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四
楔子四
筆者:乙寸筆
2018/01/08
大廚趕著我和要飯仔拖著重死人的推車到村南的廣場,我赫然發現村外廣場幾乎完全變了一個樣。一夜之間,原本空蕩蕩的廣場憑空冒出一張大戲臺,張燈結綵,掛上米篩大的四個字:「比武大會」!戲台四周坐滿了各路英雄好漢,一掃昨日鬱悶,大口喝酒,大聲談笑。

我問要飯仔:「怎麼回事?」

要飯仔喘得說不出話,手比了比大廚。大廚說:「你昨晚翹班了還敢多話!老板找來了客棧經營大師『一不作』,一個晚上就搞出這麼個比武大會,真累死老子啦!光是一天晚上張羅食材...」



大廚話說到一半,賣酒佬冒出來,派給我更多工作,說:「死小鬼爽的咧!昨晚睡得可舒服囉?給我做兩倍的工還回來!」

比武大會就在這倉促間盛大開幕, 而我整個早上就在比武擂臺四處跑腿,像條狗一樣被呼來喚去,不時偷瞄臺上賽況。擂臺上的第一場比試,由東瀛高手蓬萊上場,他使一把喚作「腐木山」的利劍,對峙西夷奇人米莉姆。米莉姆使一把長柄鐮刀,先發制人掃向蓬萊,但蓬萊閃過刀鋒,繞著長柄順勢欺身上前,抽劍直指要害,米莉姆連忙向後一蹬,一時刃光閃爍、鏗鏘交錯,打得難分勝負。

台上廝殺激烈,台下有的喝采叫好,有的切聲咒罵,還有的高談闊論,談論的話題不外乎諸門武學和奇俠:

「那個西夷人的武功好詭異啊!誰知道是哪個門派的?」

「我還是看好東瀛高手蓬萊,東瀛武學必有兩把刷子,独孤客的刀法也是在東瀛學來的不是?」

「哼!如果夏宸大俠來了,他的名刀銀月準定橫掃千軍!」

「不見得,只要燕門十三刀一出,就連上官仙人都要讓三分,更何況夏宸?」

有個江湖人說到興頭上,一揮手差點掃倒我,多虧一隻大掌將我拎起。這個救了我的大俠身材雄偉高壯,有一對野火般的濃眉和銳利雙眼,他腰間那把彎刀利得發亮,映出一抹眉月似的冷光。

「嘿,兄台,你差點打到夥計了!」

那江湖人被這麼一吆喝,惱的轉頭,看到拎著我的大俠,瞬間嚇到下巴闔不上嘴:「夏、夏宸大俠…」

夏宸大俠爽朗一笑,放我下來,我匆匆道一聲謝,還沒搭上第二句話,就聽到鄰桌傳來一道聲音說:「小鬼,江湖人行事急進,難免會有意外,你自己也要當心點。」

我們一同轉頭望向鄰桌,見一旅人,拎一只布囊,掛一粒酒壺,貌似久經舟車勞頓,但雙眼清亮有神。他呷一口酒,笑問我:「有啥菜好點?我餓壞了。」

夏宸逕自向前,向他行揖道:「久違了,剪春燕,這次非得讓我請你一回。」

我和其他江湖人又同時大吃一驚:「剪春燕」燕孤寒,江湖人又稱「絕世雙燕」的第二隻燕子!據說他的武功更甚燕青大俠,能與神仙交鋒到不相上下,從此結為至交,互授絕學。

燕孤寒回答:「好,就讓你還一次人情。來壺淡酒,菜不用多,有『辣子』盡管上,越辣越好。」

店小二趕忙來記菜,把我支到一旁幹雜事,我就這麼奔忙到午時,分得一粒飯糰,被大廚趕去廣場的暗角,說是不能讓我吃飯時礙著大俠們的視線。

我找到一處人煙稀少的蔭涼角落,有個比我還矮小的小鬼蹲在那兒,倚著一根棍子,睜著一雙骨碌碌的大貓眼,乍看之下還以為他那寬大的衣袖裡也藏了一雙貓爪。他面無表情看著我,我以為他肚子餓,本著志在江湖的大俠氣魄,毅然決然把惟一的午飯遞給他。

