慨嘆之際,有個小姑娘奔向劍客,扒走了他懷裡的錢袋就跑。小姑娘自以為得手時,卻在下一個轉角被兩個大漢攔下。兩人一高一胖,胖子一把抓起她的右臂,她奮力掙扎,直喊疼道:「放開我!」

「哈哈哈!俺總算逮到妳出手吶。」高個得意大笑,見到被扒的劍客信步而來,對他說:「小子,看你初入江湖,千萬要小心這些過街老鼠。失物就由咱兄弟倆分個一成,好歹你也回收九成囉!」

「兩位誤會了,」劍客淺淺一揖道:「錢是我送她的,不過她忘了說謝謝。請把錢還她。」

兩人吃了一驚,小扒手趁此掙脫,閃到一旁。高個討了個沒趣,轉怒到劍客身上,罵道:「包庇罪行的無賴,心中還有王法嗎?」

罵完,他抽劍逼近,狀似一場血光慘劇在所難免。劍客迎對來者不善,不怒不懼,待高個揮劍時,搶得先機,打出一掌。這掌離高個的心窩只差五寸,雖是淡然一記虛招,在場眾人都能從揮散掌風餘勁中,感受到這一掌内所蘊涵的宏大氣勁,若真打中人,其磅礡掌勁肯定會令對手胸骨盡碎。高個受這一虛招,吃了一驚,不敢動彈。

「王法自在人心。」劍客神色自若道:「要戰奉陪,群英決從不懼戰。」

高個怒得臉色漲紅,就要再揮劍一決高下時,卻被同夥的胖子一把拉開。胖子低聲警告:「傻子,你沒看出他的招式?『群英傲意訣』!他八成是群英四奇甚至之上。別惹上他。」

高個聞言,悻然收手,和胖子狼狽離去。圍觀眾人一片叫好。高個落下狠話道:「帶種就報上名來,給老子記住!」

「在下流雲,」劍客答說:「流雲飄蹤。」

正當流雲飄蹤轉身要離開前,小扒手拿錢袋抵住他,側著頭說:「還你。」

「不是說送妳嗎?」

「我不要。」

小扒手丟下錢袋,轉身就跑。流雲飄蹤搖頭苦笑,拾起錢袋正要離開,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騷動聲,原來是頭吊眼白額大老虎,伏坐市集中央,眾人皆懼怕迴避,退讓出好大一圈子。大老虎盯住一個貌似十來歲的少女,那少女模樣並非中原住民,一頭紮不起簪的黑亮短髮,一襲布衣,腰際掛了一串布囊。他眼睛睜得好大,雙手緊握一根長枝,警戒著眼前的大老虎。

這時老虎忽然低吼一聲,震起一陣黃沙。

「吾乃護國神獸!速速供上鮮肉!」

少女嚇得踉蹌連退數步,正好躲到某位路人身後,護著頭哀號道:「不要啊!小巴大人保佑!」

那路人身為女流之輩,眉宇間流露一股樸然英氣,穿一襲淡然輕衫,素雅別緻,現身在熙攘市集,宛如濁水中一股清流。她面對眼前虎視眈眈,毫無畏戒,一笑道:「旁邊的小姑娘,想來是妳用腹語術偽裝成老虎說話吧?」

老虎身邊傳來一陣如銀鈴般的清亮笑聲,仔細一看,原來還有個年輕女子,衣著一望便知是南方的山住民,她一身的豔麗短衣,其虹彩花紋正好融入白虎的斑紋中,隱藏身形。女子笑說:「正是,看來妳也不是普通人哩,竟能識破我的腹語。」

「是有聽聞,卻未親眼見識過,今天可開了眼界。」

「我想起妳是誰了,博學多聞,閑隱鬧境之中,中原如此人物幾希,」南方女子拱手行禮道:「久違了,萍蓮居士大人,小女子曲無異在此請安。」

那人確實是萍蓮鄉的博學名士,世稱「藥涼空」的涼空居士。涼空回了禮,轉頭安撫背後的少女說:「別怕,那南方姑娘逗著妳玩的。山住民一向長於馴獸,她不會讓老虎傷害妳。」

曲無異撫弄大老虎的鬃毛,笑著說「就是說啊,我家小無異最乖了,才不會隨便咬人哩!對否?」

然而少女不發一語,又望了老虎一眼,便轉身「蹬蹬蹬」地逃了,留下曲無異和涼空慨歎而笑。

「曲無異!」

兩人聞言回首,正好看見流雲飄蹤朝她們揮手致意,笑說:「多日不見,曲姑娘益發漂亮了。」

曲無異亦笑吟吟地回道:「群英的大師兄,你也越懂得甜言蜜語了。」

「妳是要去赴山幫主的宴席?」

「不了,難得遇見大居士,我想向她多討教中原風土哩。」曲無異說:「話說我剛才倒是看見一輛群英的馬車,往市集外的『阿房春熙』去了。」

「哎呀!那肯定是瓜兒。」流雲飄蹤一拍額,喊道:「反而是我遲了,居士、曲姑娘,就此辭別。」

說罷,三人匆匆話別。流雲飄蹤連忙趕去赴山有木兮卿有意的宴席,正好在酒樓前和瓜兒一行人會合,一同進了樓中。

酒樓中又是另一番熱鬧景象。高挑大廳內席開數十位,坐滿江湖能人俠士,酒菜連綿似錦,賓客穿梭如織。山幫主並招募一班琴師為賓客奏曲助興,還有十來位年輕善舞、挺拔姣好的男女舞者,一身境外奇裝,坦露精實腰腹,隨著異風歌曲的輕快節奏踢躂起舞。賓客們的喝采叫好聲、談笑聲、觥籌交錯聲,此起彼落,喧騰不已。

