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暗影十六
和平暗影十六
筆者:乙寸筆
2018/07/30
霜嶽頂巔(三)

他今年剛滿十六,身高六尺又半,有著中原人的輪廓,除了那雙深邃的眼眸,宛若望不見底的湖水。

他自有記憶以來,就住在流雲府中,看著府上客來人往,絡繹不絕。但,他始終不習慣人多的地方,就如同這一晚的盛宴。這晚是個好日子,雲曦迴雁樓和流雲兵府正式締約,他又在同日拜雲樓樓主,凌雲雁為師。他代替兵府新任宗主出席此宴,和他的新師傅並坐主位,看著席間諸俠身影往來,傳入耳中的歌樂聲、觥籌聲、談笑聲,聲聲交織。

一旁的凌雲雁對他悄聲笑道:「那個昀泉姑娘說的倒是沒錯,這裡的確是擠了些。」



他也笑笑,藉故起身辭行。步出擁擠的大堂,深吸了一口冷冽的長氣,一股夜露瀰漫、濕潤的香氣。

這時他忽地回頭,太歲不知何時,悄然現身在他身後,手上還拿只雕刻刀和木塊。他約略知道太歲的來歷和底細,而且心裡有數,太歲對他的了解,肯定比他對太歲來的多、來的深。

正因此,他面對太歲,反而能放下戒心。

他與太歲並坐暗處的台階,看著太歲緩緩的,刨出一片片木花散落。這時他忽然開口:「前輩,我有些疑問,可請教你否?」

「你直問無妨,」太歲答:「我不一定回答便是。」

「聽說,」他刻意又壓低聲音,問道:「有人在追查霜嶽案?」

太歲默不作聲。他繼續問:「以我的身分,想這個問題或許不妥當,但是我也好奇,為何霜嶽案會鬧的如此大,甚至一改朝廷對江湖諸幫的看法?」

他又問:「當年,朝廷當權一派的立場明確,就是要收緊江湖勢力,所以開了『五絕案』,意欲催折無心門諸多高人,又藉霜嶽大典之故,吸納江湖勢力,意圖收歸朝廷軍隊掌控之下。可是,當年朝廷對江湖中的武功高手既然如此忌憚,豈會為了一個独孤客,就翻然改變立場?依我看,独孤客行刺皇上未果,倘若朝廷以此為藉口,派出重兵壓迫、甚而討滅諸幫,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這場行刺,等於把江湖諸幫的命運,全推到了刀俎下。但結果是,翌日皇上在朝廷,大肆褒獎救駕有功的上官風雅前輩,還冊封了『天下五絕』王侯爵稱,對江湖上的戒嚴令也一夕解除。」

最後,他問:「前一時,尚欲除之而後快,後一刻,便盡攏絡之能事。究竟独孤客是甚麼來歷?為什麼他的復出,能讓當年朝廷如此害怕,轉而倚重江湖諸幫和『天下五絕』?」

「這是在你我出生前的往事。」

太歲手中的木塊成了一本精巧木書,書頁微翹,彷彿柔軟的可以翻彎、收折。太歲邊打量手中成品,邊說道:「你只要知道,歷來朝代對独孤客的畏懼,更甚於其他江湖中人。箇中曲折,不必盡知。」

說完,太歲起身告別,留下他獨處暗角。他正要追問,卻被一道聲音叫住。

「原來你在這裡啊,任公子。」

「任公子」轉頭一望,原來是臨光。臨光今年已二百多歲,卻有著宛如二十有餘的青俊秀貌,穿一襲柔亮羅衫,映著月色閃爍出陣陣銀光。他身形高挑有六尺餘,長得一副白淨玉面臉龐,掛上一彎眉月般的笑容,滿臉喜意的看著任公子。

任公子與臨光熟視,彼此並無長幼界線。「臨光大前輩,」他對臨光打趣道:「前些日子我才聽說,那湘河畔待嫁的姑娘們啊,在臨湘城苦候了一天一夜,就為了一睹大前輩的美貌。前輩您可害的多少女孩兒為您哭泣啊?」

「我年老色衰啦,和正值青春年少的公子您相比,可差的遠哩!」臨光亦回嘴損他,接著又道:「任公子,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理應該要待在上座啊!」