他問:「幹嘛?」

我反問:「你不餓?」

「哦。」

他應了一聲,接下飯糰,三兩口就扒個精光,恢復了精神,笑道:「不錯,難得遇到你這個上道的小子。」

我當下著實不爽:惟一的午餐給你吃了,還要被你喚做「小子」,也不想想你的身長只到我的腰際。本想著身懷志在江湖的氣魄,默默吞下這次虧就是,誰知他得寸進尺,撐著棍子起身說:「我等的人還沒來,你多陪我一會,載我看熱鬧去。」

不等我答話,他縱身一躍,坐上我肩膀,一手持棍,一手揪著我衣領,跩著我到擂臺外圍。擂臺上正進行另一場比賽,兩個大俠持刀互殺,鏗鏘交錯,拼了十幾招不分勝負。其中一個大喊:「壯士好身手,在下銀角,敢問壯士名號?」另一個才剛喊完名號,臺上就忽然吹出一陣狂沙,罩住他的頭,只見他「咿咿咿」直尖叫,倉皇竄逃下台。臺下觀眾皆大失驚色,交頭竊語道:「這是甚麼妖術?」

「『羊脂玉淨瓶』吶!」我肩上的小鬼突然開口:「真巧,我正想著它下落呢!」

不等我搭話,他繼續解釋:「刀法只是幌子,那個銀角的殺招是他腰間的小瓶子,只要一問對方名號,對方一回話就中了招,藏在瓶裡的一窩沙蜂會把對手叮咬到生不如死。他還特地先交手個幾回,鬆懈敵人心防後才出招,有趣,可是終究是小技倆,遇到真正的高手可就…」

「你是誰?」當下我才發覺,這個討人厭的小鬼恐怕大有來頭:「你怎麼知道那個甚麼瓶?」

「哦,我叫臨光。至於第二個問題嘛,因為那是我遺失的寶器,我自然知道囉。」

此刻銀角在一片喧嘩聲中下場,我問:「是被偷的嗎?你要去搶回來嗎?」

「搶那瓶子?我看他用得也挺順手,何必奪人之好?每年霜月閣遺失的寶器多,得到的更多,又不缺一只瓶子。」

又是霜月閣!話說我從村人口中鮮少聽到「霜月閣」的名字,但是江湖人對霜月閣似乎都存有忌憚。霜月閣貌似藏有許多奇人異術,它不像其他幫派那般聲勢雄偉、鋒芒畢露,它是如此神祕,卻又如此令人敬畏。

「嗨,月兒!妳可來了,我等妳好久。」

臨光小子朝著一個神秘的蒙面人猛揮手,蒙面人頭戴灰紗,身罩灰袍,整個身子從頭遮到腳,只從身段看得出是個女子。她向我微微致意,從我肩膀接下臨光後便離開。

午後,圍觀比武賽事的江湖大俠更多了,還有許多村人看到商機可乘,陸續推輛車子來叫賣。臺下觀眾熱鬧騰騰,擂臺上的比賽更是高潮迭起,一個自稱「傲天」的神秘鐵面男,使一把二丈長的傲世槍,連勝數場,橫槍仰天長嚎,怒吼:「下一個上!一起來也行!」

喊罷,有個英氣勃發的書生俠客躍上擂臺,報上名號:「群英四奇蕭寒,特來討教!」

台下群英幫眾一片喝采,當中隱約可見一人,頭戴綸巾,手持金邊扇,對旁邊一位瀟灑淋漓的俊美大俠說:「流雲師兄,我看這傲天犬不過憑一股蠻勁兒瞎闖,絕不是蕭師弟的對手。」

