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暗影十三
和平暗影十三
筆者:乙寸筆
2018/06/30
暗影密佈(四)

少年不知道自己的出生來歷,曾有一次,他的養父又在酒後毒打他時,痛罵道:「給你白吃白住十五年,什麼都不會做!」所以,他應該是十五歲,或更年長吧?

少年自稱「貓神」,他每天睜開眼睛,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市集活下去。

貓神住在某座主城的西市。他不常回家,入夜便借宿市集各家攤子,或是躲在溝渠裡,捲條自己縫的雜被睡一晚。他喜歡市集的人,但是更喜歡他們懷裡的錢包。他和市集攤子有三條不成文的默契:不偷攤子、不惹官差、不偷的太過分。



他對市集瞭若指掌:西門的鹹魚舖老闆是個傳奇,曬出來的鹹魚乾連宮裡的大太監都極為讚賞;北邊的葬儀社少人光顧,但是笑口常開的老闆出手很大方,偶爾會找他賺外快,為陌生人家帶孝假哭,一天就是三百兩,夠他七、八天餐餐有條鹹魚可吃;靠近南門的書舖老老闆,喜歡研究棋譜,找幾個熟人,擺幾碗酒,一談棋就是把個時辰。偶爾會來一攤賣辣椒的,老闆七老八十歲了,兩縷白鬚,長的像一大片橘子皮貼在臉上,叫賣聲中氣十足。

而貓神最喜歡待的地方,還是撫家的蘿蔔攤。蘿蔔攤據說已傳了三代,當家的撫大嬸子生來高頭大馬,是市集知名的大嗓子和情報通。他最愛待在蘿蔔攤,享用熱騰騰的蘿蔔糕,聽嬸子陪著顧客或其他老闆,說著三姑六婆的話題:

「我說那個疾風鏢局的三當家啊,一個南方小姑娘,入關十幾年了,從疾風鏢局的跟班,一路做到三當家,可是都還沒個歸宿,怪啊!聽說她對鏢局的大當家一見傾心,可是又和那個命運聖門的少主,還有個隱居雪山的道士...」

「雨家的長孫女,在雲樓當了迷魂玄女。可是啊,女孩子家老大不小了,都沒聽說她看上哪家男兒郎?據說她每晚就攬一面銅鏡,一照就是把個時辰。還據說她的...哎,不足為外人道啊...」

「那個流雲府的大公子,著實奇怪啊!都活到這把歲數了,竟然身邊連一個姑娘都沒有...除了十幾年前認的一個義妹...就是啊,要不是這樣,流雲府又何必再招一個關外來的螟蛉子呢...」

對貓神而言,撫家蘿蔔攤白天的話題稍嫌無趣,待入夜後,撫大嬸子會換一批行事更加神祕的客人,談論的話題也更加精采。即便嬸子將貓神趕出攤子,他還是會悄悄潛回,裹條毯子,偷聽攤子裡的對話:

「...昀泉仙境,歷來都是十二氏族掌理宗主一職,這回竟然出了族外宗主,而且還是一對兄弟...那名影子護衛也是個迷…」

「...羽家軍一手創立的『罪淵閣』,如今大權旁落...」

「...真想不到,『夢仙觀』自十二年前內鬥重傷後,再次捲土重來。不知『周公解夢』究竟歸誰繼承...」

常年打滾市集,令貓神練就了一身察言觀色、見凶避危的本事,但他寧可靠著扒盜維生,自甘活在人群的邊緣。貓神的身手俐落,鮮少失手,但偶爾還是會栽了跟頭。可是,像那天那般連栽兩次,他還是頭一次遇到。第一次,他挑上一個外地來的酒鬼,得手一只紅布囊,偏偏被雨家孫女壞了事。雨家老頭的孫女遊歷四方,鮮少現身市集,看來沉靜漂亮,卻沒料到竟然這麼厲害,也這麼愛管閒事。

他趁著雨紛飛自認為獲勝,卸下心防的瞬間,逃出酒肆,免去一頓牢飯。可是一想到今天毫無所獲,於心不甘,決定再去市集最大的新酒樓碰碰運氣。

酒樓的一樓大堂擠滿了賓客,貓神上下其手,獲利甚豐,本來可以見好就收,可他聽店小二講說樓上有五名貴客包了場子,就偷了一套跑堂衣服,冒充跑堂,上樓碰碰運氣。

原本他以為能包下整層樓的貴客,肯定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豪俠,沒想到竟是四個年紀和他相差無幾的姑娘,和一個女扮男裝的麗人。五人的裝扮均奢華之至,看來絕非等閒之輩,桌旁還斜插著一把起碼一丈高的沈鐵巨劍,劍刃散發著炙熱殺氣。

