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深淵一
原罪深淵一
筆者:乙寸筆
2018/10/05
龍泉客棧(上)

某天,龍虎山降了一場大雨,雨勢不小,沖刷掉行旅過往的車轍、蹄印和足跡。

龍虎山下的某間客棧,店面不大、內裝簡陋,卻有個豪氣千雲的店名「龍泉客棧」。客棧內坐滿了八個人,包括高胖的店小二在內,還有一個長鬚寬袍的隱士、一個劍客、一個臉蛋未脫稚氣的年少書生、一個身穿素雅短衣的年輕郎中、一個慈目低垂的法師、一個橫眉虯髯客、一個猴腮臉。

「今日敝店蓬蓽生輝,來了不少貴客光臨。」店小二邊招呼客人,邊笑著致歉道:「此地窮鄉僻壤,沒多少好東西可以招待各位,還請多多見諒。」

只見那橫眉虯髯客忽地拋出提議:「各位既是有緣修得同船渡,何不各言來意?」

客棧靜默,沒人賣帳,虯髯客討了個沒趣,逕自又說:「看來諸位當中,有不少人是為了那龍脈源頭的寶泉而來的吧?咱也是,有興趣的話可以找咱合作。」

客棧眾人冷默以對,虯髯客自言自語:「話說這龍脈寶泉,著實稀奇,始於驚蟄的第一道春雷後,終至立冬的第一場瑞雪前,尋遍龍虎山麓,方有機會一見泉水汨出,甚至那龍泉源頭,至今仍未有人發現過。諸位,這泉水之珍貴,凡人啜飲一口便得延年益壽不說,咱等習武人士,若能覓得龍泉源頭,只消一口源泉,就可增進自身一甲子的修為啊!」

「空談瞎說,無助於事。」

年少書生打斷虯髯客,奚落道:「沒本事獨自尋得那甚麼龍泉源頭,就想找幫手利用,達到目的嗎?」

虯髯客瞪了書生一眼,冷問:「請教小兄弟尊姓大名?」

「未得功名地位,賤名何足掛念?稱我『浮生墨客』即可。」書生吟哦道:「一生浮夢日月間,客居筆墨蒼穹下。」

虯髯客哼了一聲,又道:「寶泉難得,不只難在源頭難尋,更難在那守護龍泉的妖魔,不知已吞食了多少覬覦泉源的江湖人。像你這種黃毛小子,妄想區區一人獨享泉源,正是第一個被那妖魔給吃了的!」

「讀書人志在聖賢道,不希罕什麼寶泉。」浮生墨客嘴裡嚼著店小二敬贈的醃蘿蔔乾,回敬虯髯客道:「而且,你該是怕自己成了那個,被什麼怪物給吃了的倒楣鬼吧?否則你也不至於在這坐而夸談,卻又從不敢起而行。」

虯髯客被這年未及冠的書生說了一頓,臉色由青轉紅,怒而拍桌起身!不待他開口大罵,一旁的猴腮臉冷笑道:「怎麼?被這小鬼說中了心思,惱羞成怒?」

虯髯客轉而怒視猴腮臉,手按刀柄,作勢要打起來。此時店小二遞上兩盤生冷的鹽漬野菜,鞠躬陪笑道:「兩位大俠,粗茶淡飯不成敬意。」

兩人齊怒瞪店小二,虯髯客罵道:「這種豬吃的東西,就是待客之道?!」

猴腮臉也怨:「好歹你也燒點熱的招呼我們。」

「不必!這樣就好。」

店小二尚未開口,又一俠客邁入客棧,徒手捏起一片漬菜便吃,嘖嘖讚道:「真懷念!這龍鬚菜就是要生冷鹽漬的才對味!」

旁人看這突兀之客,內穿道服,外披一件鮮綠大衣,原來是蘇家觀下山的傳人,蘇境離。蘇境離讚賞完,問店小二道:「我沒見過你,你是新來的?」

「剛來幾天而已。」

鬧事的兩人見狀,討個沒趣而退,一場糾紛就這麼平息。蘇境離和住客們一一問好,見了那短衣郎中和清風隱士,更是問候得格外慇勤。

「想不到青鳥居士和『山巔一寺一壺酒』賞光,造訪龍虎山。」蘇境離笑問:「特別是青鳥先生,千里迢迢,從春水村來此,難道又是『陪行』?」

「這回不是,」青鳥笑道:「要合帖藥方,幾樣材料只有龍虎山才有。」

「說到龍虎山獨有的,那肯定是『龍虎雙景』:自在龍蟠神泉池、虎據山巔久陽宮。」清風隱士「山巔一寺一壺酒」笑道:「還有,就是剛才那位仁兄心心念念的,傳說中的龍泉源頭。」

