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暗影十九
和平暗影十九
筆者:乙寸筆
2018/09/04
羈絆

小年夜前的清晨,任雲歌獨自走到一處偏僻的竹廬。竹廬位在城外一座小丘的芒草坡之間,造訪的貴客之多,將芒草踏出一條蹊徑。

竹廬的主人親自招待來客,倒了杯熱酒,遞給任雲歌暖暖身子。主人行事極其神秘,披一件連身斗篷,頸子上掛一只陰陽魚的太極圓,戴一副玉白面具,盤坐在蓆子上。

「吾之法眼,可觀透陰陽二界。」主人的聲音聽來玄妙,無從辨識其年歲和身分。他問任雲歌道:「你想找亡故的朋友嗎?」



「不是。」

「那是魂歸九泉的親人嗎?」

「也不是。」任雲歌反問:「我聽說,找得到昀泉葉氏的傳人,就找得到秋霜夢焉。是嗎?葉非墨?」

竹廬的一角放了只炭爐,仍噗噗作響的煮著酒。竹廬之主長歎一聲,為自己也斟了一杯熱酒,凝視酒面玉潤的波紋。

徐久,他說:「任公子,我惟一能透露的是,我不能透露秋霜夢焉的下落。這是昀泉自家的事,他根本無須涉入這百年糾葛。」

「但,還有另外一個無辜的小姑娘,就因為她的姓,不得不承擔這糾葛。你同為昀泉後代,一定明白這是何其沉重的負荷。」

葉非墨端詳任雲歌一會,說:「給我看看錦囊。」

任雲歌遞出一只精緻的錦囊,袋口繫了一個複雜無解之結。葉非墨接過錦囊,熟練地撥弄繩結,翻弄間,三兩下打開袋口的死結,倒出錦囊裡一枚形狀奇怪的小金片。

葉非墨道:「這是重家的東西沒錯。」又對任雲歌道:「公子還是帶著這鑰匙請回吧!百年來,咱們代代昀泉人就是背著這詛咒活過來的。說句不中聽的,命運自有定數,能活的,就是活得下來。」

任雲歌見此事不成,怏怏辭別。歸途上,他遇到了等候多時的太歲。太歲獨坐一塊大石頭上,兀自磨著一塊粗木,任雲歌見著他,不待問候,苦笑而道:「真如前輩您所料,這件事沒這麼簡單可成,只怕還有得磨呢!」

太歲緩緩一笑,手中的粗木塊已磨出個雛形,這次是顆光滑圓潤的鵝卵。他收起工作,安慰任雲歌道:「公子別介懷,俗話說:『說一場媒,吃十三隻半雞』,好事總要多磨,磨得到好時候,必有厚報。」

年關將近,雲樓樓主凌雲雁亦不得清閒,枯坐案牘,有著成堆的帳冊待他理清。他身旁有一助手,年輕幹練,幫眾們戲稱之「算珠在手,閻王發愁」的帳務主簿,軒轅緋月。

「這個月的赤字,五萬兩。」

「還是赤字?」凌雲雁問:「承包戶部配發的醒神黑茶採購金,可扣除在赤字之外了?」

「早扣除了。五萬赤字包括人事薪餉和節敬透支二萬兩、雲樓兵府締約花費三萬兩。」

「織機可斷線,人不能斷炊。這薪餉和節敬,就從下個月預支吧!」凌雲雁又問:「可是,締約大宴的酒席錢不是早核銷了?哪裡多來這三萬兩?」

「為慶賀兩幫締約,雲樓特製三萬只七彩鯉魚旗,分派各城分部懸掛示慶。」軒轅緋月反問道:「這不是您核可的開支嗎?」

「我沒核可過這筆項目。」凌雲雁心裡明白了七、八分,捏著眉心,既苦惱又好笑。

年關將近,即便在看似脫離塵囂的無心門,弟子們也為了籌措過年東道而忙碌著。夏靈薇指揮弟子們打理一切,儼然以女主人自居,又問:「你們劍仙師叔呢?」

「在這!」

無始劍仙此刻方從不夜賭城歸來,高舉的一疊銀票正是他徹夜的戰果。他得意道:「宿願得償,從那賭城第一鉅富手上淨賺一萬銀子!來來,大家吃紅!」

弟子們欽羨的看著劍仙手上的銀票,然而懾於夏靈薇那雙不慍而殺意四射的雙眸,沒有人敢上前討彩。無始劍仙討了個沒趣,改而奚落夏靈薇,笑問道:「看妳管上官管的這麼緊,不怕他透不過氣來?」