「好了好了,晚輩認輸。」任公子拱手謙笑道:「小生晚輩只是出來透口氣。再者,請大前輩別拿我開玩笑了,我當不慣公子,就直呼我雲歌吧!」

「那就彼此彼此,別叫我大前輩,怪彆扭的。就稱呼我一聲大哥也行。」

兩人說完大笑,笑後,臨光招呼任雲歌回到筵席。是夜未央,大堂上的節目正在高潮處,燈火通明,看來還要熱鬧一整晚。

而在雲樓十里外,劍傲蒼穹在他低矮的小茅廬中,隔著一盞半明又暗的油燈,和四眼狐狸對飲。四眼狐狸托著下巴,端詳著手中的空酒杯。

「現在想想,當年這可是招險著。」四眼狐狸問道:「何故在霜嶽大典後,朝廷非但不藉此加害江湖諸幫高手,反而一改先前立場,大肆攏絡天下五絕等人?這根本違背人性常理。」

「那就要先問,甚麼才是人性常理?」

「趨吉鏟凶,牟利自得,就是人性常理。」

「那麼,朝廷當年的態度,未必就不符合常理。」

「劍傲老兄,如果我是當年皇上,就會趁著霜嶽這案子火燙時,以不敬之名,討伐江湖諸幫,一統朝野。師出有名,何樂不為?這才是人性。可是朝廷卻背道而馳?」

「那是因為朝廷查到霜嶽案的主謀,是独孤客-或者說,以為是独孤客。」劍傲蒼穹駁道:「如果你對王朝時代的過去知曉一二,就能領略,當年朝廷對霜嶽案的態度,不無道理。」

「此話怎說?」

劍傲蒼穹呷一口濁酒,緩緩道:「自有江湖以來,一千八百年間,不乏有武術高人憑藉一己之力,一統江湖諸雄,稱霸天下。甚至威壓朝廷,逼宮換代者亦有之。不過他們多半是一時之英雄,一旦身故,勢力頓時土崩瓦解,再起不能。惟有王朝得傳承百年,末代的王朝霸君,更是中原史上的一代暴君。即使王朝今已滅亡,其威脅仍舊壟罩中原四方,宛如烈日下的暗影,揮之不去。」

四眼狐狸專注地凝望劍傲蒼穹,他繼續說:「王朝以降的當權氏族,多崛起於王朝時的封公列侯,他們的子孫即便日後稱王、稱帝,也仍舊活在王朝的陰影之下。任何王朝餘孽的消息,都會令他們宛如驚弓之鳥,食不下嚥,夜不成眠。」

「大前輩,你說了這麼久的故事,到底想說甚麼?」

「独孤客是王朝霸君的餘孽,或許是血統最純的一位。」劍傲蒼穹答道:「因此歷代掌權者對於王朝霸君或独孤客俱為忌憚,就怕一個閃失,江山拱手讓還王朝,江湖也將重返黑暗時代。」

「而當年,就屬『天下五絕』最能與独孤客相抗衡,所以純粹一場行刺未果的戲碼,尚不足以左右聖上視聽,須令朝廷以為『独孤客就要重出江湖,弒君換代』,這才會一改對天下五絕,和江湖諸幫的態度。」四眼狐狸問道:「這才是諸位尊輩發動『霜嶽案』一計,背後真正的意圖。大前輩,您可是這個意思?」

「就是這個意思。」

「但是,独孤客也不過是一個人。怎可能憑藉一己之力,撼動朝廷?」四眼狐狸嗤笑一聲,又問:「就連歷時十年有六的雲樓、名滿天下的無心門,朝廷都待之如股掌玩物,區區一個独孤客,朝廷有甚麼好忌憚的?」

「如果,」劍傲蒼穹聲音一沉,一字字,徐徐答道:「你同我們一樣,親眼見過独孤客蠱惑人心的手段,和他剷除異己的殘酷,你自然明白。」

四眼狐狸默而望之良久,方才接道:「我是不明白,不過您看的比我多,我就相信您的看法。只是可惜了施老元帥,為了這案子,賠上了他的晚節。」

劍傲蒼穹微微一苦笑,為四眼狐狸再斟一杯酒,敬而嘆道:「這些年來,我等傾盡全力,防堵独孤客捲土重來。可惜,他仍然復出了,一旦假以時日,他羽翼又豐,要再阻止他可就不容易了。」

