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暗影十
和平暗影十
筆者:乙寸筆
2018/06/09
暗影密佈(一)

那一年,中原政局初定,江湖上的黑暗世代似乎就要落慕,然而,隨著新朝廷藉著一紙莫須有的罪狀,逼壓天下五絕,那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加漫長、嚴寒。

離皇上的冬至大典還有十五天,這天又來一場風雪,在呼颯北風中掩蓋了大地。冬天日落早,酉時二刻,各地已陷入一片昏黃和暗沉。



在流雲家的兵府內,流雲飄蹤盤坐在一間四尺見方的禪室,閉目聚神,表情肅穆而眉宇舒緩。與之並坐的還有空虛禪師,如一株玉樹般,誦念經文,裊裊禪聲音調分明,卻又靜謐如窗外的黑夜。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須臾,燭火將燒盡,誦經聲亦停。禪室中的二人緩緩收勢起身,深深吸納了一口凜冽的寒氣,再徐徐吐出。

這每日的禪修,是流雲飄蹤為自己而設的課題。身為一個志在至上武道的劍客,他深知自己不能僅求取外在的武藝。他自幼跟隨父親,在兵府中看過、聽聞過太多的武林高手,因為心性不足以支持其武道,最後落得走火入魔的悲慘下場。因此,流雲飄蹤懇請江湖人皆景仰的護國大法師-空虛禪師,來引導他的心向不至於墮入旁道。

空虛禪師接下了這個請託,一來是本著他以慈悲佛理度化眾人的意願,二來,他自知時日已經不多。

兵府管家特意為流雲飄蹤和空虛禪師,在禪室旁騰出一間小小的茶室。在每日課題完畢後,兩人可在茶室內對坐品茗,凝望窗外黑夜白雪間的微紅燈火闌珊。

流雲飄蹤謝道:「感謝禪師帶領弟子,得以把持內心長在正道而不墮。」

「阿彌陀佛,流雲施主不必言謝。」空虛禪師辭謝道:「貧僧在此,也是為了修練自己。」

「禪師德行天下盡知,想來您的修行必定也是高深。」

「不然,至今,貧僧仍須日夜面對自身的殺心。」

「殺心?」

空虛禪師長嘆一氣,娓娓道來:「多年前,貧僧苦行中原四方,曾落腳一處,名為染家庄。那時有一婦人施捨貧僧羹飯,一連數日。豈料有一天,蒙面匪徒來襲,將此庄劫掠一空,貧僧為了保護那位女施主逃脫,與敵首一戰,傷其面目,卻還是救不了她...」

空虛禪師說到此處,仰首闔目良久,又道:「貧僧有愧於那施捨的恩人,亦痛恨自身的無力,遂矢志度化眾生,務使天下再無殺生,然而...」

「然而?」

「...欲救世,亦殺生。」空虛禪師目向雙掌,表情似笑又非笑,悠然說道:「這是貧僧的業...咳咳!」

說到一半,空虛禪師猛烈咳嗽,咳到彎下了腰,甚至咳出了血。流雲飄蹤慌忙扶住他,問候道:「禪師,不要緊吧?」

「不打緊。」禪師止住咳嗽,勉強說道:「貧僧明白自己的病,惟有藍雲頂巔的秘方,才可徹底根治,然而,秘方既已失傳,此病再不可解。」

「難道再尋不到任何良醫,可配出同樣的方子?」

「無妨,貧僧已坦然面對此事。心知來日不多,反而能以歡喜心,珍惜活著的每一個當下。」

就在兩人相望無語的這一刻,茶室外傳來一個聲音:「大師兄,我捎來總會的消息,明天的佈署都備妥了。」

「知道了,天策。」流雲飄蹤起身問道:「明天誰主軍?」

「十二羽。」

一聽聞「十二羽」的名號,流雲飄蹤和空虛禪師都蹙起眉頭。

在闌珊燈火下,守候在茶室外的群英四奇之一,周天策,外貌乍看之下生得鹿目馬臉,細看才發現他原來是戴著一副有著圓亮鹿眼的半掩面罩,露出長吻下巴,模樣極其滑稽。他操著一副黏膩沙啞的嗓音,勸流雲飄蹤道:「大哥,如今群英各部,就屬『羽家軍』功績最盛,底下幫眾盡皆推崇十二羽兄弟領兵有方,你也別露出這副表情來。」