「師叔你才要當心自己。」夏靈薇不甘示弱,反唇相譏道:「贏個幾萬銀子就這麼招搖,不怕和飛鷹會一樣下場?你可聽說了?飛鷹會十人大盜,在一夜間死於非命。」

「我還聽說了,他們那七萬兩贓款不翼而飛。」無始劍仙道:「不管兇手是誰,起碼他身上已背了七萬兩的債,而且,還是江湖第一大錢莊的債!」

「一次絞殺飛鷹會十名高手,有這等功力,區區一家錢莊又何所懼?」

「當然有所懼,一文錢逼死英雄,五兩銀使鬼推磨!」無始劍仙笑道:「闖蕩江湖,錢財不可少。我也真想幹他一票,將那重七萬兩的銀子一掃而空。」

「該不會就是師叔你幹的吧?」夏靈薇笑問:「那銀票該不會並非彩金,而是贓款吧?」

無始劍仙嘿嘿一笑,反問:「妳說呢?嗯?」

「所以,是你滅了飛鷹會?」

聽到這把陌生的聲音,無心門上下幫眾俱轉過頭去。但見山門下,站了一位颯爽女劍俠,年紀輕輕,青衣飄然,披肩長髮,如卷雲隨風飛揚,凜然雙眸,足見其英姿煥發。

無始劍仙稍微收斂起剛才的戲謔神色,問道:「請問姑娘芳名?有何貴幹?」

「柳青澐,來討個公道。」女俠又問一遍:「是你滅了飛鷹會?」

「不是。」無始劍仙道:「雲曦迴雁樓的天馬神探,正承辦此案,妳可以找他打聽。」

柳青澐一揖謝過,轉身離開。夏靈薇悄悄問道:「師叔,這麼做好嗎?來者看似不善,就這麼推給項陽軒?」

「別擔心那個老實神探。」無始劍仙笑道:「那傢伙的長處不少,特別是福大、命大、嘴巴也大。我看這位小俠女是個認真的孩子,並無惡意,只要從那神探知無不言的口中套到一點消息,肯定絕不會再為難他。」

夏靈薇半信半疑間,無始劍仙又自言自語道:「那孩子資質確實不錯,能跟著我好好練一年的劍,至少能打遍半個江湖。」

夏靈薇調侃他道:「咦?我以為師叔您不收徒的。」

「我不收會坑人的徒弟。」無始劍仙一本正色反譏道:「如果性情認真,不會坑師傅或騎到師傅頭上,不會倒攀上師傅做伴侶的,就另當別論。」

夏靈薇討個沒趣,轉而遷怒其他看戲的弟子:「去忙啊!」

年關將近,馳名江湖的疾風鏢局更是業務繁重,天未亮,夏宸和神疾風兩大當家便出門訪客應酬,鏢局其餘人等,不論男女上下,或清點財貨鏢物、或埋首案陳卷宗,再不然便是四處擦肩奔走,沒一個安閒的。

在這擾攘時分,鏢局新任三當家,珞巴,將上半副身子伏貼在一張烏木辦事桌上,睜著半睡無神的眼四處飄移,哈了好長一口氣。有個下人見了,不禁苦笑道:「三當家,您可振作點,鏢局討生活不容易吶!咱們在臨湘一帶的生意,已經被那新來的『百轉輪陳紹』搶走不少,虧咱們以往費不少勁,才和臨湘的敖太守打通關係。倘若其他地方的生意也如此,那該怎辦?」