「我明天就要離開中原了,這對我而言也沒甚麼意義。」四眼狐狸舉杯回敬劍傲蒼穹,道:「我臨走前,專程找上你,就只是想把這件案子查清楚,除此以外,並無他意。」

「哦?你這番話,倒是違背了你說的人性常理啊!」劍傲蒼穹微微一笑,問道:「你查這案子,不但無利可圖,反會帶來兇災。還是說,你還想從這案子裡圖個甚麼?」

四眼狐狸笑嘆一口氣,反問:「劍傲前輩,你能否相信,這世上真的就有人不顧一切查案,只是為了求一個真相、一個交代?」

劍傲蒼穹啞然而笑,又一次舉杯對飲,再不曾說一句話。待酒壺空了,劍傲蒼穹送客出門,然後為自己砌了一壺醒酒茶,啜飲間,太歲來了。

劍傲蒼穹為太歲斟一杯茶,問道:「你見到四眼狐狸了嗎?」

「見到了。」

「你相信,這世上真有人不求利、不避險,就為了求一個真相、一個交代?」

「相信,」太歲將熱茶一飲而盡,端望空杯,道:「這種人最麻煩。」

劍傲蒼穹沉默了,闔上雙眼。換太歲問道:「這幾天,除了四眼狐狸,施晉可有找過你?」

「前振騎將軍施晉?」

「就是他,」太歲又道:「這些日子,施晉四處打聽霜嶽案,甚至有可能找上撫家的攤子。我想,他也曾找過你,對吧?」

「在狐狸之前,確實有人找過我,不過…」

劍傲蒼穹欲言又止,蹙起眉頭苦思。這引起了太歲的注意,追問道:「不過怎樣?」

「不過找我的,並不是施晉。」

太歲雙手托著下巴,眈望劍傲蒼穹。

徐久,劍傲蒼穹坦言:『黃袍將軍』,你也該聽過這號人物。」

「『黃袍將軍』?龍虎山?」

太歲瞇起眼睛,聲音沉得令人心寒,自忖道:「難道,龍虎山也有牽連?」

「我想不至於。」劍傲蒼穹趕緊澄清,又道:「來的人很謹慎,不曾透漏任何暗示或破綻,我也花了一番工夫,才覺察了他的底細,但是,不曾讓他知道。」

「你是怎麼發現的?」

劍傲蒼穹笑笑,與太歲深談許久,直至天將破曉方散。

而這一晚的霜嶽殿中,許久未曾見客的霜月閣主,鮮卑人乞伏乾安,連同巴波國師一起,特意擺了一桌酒席,宴請兩位貴客:流雲飄蹤和施晉。飯菜用畢,酒過三巡,閣主以身體微恙之由離席,留下巴波和貴客對飲。巴波又喚兩位幫眾,抬來一罈絕頂陳釀:邊關名產「大漠孤魂」,一開罈,酒香宛若荒漠中的甜美甘泉汨汨盈流,即便流雲飄蹤此刻心靜如水,也不免嚥了一口口水。

「邊關、賽墨交界,十二年陳釀,」巴波笑道:「不過,兩位都是當地常客,拿這罈酒宴請兩位,倒是弄斧班門了。」

「不會、不會,」流雲飄蹤慰謝道:「這酒很好,勾起我很多回憶。」語罷,舉杯和兩人互敬,交談些江湖市井瑣事逸聞,不知不覺,又過了半個時辰。

一罈陳年烈酒喝到半空,三人都有了五、六分酒意,終於是談正事的時候。施晉問起霜嶽案的始末,不待巴波開口,流雲飄蹤便搶先發難,問道:「少將軍,我有幾句話想說。儘管振國大人當年在霜嶽頂巔栽了跟頭,朝廷卻並未藉此嚴懲施府。既然施府仍得以保全,你於此時忽然追討此案始末,苦苦追查,這又有甚麼意義?」

「百韜兄,」施晉反問:「難道說,施某非要圖己或是損人,有所企求,方才有資格去追查出一個真相,為亡父和自己了一樁心事?」

流雲飄蹤一笑,與巴波相視一眼,示個意思,這便與施晉侃侃而談十六年前的那樁行刺大計始末。三人這一談,又是把個時辰過去。巴波見窗外透入微絲曙光,一推窗,方才驚覺已是四更天。冬春交際,霜嶽四處可見斑白殘雪,或大或小,點綴在碧綠鑾峰間。

巴波忽然心血來潮,提議道:「寅時過半,正是霜嶽的日出時刻,兩位可有興致上當年的冬至大典祭壇賞山?」

不等流雲飄蹤回答,施晉欣然同意。於是三人沿著蜿蜒濕滑的幽暗梯徑,走了不知多久,忽地豁然開朗。三人站在當年的祭壇上,但見群峰錯立環伺,彷彿己身是滄海一粟,卻又像是天地的中心。

祭壇覆蓋著熒熒積雪,正對著前方山頭上的初升旭日,曙光如刀,在三人眼前斬出一地亮白。施晉邁步登壇,望景生思,乘著三分酒意,忽地拔劍起舞。翩翩劍鋒連點,似將晨曦切碎成點點金芒,構築漫天光雨。忽地,鋒刃一轉,綻放一抹陽剛浩氣,氣隨勁動,劃開一抹瑞雪,露出了綠意。巴波和流雲飄蹤見了,也為之喝采。

舞畢,三人盡興下壇,再次遁入霜嶽曲折難辨的密道中。蜿蜒碎步間,施晉注意到巴波領著他和後頭的流雲飄蹤,走一條不同於來時的偏僻小徑,引導他們到一處狹窄的迴廊,兩旁幽暗火把,照著毫無青苔的光滑石壁。

施晉忍不住問:「國師,請問這是哪裡?」

「不錯吧?」巴波負手背對施晉,笑道:「這是我花了三年造的新機關陣,叫『渦環迷旋陣』,迄今除我之外尚未有人破解。想不想挑戰看看?」

「國師的好意心領了,施某不敢。」

施晉一笑而揖致歉,正待轉身,忽地感到背後一刺,竟是流雲飄蹤,用銳刃抵住他的後背,令他不得動彈。

施晉臉色一變,漠然道:「想來,我錯看兩位了。」

流雲飄蹤沉聲道:「你沒錯看我們,倒是我們錯看了你。」

「其實,你會說這話,確實是錯看了我們。」巴波回首斜睨施晉,說道:「你以為自己知曉了霜嶽案的真相,我們就要殺你滅口?錯了,我只是在送客出閣前,想先知道一件事…」

流雲飄蹤接問:「你到底是誰?」

上一集

下一集


打賞1000貨幣給作者

打賞10贈品點給作者

觀看討論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