流雲飄蹤選了個視線良好的位子,旁邊正坐著來自北方的金髮奇俠,劍奇白龍海。劍奇白龍海五官不似中原人,雙眼深邃,鼻翼高挺,一頭蒼黃長髮披肩,長年身穿輕薄白袍。他總是笑口常開,與各幫會要員皆私交甚篤,惟獨性情有些古怪,自許傳愛之人,言必稱愛,話盡談情,那迥異於中原儒學的言論,外人皆謂之浪蕩不堪,他受此名聲卻甘之如頤。

流雲飄蹤與劍奇白龍海談笑間,發現了臨光。臨光據傳已高壽二百,卻貌似孩童,據說乃因其吞了仙丹,返老還童之故。身為江湖前輩,臨光亦席列前班,惟其身形矮小,視野總為舞者律動的身影所遮蔽,他只得左晃右搖,困窘不已。

流雲飄蹤見到臨光的窘境,起身上前,忽地從臨光背後將他兩手抱起,並視如孩提般抱上雙肩。

臨光一時不察,慌亂喊道:「喂!小子你幹嘛?」

「前輩,這兒視線比較好。」

臨光臉有慍色,斥問:「亂來!你當我是十歲娃兒?」

「不敢,您是大前輩。」流雲飄蹤爽朗笑道:「身為晚輩,自當做為前輩牛馬,供您乘坐。」

臨光一時語塞,勉強道:「這可是你說的,那我要坐到滿意了才下來,你可別後悔。」

「是、是。」

流雲飄蹤的眼角餘光環望四方,席間賓客包含了各幫各派,除了群英決和霜月閣外,無心門亦有貴賓蒞臨,來的是天下五絕之其二:上官風雅和無始劍仙,兩人避開喧嘩,坐在偏僻二席位悄聲談事。

無始劍仙鑒賞著上官風雅的新佩劍,嘆道:「前一把『楓紅』是把好劍,可惜被蓋飯打斷了。不過這把也很好,短了些,劍質不錯,特別是…」端詳良久,劍仙詫異問道:「等等,這不正是『楓紅』?」

「它曾是『楓紅』,」上官風雅解釋:「我將斷劍重鑄,現在它是『紅塵問情斬』。」

無始劍仙點頭稱是,將寶劍還給上官風雅。上官風雅又說:「話說我前些日子,曾見過鰻魚一面。」

無始劍仙訝然反問:「當真?他現在如何?」

「我一時也說不上來,但是,」上官風雅回憶道:「匆促一別之間,看得出他過往的執念放下不少,彷彿變了一個人似的。起碼,他不再執著『筵席』了。」

「感激不盡,這意味著我不必擔心眼前好菜是否被動過手腳了。」無始劍仙挾了一口菜,又問:「是哪位高人,能讓這蓋飯轉性?」

「我也不知道,當時不便多問。」上官風雅嘆道:「又不知下回見面,會是何年何月?」

無始劍仙亦慨然而嘆,隨即換個話題問道:「上官,你當真收了楌午夷為徒?」

「正是。」

「你曉得這孩子的來歷。」無始劍仙又一次壓低聲音問道:「你收他做徒,是保護他,還是提防他?」

「真要說的話,兩者俱有之。」上官風雅回答說:「這孩子本性不壞,兼以資質出眾,亦為可造之材。只是需要有人多陪他,以防他鑄成大錯。那孩子一向喜歡傲天,暫且將之託付給他,應無大礙。」

「我也佩服你,」無始劍仙舉起酒杯相敬,半是欽佩、半是嘲諷道:「咱們無心門中,終日就見你為這滿門小鬼們勞心。我就做不到你這樣,寧可獨身一人,不收徒弟,無擔無負,輕鬆自在的好。」

「可是,你不是要收山兒為徒?」

無始劍仙差點一口酒噴到上官風雅的袍子上。他一抹嘴,氣急急辯駁道:「又是那娃兒到處放風聲對不?她又不使劍,我收她做啥?況且當今江湖誰鎮得住她?她拜誰為師,誰就等著被她吃死死。我已經吃過她一次大虧了,休想叫我再次犯傻。」