此時,門口忽然傳來訪客聲,竟是蘇境離登門造訪鏢局。珞巴招呼貴客入廳,聽蘇境離說了好些恭維話,便進入正題,問到來意。

蘇境離請託道:「我想請貴鏢局,幫我找個人。」

「鏢局只管運鏢護鏢喔,而且,你要找誰呢?」珞巴半開玩笑的問道:「該不會是秋霜夢焉吧?」

蘇境離一笑,反問道:「珞三當家,妳怎麼會這麼想?」

「因為這三個月來,已經有四、五個道士拜託過本鏢局一樣的事了。」珞巴將身子往椅背一靠,又道:「我真不懂,人家過著自己的生活,也不招誰惹誰,為什麼你們這些道家人就非要嘗到他的鮮血不可?就算他真的是喝過昀泉水的千年不死身,又如何?」

珞巴感慨道:「想修得正果,不是應該先求諸自己修為嗎?為什麼非要去求得他人的鮮血,妄想靠外在的丹藥力量,一步成仙呢?」

「三當家說的好。但是,我要找的不是秋霜夢焉,而是另一個人。」蘇境離頓了一會,又道:「一個我掛念了十六年的人。」

珞巴注視著蘇境離,聽他娓娓道來:原來蘇境離年少時,浪蕩不羈成性,意外的令一位姑娘有了身孕。正值此時,施老元帥遭逢霜嶽案,蘇境離在宗族長老的安排下,被迫前往龍虎山,男女兩方就此分離,再無往來。

「一年後,我曾短暫下山,除了試著重返施府,也為了找到那對母子,然而,兩者俱無所獲。我心灰意冷地回到龍虎山,曾打算就此拋棄塵世舊情,專注於求道。可是,」

蘇境離長吁一氣,繼續說:「我錯了。在山上虛度這麼多年,我才明白自己終究放不下塵世。現在要找到那孩子,著實不容易,畢竟過了十六年,人事皆非,甚至連那孩子健在與否都不得而知。」

珞巴為蘇境離的故事感到動容,一改剛才的態度,笑著寬慰蘇境離道:「放心,做人要有信心。我就在中原找到了我的家人,你也一定找得到他們。」

話雖如此,兩人心知肚明,要在茫茫中原尋找一個毫無特徵或線索的少年少女,絕非易事。但是珞巴仍向蘇境離問了些當年在施府的往事、孩子母親的特徵等等,並承諾他:「只要有任何消息,我一定馬上告訴你。」

送蘇境離出門一陣子後,疾風鏢局又迎來另一批貴客,他們是一群雲樓幫眾,為首兩人是『臨淵雅少』臨光,和『迷魂玄女』雨紛飛。雨紛飛懷裡還抱著一位約莫兩歲的小女娃,沉靜地睜著一雙大眼睛,張望鏢局四周,胸前掛一只血紅的雞血石墜子,狀似鮮肝,當作平安符用。

臨光領著一干人等向珞巴問好,開門見山道:「好久不見了,珞巴!我來向師傅拜個早年,並想商情貴鏢局,要點人馬和三當家您一用,陪我們護送這孩子到溫王府。」

說完,臨光介紹起那女娃的來歷:她名叫夜繁,是溫王府的外女。話說那溫王府本姓喻氏,族史淵源長久,無奈近百年來的數代繼承人皆不長壽,族人又幾度為了遺產內鬥不已,導致家族衰微。如今當家的正是江湖人稱「溫侯太子」喻玖少主,儘管他力圖振作,可是除了那王侯的光環和名義上冊封的領地外,喻家幾乎一無所有,想在朝廷或江湖上與諸多望族並列,可謂難上之難。

「喻家族勢正弱,不過這溫王的頭銜和領地,還是會吸引來不少煩人的蒼蠅。」臨光解釋道:「可是,蒼蠅畢竟是蒼蠅。所以啦,我想多找些人手助勢,看能不能就這樣嚇退那些可能來鬧事的麻煩傢伙,畢竟大過年的,能不見血,我也不想開打。可惜我雲樓能調動的人力就這麼多了,因此我這來拜託師傅,商情貴鏢局和珞三當家,助我等一臂之力。」