兩位大俠身邊一批幫眾馬上奉承說:「上官師兄所言甚是,不愧是我們群英四奇!」

偏偏在比賽最精采的當下,大廚又派差給我,要我回客棧運酒來。我抱著一肚子鳥氣回到客棧,遇見堯兒、悟能,還有灵蝶,灵蝶身上的傷好了一半,看來精神不錯。

堯兒叫住我,問說:「聽說你遇到臨光前輩啦?」

「堯大俠您叫他前輩?」

「你被他的外表騙了對吧?他可是將近二百高齡,霜月閣的一代耆老哦!」

堯兒笑著看我驚嚇的表情之餘,注意到灵蝶的臉色黯淡,問她:「蝶,不說話?」

「臨光前輩來了,那,月姐也來了?」

「當然,怎了?」

灵蝶欲言又止,最後說:「沒什麼。」

當下我不明白,待我往後經歷多年歷練後,方能感受這「沒什麼」簡單三字的重量。

第一天的比武大會在落日時暫且落幕,是夜,酒樓燈火通明,江湖好漢們剛看完一連串精采刺激的爭鬥,晚上則徜徉觥籌間,逞口舌之快,欲盡白天未完的餘興。

有別於大廳中央諸俠群集的喧嘩騰鬧,酒樓的一處暗角坐了暗滅沁殤、悟能、上官風雅、還有早上的臨光前輩和月兒姑娘。先是暗滅沁殤發現我,示意我過去,店小二看到是暗滅大俠,很識相地放了我。

暗滅沁殤開門見山問我:「聽說你見過他了,你介意再說一次昨晚發生的事嗎?」

我一想到昨晚那月光下的修長身影,渾身又開始發寒,是看到上官仙人和藹的笑容,想起那天他為我灌入的真氣,我才鼓足勇氣,將那段恐怖回憶再述說一遍。

五人聽完又是一片靜默,徐久,悟能開口:「雖然早料到這『鰻魚』遲早會再現身,但沒想到這麼突然。」

上官風雅說:「香鰻魚蓋飯的五官極其靈敏,幾乎沒有他找不到的人。幸好你遇到靈稀,他的鬼靈罩將你隔絕在一切感官之外,你才逃過此劫。」

「也幸好你沒看清楚他的臉,」暗滅沁殤說:「假如你看清了他,他絕不會就此罷休。」

上官風雅說:「如果我們其餘四絕再次合璧,也許還有辦法和他一搏,只可惜劍仙下落不明。」

說完,在場諸位江湖高手心有默契的輕嘆一聲。假如說江湖英雄是我們這些老實村民心目中的偶像,那麼江湖人心目中的偶像,非「天下五絕」莫屬。我在酒樓上崗的這段日子,從諸多江湖人的閒聊裡,拼湊出「天下五絕」的面貌:他們是五名江湖公認道行高超的大前輩,每一位都有能以一擋千的絕上武功,上官風雅前輩、悟能大師、暗滅沁殤大俠,和這次發下挑戰書的無始劍仙,俱為五絕之一,但最後一絕,我怎麼也打聽不到他的名號。

悟能說:「說不定劍仙早就來了,畢竟他行事最是神秘,易容術更是第一流的。誰知道他是否易容成另一個江湖人,現在正看著我們吶?」

上官風雅說:「話說香鰻魚蓋飯也深黯易容之道,若假扮他人混入這村,那更是難防。」

關於江湖人的易容術,我也約略聽大人說過。據說有些高明的江湖大俠,善於模仿他人容貌聲形,會易容成其他知名的江湖大俠,掩人耳目。因此,假借他人容貌作姦犯科、嫁禍他人者,亦時有聞之。

除了喝著肉湯的臨光前輩一臉滿足樣,每個大俠都眉頭深鎖,心事重重,和熱鬧的大廳中央呈現強烈對比。看著那些胡鬧的江湖中人,我心想,但願這些傢伙就這樣像小嬰兒般鬧著鬧著就睡了,不要再有像昨天那樣的慘案。沒料到,這群江湖中人光是喝酒聊天,竟然也能起衝突。