四個姑娘吃喝閒聊間,有意無意的逗弄那位麗人,貓神假裝整理,尋找下手的機會。這時,麗人忽然開口哀求道:「容兒,我已經撐過半個時辰了,可以給我解藥了嗎?」

「別這樣嘛,日月哥哥。」為首的一個紅衣姑娘笑道:「咱們這幾天無聊的緊,給妹妹們一點樂趣嘛~」

貓神這才發覺,那位乍看似女扮男裝的麗人,竟是貨真價實的男兒郎。他不知服了什麼丹藥,臉色泛著潮紅,眼眶含著點點淚光,可那紅衣容兒竟又掏出一顆丹藥,笑道:「哥哥,我這兒還有一顆妲己姊姊給的『陰陽異變散』,據說可以把哥哥給變成姊姊哦?你就試給我們見識見識嘛!」

「別、開玩笑啊,容兒!」

貓神徐徐側身,趁機悄悄將一只珠玉錦囊跩入懷裡,豈料正要下樓前,卻被那日月察覺了。

「小偷!」

日月一聲驚呼後,飛奔躍起,纖纖雙手順勢握住巨劍劍柄,一把抽出!那起碼有百斤餘重的沈鐵巨劍,日月竟能像抓根稻桿般的自在揮灑,橫砍豎劈,舞出陣陣熾烈劍風,劍風所波及處,盡遭劈裂,斷片碎屑飛散,且日月一個不留神,施力過度,竟然便將二樓地板給砍出一丈長的巨口。

「哇啊啊啊~~!」

貓神倉皇逃下一樓,仍被樓上貴客給逮住,在日月勸說下,僥倖保住一命,狼狽而歸。他想:這一定是他此生最恥辱的一天。

一旁觀戰的劍傲蒼穹、四眼狐狸、雨紛飛三人,趁亂之隙離開酒樓。劍傲蒼穹與雨紛飛拜別後,領著四眼狐狸回他的茅廬做客。他逕自為自己斟一杯酒,道:「我還是要說,這筆交易你虧大了。你的三個消息的確動人,可是我的實話只會讓你失望。」

「所以,你仍然堅持,那年在霜嶽頂巔的冬至大典,你甚麼都沒做?」

「當然,這千真萬確。」

「那我換個問法,」四眼狐狸也為自己斟一杯酒,眼神忽然銳利:「那一年,從凌雲雁找上您,到冬至大典後,您都做了甚麼?」

劍傲蒼穹端詳了四眼狐狸好一陣子,和緩問道:「老弟臺,這十六年來,朝廷又改朝換代好幾回,江湖局勢也與當年大不相同。現在追索這案子根本沒有意義,稍有不慎,反而還有殺身之禍。我活到現在孑然一身,倒無所謂,可你還有未來,如此執著,又是何苦?」

四眼狐狸按住眉頭,躊躇良久,終於透露實情。

「施大元帥就是栽在這件案子上,」他說:「老將軍往昔於我有恩,把這整件事查個明白,算是我在退隱前,給自己一個交代。」

劍傲蒼穹聽了,眉色舒展,舉杯敬道:「這句真心話,你早點說出口就好了。」

* * *

劍傲蒼穹說的不全屬實,他平生的確未踏入霜嶽頂巔過,在十六年前的冬至大典那天,他也的確甚麼都沒做。但是他曾做過的兩件事,也許是霜嶽一案中,最為關鍵的兩件事。

冬至大典前夕的那段日子,劍傲蒼穹終日與凌雲雁、流雲飄蹤、水中月三人為伍。白天,他持一把竹刀,在一處隱密的竹林中,與三人對練劍法。晚上,他們徹夜長談,每每談到三更天時方散。

到了十天前的下午,凌雲雁抽空問流雲飄蹤:「我這幾天忙,耽擱了幫務。最近可有什麼要事?」

「除了冬至大典,也沒其他要緊事。」流雲飄蹤苦笑道:「朝廷以綏靖為名,需索日漸繁重,幫裡的人手愈來愈吃緊,這倒是個問題。」

「人手著實是個問題。」凌雲雁慰勉道:「江湖代代有人才輩出,如果你注意到適合的年輕後輩,務必好好拔擢他們,即使是他幫人士也無妨。像上次那位木仁石,就是個不錯的人才。」

流雲飄蹤不禁啞然失笑,回想起他與木仁石重逢的時刻。那天,流雲飄蹤率眾巡視市集,注意到一高一胖的身影,正是木仁石的那票狐群狗黨之二。兩人神色慘淡,一見流雲飄蹤,旋即雙雙撲通一聲跪下。

流雲飄蹤沒料到這麼一著,慌忙問道:「喂喂,這是做什麼?」

「大俠,大人不計小人過。」兩人齊聲哀求:「請您行行好,救救咱們石頭老大!」

「石頭老大?木仁石嗎?」

兩個嘍囉爭相夾七帶八的說了幾遍,流雲飄蹤才稍微釐清事情始末:原來木仁石突然要籌出一大筆錢來,無計可施之下,索性領著一幫混混到市集偷拐搶騙,豈料戒嚴令下,各大主城皆加派兵力維持治安,木仁石就這麼被重重捕快逮個正著,關進死牢,等候處決。