「夏大當家和神二當家都不在此,不過既然是臨光老祖開口,我一定盡量幫忙囉!只是說呢...」

珞巴掃過這批雲樓幫眾一眼,困惑地問臨光道:「溫王府離這兒也不過十里路啊?而您帶的這群護送人馬,加上鏢局能撥動的人手,這隊伍可不下三十人喔!是有多少的煩人蒼蠅,需要您這樣大費周章?」

臨光搔搔頭,笑道:「據我所知,這可能鬧事的,人數恐怕不少,而且來歷挺...麻煩。」

說到這,臨光聲音一沉,問道:「『全形一心宗』,三當家妳一定聽過吧?」

珞巴一聽到「全形一心宗」的名號,頓時大皺眉頭。

「就是這幾個月來,那一群老在市集上喊著『全智全能,全形而上』,吵得大家不得安寧的神棍混混?」

「就是他們。」

珞巴又問:「那,他們自個去市集嚷嚷就好,幹嘛為難這位小夜繁?」

「這個嘛,」臨光掩住嘴,「聽說是他們為首的『鐵拳教主』向一心,看上了夜繁的家世,企圖搶親。」

「搶親?!」珞巴忿然道:「差勁!禽獸!丟人現眼!竟然想染指這麼個小女娃?」

「繁兒確實年幼,可她好歹也有著王侯血統。」臨光道:「這全形一心宗,為首的一心三兄弟,從前在江湖可是頗負惡名的淫徒,可他們不知怎的,近年來風頭正順,廣收信徒,聲勢極旺。這個向一心大概在名利雙收之餘,也想攬些世族大家的身份來沾光吧?族勢正弱的喻家子女,正是最適合的下手對象。」

「那孩子的雙親呢?就這麼順了這壞蛋的意?」

「喻溫侯當然嚴詞拒絕!但憑喻家的力量,還嚇不退這個聲勢正旺的教主。」臨光道:「可嘆!曾經叱吒一時的喻氏王侯,如今衰疲到連這麼個土豪劣紳也莫可奈何。」

臨光望著兩旁的雲樓幫眾,又道:「還好,這些一心宗信徒,大多是不黯武功的凡俗人等,但願憑咱們的人數氣勢,甚至毋需見到血光,就足夠嚇退他們。」

「對!別怕,小夜繁,有神龍姐姐保護妳,妳一定可以平安回家!」

珞巴從雨紛飛手中接過小夜繁,緊抱住她,親暱摩蹭著臉頰不放。雨紛飛則悄聲問臨光道:「前輩,誠如您所說,那些惡徒不過是一群匹夫,其實憑我等的功力,就足以嚇阻他們,又何必牽動疾風鏢局和珞三當家?」

「妳說的沒錯,如果只是群烏合之眾,靠我們就夠打發走了。」臨光側過身,面對雨紛飛悄悄答道:「我擔心的是,劫匪的背後另有其人,倘若真的是『他』,白龍和五芒又不在這,屆時就要仰仗珞巴出面了。」

於是,珞巴清點一批鏢局人馬,連同雲樓一夥幫眾,浩浩蕩蕩往溫王府前進。出城不久,一行人遠遠就望見另一批搖頭晃腦、不整不齊的隊伍,人數約莫一、二十人,前頭兩人舉著大紅的囍字牌,另外兩人扛了頂空轎子,後頭的人馬或提大紅燈籠、或挑著沉沉的擔子,或簇擁著中間一騎渾身上下紅得俗氣的「新郎倌」。那新郎倌正是自稱「鐵拳教主」的向一心,一副垂涎而笑的扁臉,像張熱騰騰的芝麻大餅掛在石頭上。

向一心遠指著襁褓中的小夜繁,唱大戲般的扯開嗓子嚷道:「啊呀!!我的美嬌娘就在那兒!弟兄們!快迎她來!全形而上的神明庇佑!厚賜我等全能神力!」

「全形而上!全能神力!」

這群烏合之眾大喊一聲,紛紛拋下行頭,一湧向前。雲樓疾風一眾人見對方來意不善,迅速擺出四重金鎖陣,將臨光、雨紛飛、珞巴和夜繁四人團團護住。不料,雲樓一方跳出個亂髮漢子,擅自破陣而出,衝向搶親的隊伍大喝道:「邪教一心宗!!!!看我『無影半形』泰然教訓你們!!!!」