先是一個裸肩翹臀的嬌媚女俠,用她的細滑香肩磨蹭群英決的流雲大俠,發嗲說:「大俠~讓萌萌來嘗嘗您嘛~您的肉好不好吃啊~」

其他江湖大俠跟著萌女俠起鬨打鬧,鬧到其中一個群英四奇憤而站出,怒喝:「不知羞恥!給我滾遠點!」

他這一放話,壞了群眾興致,大家冷眼瞪他,他還以怒目橫對眾俠,說:「你們這些沒見過江湖世面的小廝,在群英四奇面前還敢放肆?」

「呸!甚麼群英四奇?我看群英四狗還差不多!現在江湖早就是天風霜月的天下,哪輪得到你們囂張?」

雙方越吵越烈,紛紛將手按在劍柄刀把,蓄勢待發。店小二早躲進櫃台下,其他夥計也閃到一旁。悟能嘆道:「唉,這些年輕人怎麼學不乖,都忘了捕快還在外頭嗎?」

忽然,月兒走向叫囂的兩方人馬中央。我可嚇傻了,以為前一天滿月大俠的慘劇又要重演。

臨光前輩又意猶未盡的舔了兩口湯碗,才說:「哎呀真是,月兒,用兩滴應該就夠了,省著點啊!」

月兒點頭示意,隨即摘下面紗。

酒樓頓時靜默。

那是我有生以來看過最美的一張臉。

月兒的五官和我們中原人殊無二異,但卻出奇完美的勻稱,還有一雙靜謐而憂傷的眼睛。她皮膚白得出奇,既像夜裡的盈盈滿月,又像細滑見光的白瓷。她還生了一把烏亮中帶著深邃幽藍的長髮,滑落肩膀上,仿佛絲緞般映著閃爍銀光。

她從灰袍下探出一隻玉手,隱約可見兩滴蠶豆大的甘露托在掌心。然後她輕輕的將兩滴甘露吹向空中。

「呼」的一聲,甘露瞬間化作漫天雨霧,瀰漫整間酒樓,落在大廳群俠身上。吃驚的群俠渾身沾滿霧水,張大了嘴卻說不出話。

這時她微微一笑,宛如雨後雲開的三日月。

「別爭了。」

狂傲的群俠竟如溫順的羊群,聞言便緩緩收勢,再無爭執。酒樓是夜就此平靜。

月兒回座時,臨光得意地朝她微笑,其餘大俠也對她讚嘆不已,悟能問道:「女施主真是了得!那天降甘霖想必是孟家的『忘川水』吧?敢問女施主名號?」

月兒答:「孟婆之女,水中月。」

託水姑娘的福,我今晚能平安無事下崗回家。行經打鐵舖時,隱約聽見燕青大俠和凌雲雁的談笑聲,從打鐵舖的地窖傳來。

打鐵師把他的地窖清理作燕青大俠的客房,地窖牆壁有一截冒出地表的通氣孔。我一時好奇:「為何凌雲雁大俠放著群英幫眾一整天,自己卻私下跑來找燕青大俠?」於是將耳朵貼在地窖通氣孔,偷聽他們對話。

凌雲雁說:「難為燕兄住在這麼個地方,為了搶先與無始劍仙一戰,你可是做足了犧牲。」

燕青說:「坦白說,我為的不是無始劍仙。」

「哦,那麼是為独孤客?你算準独孤客會先來這鐵舖打聽消息?」凌雲雁又說:「以你的武功,確實能和独孤客一決高下。除掉這個江湖公害,更可助黑幫壯大聲勢,這主意不錯。來,雲雁敬你一杯。」

一聲乾杯響後,又聽凌雲雁說:「江河日下,已非往昔我等初入江湖時可比。燕兄為黑幫勞心,雲雁感同身受。當年朱皇幫主將群英眾交付雲雁等人,雲雁亦費盡心思,只望重振群英榮景。但願在上位者,皆能體會我等苦心。」

燕青沉默,凌雲雁繼續說:「雲雁知道,貴幫自黑少幫主掌事以來,聲勢日衰,儘管燕兄戮力親為,畢竟孤身難抗朝代洪流,燕兄正當青壯,可曾考慮…」

「喀!」

不等凌雲雁說完,聽到燕青用力扣下酒杯,說:「凌兄,挑撥離間,非義士所當為之。」

聽到這話,凌雲雁自行收棚,說:「那麼晚了,就不打擾燕兄休息了。」

我連忙躲進角落,等待凌雲雁的身影逐漸遠去。原本已平靜的夜晚,在這場密談後似乎又添加了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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