「我明白。」

流雲飄蹤一嘆,將此事擱置一旁。他恭送空虛禪師離開兵府,交代周天策護送禪師回到居所。路上除了打更的燈火外,只有月色陪伴二人。

空虛禪師忽然問:「周施主,為何您在茶室外待了許久時間,方才出聲呼喚流雲施主?」

周天策頓了頓,回答:「因為剛好聽到有趣的事,就忘了時間。」

「何事如此有趣,能讓施主忘了時間?」

「這個嘛,吶!」

周天策突然轉向空虛禪師,猛地掀起鹿眼面罩的一角,只見他的眼角到太陽穴間,竟有一塊半個巴掌大的凹痕。禪師見這傷痕,身軀一動,雙手握緊了禪杖。

「我今晚才知道,那年在染家庄,是您的禪杖,在我頭上留下這道傷。」周天策重新戴好面罩,說:「但我不恨您,也不想報仇。入群英前我為了錢財,幹下不少虧心事,吃這點痛,也算是報應吧!」

空虛禪師問道:「那麼,為何周施主據實以告?」

「我佩服您,所以告訴您實情,」周天策笑道:「況且,諒您也不敢告發我,畢竟這可牽涉到群英的名聲,不是嗎?這件事就此算了,兩不相欠,如何?」

空虛禪師默然,周天策又說:「走吧,空虛大師。順便告訴您,後來我聽說那女人只是重傷,死不了的。您就別放在心上了,畢竟,這可是江湖。」

是夜亥時,天色正暗,尋常人家在此時盡皆已返家閉門,此刻尚在外頭逗留的,除了更夫、巡邏的捕快或江湖人士外,就只剩一些雞鳴狗盜的不良份子,譬如,一組匆促趕路的騙徒三人行。

這組三人行,分別是「米亞神君」、「神君徒弟」、「病人」,他們行騙各地,最終在蕪芯門被揭穿了把戲,眾相指責下,不得不連夜潛逃。行經某山腳時,「神君徒弟」按耐不住情緒,對他的「師父」咆哮:「都是你想的這『神君治病』鬼主意!這麼隨便就穿了,搞得我們這樣下場!」

「你還敢說!也不想想我這個『神君』為咱們撈了多少錢!要不是你沒拉住那個搞事的混蛋大夫,咱們還能繼續吃香喝辣的...」

「喂喂喂,最倒楣的是我吧?差點被兩根銀針給戳爛屁股!那個...」

三人爭執尚未平息,忽然間,天頂傳下一聲巨響,大地一陣撼動後,靜默了好一陣子。須臾,一道冷酷聲音說:「匹夫焉敢假冒神君之名?招搖撞騙,還想苟活?」

三人並未回話,他們的身影已從這江湖徹底消失。

那晚,在萍蓮鄉,則有另一道神秘的高大身影逼近涼空居士的「萍水居」。是時,凌雲雁總堂主受邀至萍水作客,他藉著通明的燭火,微笑著端詳一只作工精緻的藥瓶子。

凌雲雁念著印在藥瓶上的小字:「天山頂巔,有仙人名鴨梨真君,世居雪海島濱,飼一神獸,目露狂氣,身負寶刀,爪掌巨旗,乘三尺巨浪而行,其口有三舌,舌長三尺,舌上有涎,味美似甘露,香氣可傳三里,乃仙丹『三浪涎香』也,得此仙丹,可強精健骨、益氣延壽...」

念到這裡,凌雲雁再也忍俊不住,大笑而問涼空道:「哈哈哈,居士,妳可信這玩意?」

「不管它寫什麼,我會靠自己,研究出這瓶藥劑的配方。」

涼空含笑抽走凌雲雁手中的藥瓶,與之並坐,遞出一封書函,請求道:「總堂主,我明白群英近日諸事繁重,但是我惟有這一請託,請您應允調派人手,助我成事。」

「雲雁明白。」凌雲雁笑著收下書函,承諾道:「居士為苦難蒼生著想的仁心,雲雁甚是感動。群英決將傾力援助居士,招安歸化從良的土匪到萍蓮鄉,並設法擒殺各地賊首,務使百姓得安居樂業。」

「總堂主一諾值千金,我在此為萍蓮鄉親,不,為中原百姓向總堂主道謝。」

「居士不必言謝,」凌雲雁話鋒一轉,說道:「但是,朝廷政局甫定,中原盪漾卻尚未平息,這些被迫為盜的匪徒,即便歸化良民,返鄉而見家園早已荒蕪,也無從維持生計。若是因迫於生計,再度落草為寇,豈不辜負了居士的一番美意?」