只見這熱血漢子泰然一夫當先,將搶親的隊形衝散一個大洞,直取馬上的向一心!向一心既不閃也不避,掄起雙拳,就這樣和泰然以拳相見,左勾右直,彼此拳拳到肉,竟然都打不到對方的要害上!兩人就這麼從馬上亂打到馬下,打得血汗四濺,不分勝負!護送隊伍的陣形因此大亂,一迎上搶親人潮,兩方人馬就這麼撞在一起,護送一方見到穿紅色的就揪起領子扭打,搶親一夥則抓著扁擔棍棒,逢人瞎揮。現場一片混仗,顧不得彼此,打得天昏地暗,戰得全無章法!

臨光坐鎮後方,見狀慨然而笑道:「哎呀呀,結果還是打起來了。」說完,他打個手勢,下令「全速突破,毋須戀戰」,隨即與雨紛飛、珞巴,三騎輕鬆越馳過陣,雲樓、疾風幫眾亦迅速收勢,連打帶走,將這群烏合之眾甩在後方。搶親徒眾毫無武功根基,徒然追打、撲抱住護送隊伍,卻又一個個被輕易扳倒在地,絲毫奈何不了這些江湖中人。

臨光匆匆一瞥散落的聘禮,笑道:「想不到這個土教主,對迎娶的行頭挺講究。不過,還是比不上當年墨塵的誠意。」

* * *

那是十六年前,霜嶽大典後,雲曦迴雁樓迎來三件喜事。其一是冬至大典時,雲樓諸人護駕有功,盡有封賞;其二是新建的雲樓竣工落成;其三,便是墨塵的喜事,終於有了結果。男方這邊,由凌雲雁權充主婚人,向西邊府遞上庚帖,女方西邊府上下念在雲樓樓主的面子,又想到墨塵乃由悟能大師親授「穹蒼」傳承,兼以西邊大人本身亦頗為欣賞墨塵,於是欣然收下庚帖,首肯此事,並商定在元宵節當日,赴秋水西邊府邸娶親。

迎娶前一晚,「三妖」臨光、水中月、傲天,偕同一批雲樓高手,齊聚禧城的墨家宅院。墨家管家肅客入座,頻頻致歉道:「下人們招待不周,懇請見諒。」臨光看墨家原本幾近頹圮的屋舍已修繕一新,又新雇了管家和僕役,知道他的近況確實好過的多,不禁欣慰一笑。

墨塵一家上下為了迎接未來的女主人,籌劃將近半年來準備聘禮,共有四六得二十四樣:大餅、禮餅、米香餅、禮香、禮炮、禮燭、排香、祖紙、龍鳳砲、糖仔路、福眼、米、聘金、金飾、禮品、衣裙、冬瓜糖、黑糖、冰糖、桔餅、好酒二十四瓶、麵線六束、閹雞母鴨豬隻、伴頭花。

翌日清晨,男方人馬從禧城鳴炮起行,遠赴百里外的秋水迎娶。行至半路,臨光對墨塵道:「其實,你本來可以更早些迎美嬌娘回來。」

「吾明白前輩的意思。」墨塵道:「倘若吾變通些,毋須堅持全套聘禮,或是,毋須堅持這聘禮聘金和行裝盡皆求諸吾之資金,不假他人襄助,這喜事,必能早些作結。」

墨塵看著臨光,又道:「然而,此乃吾之終生大事,關乎吾此生惟愛之人,吾欲示諸江湖,憑吾己身,便足以照顧瓜兒一世。」

說完,墨塵自覺言之浮誇,不禁一陣窘笑,臨光和水中月也跟著笑了。墨塵又道:「可惜,這份聘金,仍是沾了諸位前輩的光。因樓主和副樓主護駕有功,朝廷愛屋及烏,賞及吾等一干幫眾,吾的籌資,方得如此順利。」

