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暗影八
和平暗影八
筆者:乙寸筆
2018/05/10
無心門(二)

冬雨過後,江湖迎接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雪後,滿山可見霜白色覆蓋山頭,沉積樹梢,朔風抖動枝椏,積雪便「積凜」一聲,鬆然垮落。

對此時的江湖中人來說,這是最寒冷的一場雪。朝廷對天下五絕的逼壓日甚,那戒嚴的氣氛,連帶影響了其他江湖中人。即便是江湖間公認最消遙自在、浪蕩不羈的天風浩蕩幫眾,也不免受此感染。

冬日的「阿房春熙」,一如往常高朋滿座,氣氛卻不太對勁。這當中,有五位俠客聚首一桌,其中的四位,彼此結拜為義兄弟,雖屬不同幫會,卻互敬互愛。他們各有來頭,行遍天涯,桀傲不馴。他們是「天下無跡,浪蕩不羈」的「浪蕩四兄弟」。其中最長者是天風浩蕩的「奪命書生」黃天行,其次依序為「浪蕩刀客」曲夜風、群英決的劍槍奇俠,劍奇白龍海、和霜月三妖之一,傲天。另外,傲天的從弟楌午夷,貌似以為這會是場有趣的酒席,也跟了傲天過來。



他們已在大廳坐了一天,三位義弟看著大哥黃天行喝了一天的悶酒,說了一天的酒話。一旁的楌午夷好生無聊,先是將頭柱在那把他珍愛的大油紙傘上,打著呵欠,然後他的頭慢慢地滑到桌上,趴著沉沉入睡。

黃天行忽地又大罵:「隨便一張紙,就要入人罪名!咱們入江湖逍遙的,受的一屁股鳥氣,還要碰見這種蠢事!」

「天行大哥,算了。」曲夜風已數不清,這場酒席自己到底說過多少遍同樣的話:「事關那幫掌權者,他們肚子裡的打算,不是咱們江湖中人懂的。」

「朝廷是其次,我就是看不順眼那個傳這張告示的人!」黃天行又拍桌,仰首朝天,亢聲喝道:「我草你妹的六塊肌!我就罵你!給我來張告示誣賴我啊!」

其他三人又要相勸時,酒樓大門忽然打開,進來了兩班人馬,一批是近日轟動江湖的「千金歌神」長孫封宇,由一群支持者前呼後擁著,邁入「阿房春熙」。另一批人馬則是天風浩蕩的「黃鶯兒」夏靈薇,領著一班天風幫眾,當中包含了阿房春熙的名琴師,漣漪,她身旁有一幫眾,捧著一只紫金緞面的綉盤,綉盤上又盛著一只瑩光珠玉寶盒,另外有數個幫眾,手捧著成團錦簇的花束,每一束估計略有一、二百朵紅花。

夏靈薇率眾迎向長孫封宇,問候道:「你就是自稱『歌神』的長孫封宇?」

夏靈薇語調婉約柔和,語氣裡卻帶著七分冷漠,三分不屑。長孫封宇拱起雙手遜謝道:「不敢當。如此招搖的封號,非我所願。」

「一曲喊價一千兩,難道就不招搖?」

夏靈薇說完,有個幫眾將瑩光珠玉寶盒打開,裡頭是三千兩的銀票。

「小女子買你三首曲子,由你挑選曲目。」

幫眾們迅速將成束的錦簇紅花分給酒樓諸客。夏靈薇又說:「你唱完,我接著你唱,由在場諸位看倌評價,誰的歌勝,便將紅花給誰。三首曲子下來,誰得的紅花多,誰就贏。」

長孫封宇問道:「假如我輸了,會怎樣?」

「你一樣收下這三千兩銀票,然後離開這裡。只要有我天風浩蕩立足之處,我就不想看見你。」

「那如果我贏了呢?」

夏靈薇停了一會,一字字道:「小女子再奉送三千兩給歌神您,從此封嗓,不再獻醜。」

此言一出,諸位酒客一片譁然,叫好聲、鼓譟聲、挑釁聲,諸聲此起彼落,宛如一把猛烈的柴火,將「阿房春熙」這鍋冷爐又燒旺了起來。待群眾聲歇,長孫封宇點了點頭,這賽局就這麼談成了。

然而,不待長孫封宇開口獻唱,門外忽地又闖入一大批補快,圍住酒樓的諸多豪俠。眾人再次譁然之際,一個官樣十足的欽差大人,搖擺著踏入大廳,攤開命令,用誇張的聲調宣讀:

「諸位江湖俠士們,衙門有旨。朝廷將舉辦冬至大典,自即日起至冬至後一日,實施宵禁!自酉時至翌日辰時,各地縣城城門嚴禁外出。此外,城中禁止一切喧嘩鬧事,如有違規,必按律令嚴懲之。宣此!」

待官差宣達完畢,諸俠又是一陣忿忿不平的騷動,但是在捕快大陣的威壓之下,敢怒不敢言。官差離去前,還留下一隊捕快守在阿房春熙的四周戒備,在如此壓迫的氛圍下,長孫封宇向夏靈薇拱手致意道:「戒嚴令已下,我看,還是另擇他日,再一較高下吧!」夏靈薇儘管貌似不滿,但是環望四周,諸人一切舉措盡收捕快眼底,她也不敢妄動,只得目送長孫封宇等一夥人離去。

沒想到,長孫封宇尚未踏出大門,就被幾個支持夏靈薇的幫眾擋下來,幫眾挑釁道:「想走?怕輸嗎?」

長孫封宇的支持者見狀,憤而一擁而上,就在衝突一觸即發的當頭,夏靈薇及時開口勸阻幫眾,說:「罷了,就另擇他日分勝負,讓他們走。」

幫眾們聞言,悻悻然讓出大門,長孫一眾紛紛魚貫而出。大家本以為衝突就要告終,一個不知進退的小廝,在踏出酒樓大門前揚起鼻頭,朝酒樓裡的眾人拋下一句:「叫你們的黃鶯兒,找她的姘頭兒廝混去!」

只消這一句話,就令天風浩蕩諸位幫眾,轟然而上,甚而連原本置身事外的黃天行和曲夜風,也同時拍桌大罵:「狗娘養的!臭嘴含狗血噴人!」

幫眾們再次團團圍住那個來不及逃掉的小廝,捕快見狀也趨前擋下怒火騰燒的天風諸眾,意欲平息這場鬥爭。這小廝心知他一時口快,闖下大禍,反而更拉高了聲音,喊道:「我可有憑有據!三個月前在市集,大家都看到那天風黃鶯兒和一個生得丈八尺高,持一把二丈鐵槍的少年漢子,肌膚親密,胡天胡地!江湖盡知此事,你們還敢說我誣陷人?!」

天風幫眾聞言,更加憤慨,那一把把猛烈怒火,宛如能燒盡湘河的滿月大潮似的,甚至連捕快們都快招架不住。幫眾們穿過捕快人牆,一同輪起拳頭,眼看就要把那小廝活活打死。

「諸位,請聽小女子一言。」

夏靈薇一如往常的溫婉美聲裡,帶有罕見的悍然剛氣,像蒼天飛劍般鎮住了在場每一個人。眾皆靜默,一雙雙眼睛望向夏靈薇。

夏靈薇緩緩說道:「數個月前,小女子的確與一位高大男子在市集相遇。然而,他其實是小女子的親哥哥。那天,兄長與小女子失散多年,終得相見,一時過於興奮,方有略為過當的肌膚接觸。請諸位切莫誤會。」

傲天聽到這裡,忍不住大喊:「喂!瞎說!我哪來的親妹妹?!」

此話一出,黃天行、曲夜風、劍奇白龍海三人,猛地一起瞪向傲天,各個滿臉驚異。幫眾們亦將矛頭轉向傲天,丟下那小廝,齊上圍住浪蕩四兄弟。夏靈薇穿過眾人包圍,走近傲天,微微欠身一禮,說道:「哥哥,小妹明白您一時過於欣喜,踰越了男女之間的規矩。請您向諸位解釋,還小妹一個清白。」

傲天又要辯白,猛見夏靈薇那雙深邃如秋水月影的淒美垂眸中,彷彿有兩支燃了火的利箭正對準他的心窩。一向傲氣凌雲的傲天,氣勢竟然就這麼被壓了下去,他頓時語塞,支支吾吾半晌,方才吐出數個字:「對,對不起,是哥哥的錯。」

傲天此話一出,眾皆歡然,紛紛恭賀夏靈薇與傲天終於尋獲失散家人,甚至連浪蕩三兄弟也參與當中。傲天吃了這一記悶招,表情很是無奈,卻不得不配合著接受眾人的道賀。而早被這場騷動驚醒,卻躲在一旁看著好戲的楌午夷,則忍不住嗤嗤偷笑,貼近夏靈薇問候道:「姊姊,我是三弟楌午夷啊,我終於能再見到妳了!」