話說到此,凌雲雁問:「藥涼空一向配藥精準有度。居士,對此症狀,想必妳已有良方?」

「總堂主果然想的深遠。」涼空讚嘆之際,笑而答說:「我的確有些打算。歸化的賊匪若重回正途,要返鄉的,自然無償奉送一筆盤纏,幫助他們回家。回不了故鄉的,我就安置他們,在萍蓮鄉謀求生計。」

「哦?怎麼為他們謀求生計?」

「實不相瞞,這些日子以來,我在萍蓮鄉大肆收購荒地,為的就是在招安這群歸化之人時,得從中召募勤懇之人,將荒地闢為良田,耕作謀生。」

「唔,這年頭米珠薪桂,居士行此計正是得宜,不過…」

凌雲雁話說到一半,蹙起眉頭,傾身問道:「雲雁也耳聞居士廣收荒地一事,然而這些荒地,多半丘陵起伏,並非適於耕作的良田啊!」

涼空笑道:「正是因為這樣,所以才能收多點荒地啊!」

「荒地收得多,種不出米麥,亦是枉然。」凌雲雁追問:「居士,還是妳另有打算?」

「哈哈,正是,告訴總堂主您也無妨。」涼空回答:「要種米,自當另尋河濱的肥沃良田。但是我要種的,不是米。」

「那是…?」

凌雲雁正要問個詳細,忽然門扉一開,闖進一道巨大身影。凌雲雁見了,也不禁陡然一驚。那是一名外族的壯碩女人,身材高大,膚色黝黑如炭,一雙牛眼閃亮如星,闊鼻厚唇,髮捲如豆,牙白似美玉。

她咧開嘴,用生硬的腔調問候道:「許久不見。」

涼空介紹這位奇異女子,說:「她的本名是『况』,來自醒神黑茶的故鄉。」

「『咖啡』。」

凌雲雁困惑道:「『咖啡』?」

「那是她們故鄉母語,對黑茶的稱呼。」涼空解釋道:「我打算與況合作,在萍蓮鄉的丘陵荒地,廣植醒神黑茶,召募無家可回的難民和歸匪,在萍蓮鄉以此牟生。」

「噢。」

凌雲雁凝望著興高采烈的涼空,聽她訴說對於萍蓮黑茶的全盤規劃。他對於涼空所陳述的這一切都感到茫然而困惑,但是,無妨。

這段時日,他儼然成了萍水的常客。凌雲雁心知,他嚮往的並非萍蓮鄉閒適而豐饒的鄉景,亦非萍水所陳設的異域風土奇物,而是萍水主人,涼空居士,在這險惡江湖中所釋出的熱情、善意和溫暖。

如果眼前的涼空是光,凌雲雁的身後,便是黑暗。

離開萍水居後,凌雲雁第一個要找的人,就是「暗部判官」太歲。

在半成的「雲曦迴雁樓」外,凌雲雁終於找到太歲。佝僂的太歲戴著血焰假面,拎著一包沉甸甸的包袱,走在雪地上,留下他細小深沉的腳印。

太歲向凌雲雁垂首行禮,凌雲雁好奇地問:「那包袱裡是甚麼?」

「栽種的樹苗。」

「哦?為何不選在春天種樹呢?」

「想到了,就種。」太歲笑說:「活不成,也是命。」

凌雲雁嘆了一口氣,又問:「找到他了沒?」

「找到了。」

「在哪?」

「此地的市集外十二里處,有他的屋舍,依山而居。」

凌雲雁如釋重負,喃喃自語道:「好極了。事情至少成了一半。就等蕭寒和墨塵從霜月閣回來,以及流雲的消息了。」

「總堂主,屬下冒昧一問。」

「請說。」

「為何要找他?」太歲用他瘦小的身軀貼近凌雲雁,抬眼望著,悄聲問道:「群英不缺高手,為何要特意去尋一個信不過的外人?」

「他也是活過了當年的江湖,黑暗時代的高人。」凌雲雁趁四下無人,低聲解釋:「務必請『劍傲蒼穹』大前輩再度出山,目前這個節骨眼,也只有他,能幫我們再次『請出』独孤客了。」

凌雲雁特意強調「請出」二字,太歲會意,點了點頭,接下凌雲雁交辦他的又一件任務後,轉身離去。此時傳來打更聲,原來已到了寅時。

月將西沉,暗影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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