「話不能這麼說。」水中月慰解道:「你在冬至當日坐鎮一方,維持治安,自然有一份功勞。而且,那天瓜兒在彼處受困於土匪偷襲,還多虧你趕去救她出來呢!你當然有資格拿這一份賞金。」

「話說,瓜兒姐姐看起來可愛,個性也是挺強的。」傲天道:「墨塵兄,身為丈夫,當心給瓜兒姐姐騎到頭上去,成了美嬌娘的御下坐騎哦!」

「毋須煩憂,傲天。」墨塵笑道:「吾用盡一生,用上一世,愛她、疼她、惜她,又何須懼她費心御吾?」

墨塵說的真誠,傲天等人聽得動容。歡笑聲中,百里迢迢長途,亦如半尺之遙。宛如不過須臾間,一行人已遙見秋水波光,於是取出禮炮待鳴,靜候女方家屬迎接。

* * *

「前輩、臨光前輩!」

雨紛飛將臨光從往事喚回,急促道:「那些徒黨,不太對勁!」

臨光回頭一看,原本已七零八落,散倒在一里半之外的鐵拳教徒們,忽然在須臾間爬起,像是失了魂似的,眼神渙散,口齒垂涎「喀喀」作響,渾身更散發著若有似無的幾縷黑氣,黑氣宛若戲偶上的絲線,懸掛起教徒們癱軟的身軀擺動著。

臨光見狀,心頭一凜,大喊:「是邪龍魂附體!大家小心!」

剛喊完,徒眾一聲聲尖喊,像餓虎瘋狼般撲了上來!那速度之快,三兩步竟然就追上一里半外的護送隊。幾個落後的幫眾逃之不及,就這麼被成群的瘋狂信徒給壓制,信徒或撩起尖爪,或張開血口,眼看就要把幫眾們給撕成碎塊!臨光將小夜繁托付給珞巴,立馬和雨紛飛趕回後方,持緄帶、拔長劍,及時殺退這一波狂暴信徒,救出人來。

然而,雲樓一夥人還不及喘口氣,來了更多的教眾,同樣瘋狂的洶湧衝上。臨光朝前隊的珞巴大喊道:「三當家!麻煩先帶孩子走!我們押後!」

說完,臨光、雨紛飛和雲樓眾人,絲毫再不敢大意,提氣聚神,準備迎戰發狂群眾。他們不再是剛才那群宛如稚童的烏合之眾,其力量、速度、兇性,迥然是完全不同的人 - 或許不能再稱之為人,而可說是魔了!

然而,臨光心知:這些群眾只是受了邪術附體控制而不能自己。這令臨光左右為難,不敢也不願痛下殺手。他試圖僅以三成功力迎戰,和雨紛飛的落雨劍法、雲樓幫眾的刀光陣合為一波防線,奢想如此便能驅離這些入魔之人,怎奈這群喪心失智的徒眾愈殺愈狂,漸漸逼得臨光等人快招架不住,不得不以真劍殺戮,企求止戰。

這時,忽然兩道身影從天際輕盈降下,拔刀抽劍,加入援護的一方。正是疾風鏢局的兩大當家,夏宸和神疾風!二人強勢馳援,令後方的刀光防禦更加密實,總算扳回了局面。然而敵人的狂攻依舊猛烈,毫無疲軟之勢。

此刻,眾人聽到喊聲,竟是珞巴和鏢局人馬折返助陣。珞巴見後方戰況告急,一怒而高聲吼道:

「住手!」

天際彷彿炸出一道足以貫破肺腑的沉亮巨響,隨著巨響,不遠處的山麓竟被轟出一陣土煙,炸缺了一個大坑!這道不應屬於人間萬物的巨響,震得臨光一眾盡皆踉蹌數步,也震攝了入魔的徒眾們。徒眾們踉蹌一怔,隨即氣力盡失,癱軟不能再起。