「阿房春熙」的諸位俠士,就這麼避開了一場牢獄之災。然而散居其他縣城的江湖中人卻不見得有這般運氣。中原四處的縣城都可聽聞江湖俠士不滿衙門執法過嚴,憤而反抗卻遭逮捕的消息。打著綏靖的大旗而行的戒嚴令,卻令江湖更加紛擾。江湖中人為此憤而退隱避居者,不下少數。

江湖紛擾不斷,天地間的季節循環卻依舊。冬天的臨湘城,有南方第一大河:湘河,流貫城中,於城東入海。這是南方唯一的不凍港,港內船隻往來彷彿魚群順流而下,城中市集亦擾嚷如繁鳥在林,很是繁榮熱鬧。

往城外走五里路,便可見湘河之濱。流雲飄蹤獨坐河畔一塊巨石上,凝望著悠悠湘河出神。這時,他身後又出現另一個人,小小身形,一襲錦麗華緞,是「三妖」之首臨光。臨光身邊並無水中月或傲天陪伴,他信步到流雲飄蹤旁邊五尺處,問說:「準備好了?」

流雲飄蹤翻身而起,信口道聲:「好。」

一聲「好」字甫落,臨光甩出兩袖緄帶,打向流雲飄蹤的心窩要害!緄帶出招,外表柔軟,實則蘊含剛猛內勁,與劍刃交鋒時,不但能彈開劍勢,甚至還能聽見清冽「鏗鏘」作響。流雲飄蹤一個轉身閃過這致命殺招,臨光見勢,信手一轉,打出去的緄帶翻了一圈,就像掀起一陣風浪般,再轉往流雲飄蹤殺去,這次卻又被流雲飄蹤輕步一蹬,輕盈盈的避開。

就這樣,兩人在湘河對決數十回合,臨光的每一招,招招致命,不留情面,而且久攻不下之際,他神色愈是煩悶,招式也愈快愈猛,然而流雲飄蹤只守不攻,在這臨光連番無理猛攻下,縱然他已練就純熟的劍術和步法,卻也逐漸要招架不住。直到臨光最後一擊,雙緄齊發,逼向流雲飄蹤的兩脅,流雲飄蹤看破此招不可閃避,竟不走,也不躲,就這麼迎向前去。臨光見狀,慌忙將雙手一轉,緄帶向兩旁一閃,打在兩棵樹幹上,樹幹劈啪應聲而斷,唰然倒地。

臨光怒斥:「為什麼不反擊!想死嗎?」

流雲飄蹤聞言不答,淡然一笑反問道:「大前輩,氣消了沒?」臨光怒瞪著流雲飄蹤,甚麼話也說不出口。流雲飄蹤收起劍,坐回那顆湘河河畔的巨石上,輕拍了拍肩膀,問臨光道:「大前輩,不上坐?」

「不了,沒心情。」

臨光收攏緄帶,攀上石頭,與流雲飄蹤並坐。流雲飄蹤取出一只水囊,仰首灌了第一口清水,臨光便一把搶去,一飲而盡,抹一抹嘴,問道:「我聽說西邊府的事了。現在你的親事如何?」

「親事取消了。」流雲飄蹤苦笑答道:「家父自然是氣壞了,我也受了處罰。不過這件事情總算是圓滿告結。」

「再怎麼樣也不得圓滿。」臨光嘆道:「生了衝突,要何等的氣量才能放得下?要我就辦不到,沒把他趕出家門就算是仁慈了。」

流雲飄蹤聽到臨光話中帶話,關切道:「所以,大前輩也有孩子?」

「你當我到現在還是個童子之身?」臨光嗤之而答道:「返老還童前,我可也是湘河一帶的望族,有家庭,也有兒女。」

「那後來呢?他們在哪?」

流雲飄蹤問題一出口,便知失言,臨光倒是一笑置之。

「誰記得?」臨光答道:「一百五十年前的事了,連他們葬在哪都忘了。」

流雲飄蹤沉默了,轉頭望著臨光的矮小身影,後者正凝望湘河的波光帆影。

忽然,臨光問流雲飄蹤道:「再唱一次臨水謠?」

「現在?」

「當然是現在。」臨光說:「這臨水謠從我幼年傳唱至今,有好些歷史了。我想再聽你唱一遍。」

「好。」流雲飄蹤頓了一會,養足丹田氣勁,朗唱臨水謠:

「臨水滔滔~ 湘河洮洮~ 城中子民笑開了,安樂長居臨湘城…」

暮日將落,映出湘河一片金黃。流雲飄蹤將這臨水謠唱了一遍又一遍,忽地發覺旁邊的臨光默不作聲,轉頭望去,驚覺他竟潸然淚下。

「前輩?」

臨光察覺自己失態,連忙以袖拭淚,起身說:「好了,我們走吧!」

入冬後的日落早了,酉時五刻不到,萍蓮鄉已被寧靜的夜幕壟罩。這個尋常的冬夜,在一如尋常的萍蓮鄉。涼空居士的「萍水居」裡,有三位不尋常的客人。

其中兩位是常客,一位端坐燭火間,乃群英決總堂主,凌雲雁。而另一位則靜候暗處,戴一副血焰假面,面具上繪有赤紅似火的花紋,微佝僂著身子,雙手抱胸,那雙藏在烈焰紋裡的雙眼,正緩緩的逡巡樓台四周警戒著。他的身世成謎,只道名字是「太歲」,是凌雲雁身邊的「暗部」判官。

還有一位客人,坐在凌雲雁對面,一眼凹陷並戴著眼罩,用殘存的另一隻眼睛,和凌雲雁對望。萍水之主,涼空居士端著玉露茶和點心進來,為兩位對坐的客人各斟滿一杯茶。兩人舉杯互敬後,放下茶杯,又凝望彼此許久。此刻剛過酉時,可聽得窗外的寒鴉嗚鳴。

終於,凌雲雁打破沉默,問道:「特使大人,特邀雲雁前來『萍水』一聚,有何貴事?」

「總堂主心知肚明,」特使大人開口說道:「冬至當日,皇上將親臨霜嶽頂巔,主持祭祀大典。屆時衙門須傾盡可用之兵護駕,屆時,亦須仰賴總堂主率領群英決等諸多江湖英雄,靖平一切有可能的匪亂。」

凌雲雁不禁冷哼一聲,將殘茶一仰而盡,語帶譏諷道:「在這個時候,說這種話,朝廷諸臣果然深察人性。」

「你不要怨,」特使大人並不動怒,並再次相勸:「你我同為江湖出身,嘗盡人情冷暖,都知曉在上位者的心態:既要惡狠狠的毒打你,又要你心悅誠服,毫不怨懟的傾命相報。試問,除了泯滅人性的賤畜以外,誰辦得到?」

凌雲雁冷笑一聲後,特使大人繼續說:「浮雲蔽影下,咱們要活得像個人,就得表現得像個畜牲,但是一顆心又得把持得住。然後呢,」

特使大人邊說,邊用手按住心臟的位置,再輕輕敲了敲太陽穴。

「心把持住,這兒就會管用。雲雁,你該了解,朝廷在這個節骨眼,對付無心門的同時,又廣召江湖幫會,派下這個任務,用意何在。」

凌雲雁默不作聲,特使大人繼續說:「好好的把這差事做好,到時候朝廷敘獎,甚麼都好說話,甚至要特赦『天下五絕』亦非難事。這不只是群英的自救之道,也可算是幫了無心門一把,聊表一番江湖情義。即便咱們要背負什麼走狗的罵名,咬一咬牙,兩片耳朵一閉,也就熬過去了。」

「你說的我都明白,」凌雲雁長嘆而答:「雲雁與群英諸眾,當為這場冬至大典傾盡棉薄之力,捍衛王土安危。」

「這就是了,」特使大人一笑起身,抱拳而道:「我還另有要事,這就告辭。」

送別特使大人後,涼空悄聲道:「總堂主,您的器度了不得,竟能嚥得下這口氣!」

「再氣,也得嚥下去。」凌雲雁說:「誠如特使所說,心把持住,頭腦就會管用。再者,雲雁也有自己的打算。」

涼空一時困惑,但是當她凝望凌雲雁沉默而堅毅的眼神後,忽然全身一陣顫慄,似乎頓悟了什麼。

凌雲雁要了筆墨和紙,寫下寥寥數句話後密封住,召來守候在一旁的太歲,吩咐道:「把密函交給流雲,聽其指揮,另外,我有口信要你轉達。」

凌雲雁頓了頓,將剩下的話,用最輕微的聲音,伏在太歲的耳邊說:「告訴流雲,『我要一個以下犯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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