「但是今天的盛宴,據說便是山兒拜師的慶祝大宴。」

「喂喂,我可沒聽說啊?!上官你可是在嚇唬我?」

「確實是在嚇唬你。」

上官風雅笑吟吟地與無始劍仙對望,無始劍仙瞪大了眼,怒極失笑,正要開口,山幫主忽然湊了過來。她已喝得半醉,給護衛沐淺淺攙扶著,作勢要撲到無始劍仙身上,嬌聲道:「師傅~,讓徒兒一拜嘛~~!」

「免了,幫主大人,」無始劍仙迴避道:「在下山野閒散之人,擔不起師傅的大名,您就饒過我,另覓高人拜師吧!」

「別這麼見外嘛,師~唔~~~!」

鬧騰間,山有木兮一陣作嘔,作勢要吐到兩位大前輩身上,當場席間一片混亂,引起一陣哄笑。沐淺淺連忙賠罪,攙扶著幫主匆匆回房歇息。

此時舞曲已畢,換上一位潔淨絕美的女琴師,身如豔陽下的清白蓮花,細柳眉間透出一絲深遠的哀傷。她是天風浩蕩的絕代琴師 – 漣漪。只見她手持緋寒愛琴,指尖一輪,琴音宛如五彩錦鯉躍破水面,揚起一陣水花般地清脆。眾皆靜默,細細聆聽。

漣漪徐徐奏起曲調,初不甚快,形似荷葉在晚風中擺盪,忽地曲勢一轉,玲瓏剔透,猶如粒粒珠玉滾落瓷盤,餘音清脆,交織雕梁畫棟間。曲勢愈快,音韻愈發綿密,時而低沉如雨後汨汨徑流,時而高亢似龍吟九天之上,那旋律彷彿要引人摶扶搖而向星辰,伸手便要攀上斗宿。

忽地一道沈默打破了幻象,大廳筵席依舊,漣漪在靜寂間,一聲輕嘆,緩緩收尾。曲畢,席間頓時爆起陣陣喝采。

喝采過後,漣漪再次彈奏,這回曲目是民間歌謠,流雲飄蹤聞之欣然道:「啊,是臨水謠,這首我會唱。」便隨樂聲唱和著:

「臨水滔滔~ 湘河洮洮~ 城中子民笑開了, 安樂長居臨湘城…」

反覆唱過數回,流雲飄蹤感到不太對勁,他肩上的臨光一反往常,向下凝望著流雲出了神,似乎完全忘了周遭的一切。

「前輩?」

臨光猛然清醒,神色發窘,連聲道:「是、是!我沒事,沒…」

話說一半,臨光眼神一銳,掃向大廳樑上,上官風雅和無始劍仙亦同時抬頭。

挑高三丈的酒樓天花板,一個蒙面人悄聲蹲在樑上。

「刺客!」

有人心慌大喊,蒙面人聞聲而動,信手一發,數發銀光射向大廳眾人。只聞答答數聲,頓時有數枚巴掌長的手裡劍,刺入地下三寸。

眾賓客拔劍備戰,卻怕傷及旁人,不敢妄動。臨光率先從流雲飄蹤肩上躍起,朝樑上甩出緄帶,水中月亦拋出數滴忘川水珠,化作利刃,射向樑上的蒙面殺手。

蒙面殺手搶先一躍,避開兩人合擊,隨即又發出數發暗器,但這次是發向大廳後的小房間。

「糟了!他目標是幫主!」

「危險!」

天風幫眾連忙奔前護住房門,揮劍掃下暗器,但仍有遺漏的手裡劍破門射入,天風幫眾聽見房裡傳來沐淺淺的驚呼,盡皆臉上失了血色。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青色身影撞開酒樓大門,提著驖槍,三兩步踏著廳內大樑,就要往樓頂上衝,正是傲天!

「傲天,站穩!」

臨光一甩緄帶,竟朝傲天打去,帶尾餘勁拍在傲天後背,正好將他拍上天花板的大樑。傲天站穩後,提槍一傾身,欺近蒙面殺手,揮槍要把他掃下去。水中月等人在下方,亦朝上方的蒙面發出數波暗器圍擊,蒙面見勢頭不對,一個點步跳離大樑,破窗而出,逃離酒樓。

「群英們,追上!」

流雲飄蹤率先衝出酒樓,解開馬匹,隻身策馬追著在樹影間逃竄的殺手。此時後方躍出一道金色身影,悄然落上馬背,正是劍奇白龍海!劍奇白龍海拔起腰際一件奇兵器,是一把自西夷傳入的雪白火槍,瞄準蒙面人連擊數發火彈,招招盡是殺著,直取蒙面命門,可惜蒙面人身法更勝一籌,只見他奔走間挪騰身形,險險避開了每一波槍擊,馬上二人徒呼負負,卻仍不放棄追捕這殺手。

不久,殺手竄入擾攘市集,騰躍屋舍間,須臾便失去蹤影。流雲飄蹤等人追入市集,不得前行,忽然又襲來一發手裡劍,正好擦過流雲的身軀,直刺入後方磚牆。流雲飄蹤回身一看,見暗器上綁著一張字條。他拆下一看,一怒將字條甩在地上。字條上僅寥寥數字,卻挑釁至極,寫道:

「來,慢慢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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