臨光等人解了危,先謝過夏宸、珞巴一行人,隨即會師直奔溫王府。眼看溫王府邸已入諸人眼簾,卻又橫出一隊伏兵,擋住眾人去路。這伏兵不同於剛才的一心眾,個個散發銳利而沉靜的殺氣,為首的大漢身背長槍,渾身更是散發黑色怨氣,但他的面容卻像是重傷未癒,氣血衰疲,臉色慘白,惟那雙狠戾的眼神依舊。他正是惡人黨首,「罪淵閣」的十二羽。

此時,臉上血跡斑斑、狼狽的向一心從後頭趕上。十二羽遠遠見了,揮槍一指,槍尖滲出一縷黑煙飄越臨光等人,就要纏上向一心的身子,嚇得他「咿咿」尖叫,連滾帶爬的逃離。十二羽趕走了向一心,手指珞巴懷裡的嬰孩道:「珞巴,把那孩子交給我。」

「休想!」珞巴將懷裡的小夜繁抱得更緊,怒斥十二羽道:「你肯定沒安好心眼!」

「我不會傷她,她將是我羽家軍重要的棋子。」十二羽冷道:「我答應過義父,絕不傷害家人,別逼我食言。還有你們,臨光大前輩,念在曾為雲樓中人,我不想與諸位為敵,但我非要那孩子不可。」

「受人之託,我們也不能卻步。」臨光同樣冷酷道:「即便我也不想與你為敵,但視情況來看,我似乎不得不與你一戰。」

「你要與之一戰的,可不會是我。」

十二羽信手一揮,身後冒出上百人,舉棍荷鋤,見其衣著打扮,盡是普通村民,然而身上竟皆散發同樣的黑色邪氣。

「看來剛才那一小群傻蛋,就已讓諸位吃足苦頭。那,這些呢?」十二羽做作地長吁一氣,問道:「你們當真下得了手?」

臨光和夏宸緊抿雙唇,他們倆知道,這將會是更殘酷的一場惡戰!

「十二羽,你還想不透嗎?」珞巴嘶聲問道:「難道罪淵帶給你的教訓,還不夠嗎?堂堂羽家軍,淪落到今天要靠邪術來要脅人,不覺得悲哀嗎?你會落到這樣的田地,難道你還不知道為什麼嗎?」

「我會淪落至此,僅因力不如人,僅此而已。」十二羽淡然答道:「力不如人,就去求更強的力量,扳回一城,就是這麼簡單。」

「你這是令白龍老爹蒙羞!還有漣漪乾娘,若她在九泉之下知道你這副模樣,她會怎麼想?」

「別在我面前提起他們的名字!」十二羽叱道:「把那孩子交給我!其他的妳都不用管!我不對家人出手,這是我最後底限!」

「羽哥哥,那看在家人的份上,請你放過小繁兒好嗎?」

忽然一道嬌媚聲音傳來,竟是昀泉司姬,容繾,她的身後還跟著其他三位司姬,以及暗影護衛祁影。這時,羽家殘軍的側翼也出現一批人,原來是雲樓中人,同為龍家子弟的倚不伐和五芒星。五芒星動了動手指,那縷縷控制村民的黑色邪氣,隨即消散無蹤,村民們恢復神智,見到江湖中人如此陣仗,慌忙四散奔逃而去。

十二羽頓失一張底牌,忿恨之際,赫然又兩道赤紅身影頓現,原來是明教子弟陸浩宇和風潔綾,挺身相助臨光一行人。陸浩宇抽出兩把扁漿似的武器,風潔綾亦舉起雙輪刃,道:「看來,這裡需要人手制裁惡徒。」

四面圍困下,神情狼狽不堪的十二羽,又驚見容繾神色自若的從珞巴手中接過小夜繁,小夜繁竟笑出聲道:「嬤、嬤!」

容繾蹭蹭小夜繁的臉頰,逗得娃兒咯咯笑。她解釋道:「說來話長,總之呢,因為咱們容家和喻家的關係,我有個視如己出的少主孩兒,還有這孩兒親生的,我的親孫女。」

她隨即求十二羽道:「羽哥哥身是惡道,但心念家人。看在小夜繁也算是你的家人,羽哥哥,請收手罷!」

雲樓、疾風一眾,見十二羽大勢已去,自發地讓出一條路來,給對手一道去路。十二羽喟然一嘆,領著羽家殘軍撤離。離開前,只見他單獨押後,背對眾人時,忽地沉聲一喝:

「別以為這樣就罷了!」

他猛然回頭,狼顧眾人,眼中冒出紅色燄氣,用不同的聲音朗聲喊道:「終有一天,眾羽歸一,我將以龍魔天令之姿,令地獄降臨世間!」

語罷,十二羽轉頭離去,須臾不見蹤影。眾人彼此道謝稱慶時,容繾迎上臨光,冷笑問道:「前輩,護送小繁兒回家這事,何不一開始就找我們更省事呢?難道,您怕欠我們昀泉一個人情,會丟了面子嗎?」

臨光勉強嘴角一咧,抱揖謝過昀泉一眾,這樁護送的任務總算是順利告終。疾風鏢局一夥人先行告辭,倚不伐為答謝陸、風二人相助,特邀兩位明教子弟至白龍宅邸作客。

在溫王府邸,少主喻玖抱起久違的小夜繁,兜起圈子,笑開了懷。臨光和雨紛飛見此光景,亦會心相視一笑,這一笑,化去了路途中的諸多挫折煩悶。

「家人啊!」

返回雲樓的路途上,臨光突然嘆道:「說起來,明天就是約好的重聚時刻呢!」

「臨光前輩,聽起來,明天是您等重要的日子。」雨紛飛問:「您應允我跟著同行,當真方便嗎?」

「當然方便,我也想介紹妳給幾位許久未見的朋友認識認識呢!」

雨紛飛喜滋滋的紅了她勻緻的臉龐,謝過臨光:「多謝大前輩成全。」

「話說,我也忍妳很久了。」

臨光忽然肅起一張臉盯著她看,令雨紛飛忙問道:「大前輩?敢問晚輩何事得罪您?」

「別再大前輩、大前輩的叫了。」臨光見到雨紛飛神色驚惶,不禁噗嗤一聲,笑道:「把我好好的一個人,又叫老了十歲似的。既然妳也同我一樣拜了夏師傅,叫我師兄就好啦!」

「是,恭敬不如從命。」雨紛飛鬆了一口氣,馬上改口燦笑道:「師兄!」

臨光也笑了,笑完,又嘆道:「小雨點兒,妳真的愈來愈像她了。」

雨紛飛試探地問:「水中月前輩?」

臨光不作答,垂了雙眸,喃喃低吟道:「辭鄉多年歸,故鄉人事非。」

此刻,流雲飄蹤佇立在某間小寺前,小寺簡僕無華,僅在外牆刷上淡淡一層白漆,而前門一道青苔石徑,兩旁的芒草已長了有半個人高。他站在那裡足足兩個時辰,卻始終不出聲,也不踏入寺内,直到他身後傳來一道熟悉的嗓音:

「嘿,小四!」

* * *

小年夜前晚,市集過了二更天依舊燈火通明。撫家蘿蔔攤忙得不可開交,老闆娘撫岑招呼生意之餘,不忘了熱切問候久違的朋友:

「好久不見啦!貓神小子!」

貓神少年,其實現在是神貓,趁隙溜出兵府,找撫岑打聽消息。可惜撫岑對他的請求愛莫能助,但為了不讓這孩子失望,撫岑指點他另一條迷津。

對比於擾攘市集,小年夜前的衙門幽暗冷清,衙門外算來第四間屋子的琉璃堂京報攤,是惟一還亮著燈火的地方。神貓平生從未曾來過這裡,嚥了口口水,鼓足勇氣敲開了門。

一個淺灰髮色的僕從上前應門,問明來意後,便引領神貓進到內室。內室書卷滿陳設,左圖右史,京報攤的老闆娘坐鎮其間。

「我是沐琉華,」風姿綽約的老闆娘微微一哂,親切問候神貓道:「聽說,你要找秋霜夢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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