在暗無天日的死牢,一夥混混連見上木仁石一面的機會都沒有,流雲飄蹤花了好些功夫,終於讓獄卒領著他進死牢,保木仁石出獄。保釋當天,混混們又帶了兩個小姑娘,哀求流雲飄蹤攜之同行。三人隔著厚重的牢門,見到木仁石,木仁石卻毫不領情,背著牢門,不說一話。

「笨石頭!賺錢的方法那麼多,幹嘛偏要做壞事?」其中一個探監的小姑娘抽抽搭搭的說:「如果縣老爺真把你砍頭了,怎麼辦?你不是說要娶我的嗎?說什麼要娶小嫣楓過門的啊?你說啊?」

「哭又有啥辦法?砍就砍了!」木仁石聽得心煩,脫口罵道:「娘子哭屁啊!」

小嫣楓一怔,竟真的嚎啕大哭起來,木仁石慌忙間,說不出半句安慰的話,場面荒唐,一發不可收拾。流雲飄蹤以眼神示意,獄卒便打開牢門,沒好氣的說:「小子你走運,流雲大公子保你免刑,跟我上來。」

木仁石這才注意到流雲飄蹤,吃驚不已,就這麼茫然跟從到審訊堂。墨塵在堂上等候多時,見木仁石便問道:「吾等大致明瞭來龍去脈,不過吾想知道,汝為何行險?」

另一個探監的少女欠身行禮,代為回答:「石頭哥哥是為了小女子。小女子名叫蔚秋,家逢巨變,亟需孔急,石頭哥哥熱心,一肩攬下小女子的債務,卻籌不出錢,才鋌而走險,犯下重罪。天幸兩位大俠相救,小女子,深深感激各位的恩情。」

說完,蔚秋領著小嫣楓,就要跪謝,被墨塵慌忙扶起。木仁石乾著嗓子,反問流雲飄蹤:「為什麼救我?」

流雲飄蹤笑道:「這個嘛,因為你的本性不壞,而且天資也不錯吧?」

木仁石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就這麼服了流雲飄蹤。流雲飄蹤將他引薦到各大幫會效力。木仁石帶著那一票死黨,洗心革面,與四方群俠齊力掃賊蕩寇,竟在短短時間內,就闖出一番名堂來。

時間匆匆的過,冬至前三天,忽然降下一場瑞雪,覆蓋了帝都之下的將軍城。白天,在擾嚷的將軍城下町,眾人來往,踏出一條條雪白的車馬足跡。

人潮中有一女子,名為花非花,手上有一封未署名的密函,邀她在將軍城的市集與某位要人見面。她依約直赴將軍城,卻見不到任何人影,兀自茫然等候著,殊不知十三尺外的酒店二樓,有兩個人正盯著她。

兩人遠遠的監視花非花,私私切議道:「沒問題嗎?」

「當然沒問題,我們都準備這麼久了。」

「我是指,這位花非花的安危。」

「不打緊。況且,『他』出手是懂得輕重的。」

正說著,市集忽然傳來一陣擾動。一名神秘刀客邁步而來,逼近花非花,旋即抽刀一斬!

「喔?」

無情刀客只一招,花非花胸前便開了一道赤紅的口子,她連一句「救命」都喊不出口,就這麼倒臥市集,任鮮血染紅了雪地。刀客趁著市集大亂時從容逃脫,正要出城時,遇上了聞聲前來的捕快大隊。捕快隊長一見刀客,表情是七分驚詫,三分憤慨,脫口怒斥道:

「独孤客!膽敢光天化日下行兇!快快束手…」

話未說完,独孤客又是一刀,捕快隊長瞬間倒臥血泊。其他補快大怒,齊聲一喝:「抓住要犯!」便蜂擁而上,但是独孤客絲毫無懼,踏步挪騰,抽刀收勢,一陣殺伐聲中,須臾間,第一波捕快前鋒竟皆倒地不起,独孤客便在眾目睽睽下,身形一動,從將軍城消失。

酒樓上的兩人目睹這場兇案從頭到尾,這才徐徐起身,信步下樓。其中一人負手而立,昂然長吸了一口凜冽的寒氣,吁嘆道:「試刀完畢,大前輩,我們回不了頭了。」

被直呼大前輩的另一人,正是臨光。他點頭道:「就看三天後的造化了。不過總堂主,不,雲樓樓主,真沒想到,你竟然為了『天下五絕』而出此險招。」

「雲雁也是為了江湖。」時任群英決的總堂主,凌雲雁,垂首低喃道:「但願,我這麼做是對的。」

將軍城的血案震驚了江湖中人,也震驚了朝廷。案發後,特使連三天修書十餘封,告誡群英諸俠嚴加戒備,不可讓独孤刀客影響朝廷的祭典大事。此外,朝廷一方面火速頒下數道禁令,將各地要塞管控的更加嚴密,另一方面又發詔各大江湖幫會,表彰諸幫主的功績,欲行宣慰之事,恩威俱陳於字裡行間,極其做作。而這紙詔書,自然也傳到了華池觀。

就這樣,朝野上下,在瀰漫著不安氣氛的情況下,舉行當年的冬至大典。那將成為攸關群英決與雲曦迴雁樓、無心門,乃至於全江湖命運的一場大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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