「什麼龍泉源頭,都是虛妄傳言。」蘇境離環望住客一眼,笑道:「甚至連我這個蘇家關的傳人,也不曾發現那龍脈過。在場如果有這個心的,勸他打消念頭的好。」

店小二為答謝蘇境離解圍,為他騰出一間相對寬敞的客房。幾個旅客見天色將暗,就這麼各自到房裡去睡了。雨後春晚的龍虎山麓,幽暗不可見其陵線,惟依稀可聽到少許的鳥獸吼聲。

隔天清晨,眾人齊集客棧,只見店小二為諸多貴客張羅早膳:冷醬瓜配小米干。山巔一寺一壺酒自得其樂地啜著米湯,浮生墨客和青鳥同桌合用一盤醬瓜,劍客粒米未進、凝望窗外,法師早早用膳完畢,闔眼默誦經文,猴腮臉不住地叨念昨晚睡的那床蛀蟲蓆子,蘇境離望著早膳出神徐久,忽地問起一件事:

「那個虯髯客呢?」

蘇境離拉著店小二,逡巡客棧四周時,隱約聽見柴房後頭有野狗哼叫。蘇境離低喃一聲:「不妙。」繞去柴房,果然發現三、五隻野狗正在爭搶著,啃食橫眉虯髯客的屍首。

蘇境離和店小二合力趕走野狗,見屍首僅存殘缺的軀幹和頭顱,感慨不已。他們將屍首抬入柴房暫放,回客棧宣告此噩耗,其他住客聽聞後,反應不一,青鳥居士滿不在乎,猴腮臉沉吟不語,浮生墨客臉色慘白,法師溘然長嘆,劍客求蘇境離道:「帶我去看屍體。」

劍客到了柴房,先是為虯髯客的慘狀唏噓一番,問道:「這屍體已經被咬的支離破碎,難以驗屍。蘇道兄當時在現場,可有發現甚麼異狀?」

「我們已將屍體盡可能保存完好,真要說個死因的話,」蘇境離指道:「死者並無生前中毒跡象、軀幹要害處也看不出任何兵傷,除了遭啃食處外,屍體上亦無任何血跡,那麼,最有可能是窒息而死。」

「窒息而死?」劍客思忖道:「勒頸窒息而死,表情必定不會是普通的猙獰,可這屍身的表情,看得出死狀痛苦,但,不像是勒斃。」

「兩位壯士考慮的前提是,兇手是人。」柴房外忽然傳來一道清朗聲音,問兩人道:「那,如果兇手『不是人』呢?」

兩人回頭一看,原來是「山巔一寺一壺酒」佇立門外。蘇境離問:「『一壺酒』老兄,你的意思是?」

山巔一寺一壺酒呵呵笑著,明問蘇境離道:「兇手,可能是那死者曾說過的『龍泉妖魔』?」

「不可能。」

「你又怎麼知道?」

「我就是知道,」蘇境離把話說到死,斷然道,「這兇案絕非甚麼妖魔所為。這一點,我可以蘇家觀的名聲擔保。」

「我也這麼相信,」劍客附和道:「雖然再無其他佐證,但我寧可這兇手逍遙法外、案子石沉大海,也不願將之歸罪於一隻虛妄的妖魔。話說,咱們都不是捕快,各有各的家務事要辦,為死者做到這地步已是仁至義盡。咱們把屍體稍微處理一下,關起柴房,等將軍城的捕快來勘查此地再說吧!」

蘇境離一揖附和道:「就聽您的了,神疾風副總鏢頭。」

原來那劍客正是名聞天下的「疾風鏢局」第二把交椅,副總鏢頭「神疾風」。神疾風擅自主張,將屍首作簡單的防腐處理後,擱在柴房,和另外兩人回到客棧。這時店小二也匆匆帶來個壞消息:前日的大雨導致山路坍塌,人馬皆不得前行,起碼要費時一日,方可搶修出個簡便棧道。住客們不得不懷著忐忑的心思,在龍泉客棧續住一晚。

神疾風回到客房,找一紙鏢局獨有的便簽,扼要述明命案所見。他又打開一只鴿籠,挑一隻專門往來將軍城一帶的信鴿,繫上便簽,便放往將軍城衙門的方向飛去。

然而,是夜三更,他趁四下無人,又放出另一隻信鴿。

翌日,通往將軍城的簡便棧道搶先通行。衙門捕快馬不停蹄,午時便抵達客棧查案;捕快同時帶來三個人,有兩位中年婦女和一個稚齡的小女娃,自稱是為虯髯客奔喪的遺屬。捕快花了一個下午,將客棧上下統統搜過一遍,又找了店小二及所有住客盤問過一遍,獨獨找不到猴腮臉。

捕快趁天尚未暗,搜索客棧周圍,最後在汲水的深井旁發現猴腮臉的屍首,和神情漠然的「青鳥」。捕快圍住青鳥盤問,他辯解:「人不是我殺的。」

「那你為何會出現在命案現場?」

「湊巧的,我聞到新的屍氣,就循著氣味過來。」

「胡謅!」一個捕快斥道:「死者離客棧起碼二百尺,又非上風處,陳屍時間又不到一天,你是要如何嗅到屍氣?」

「這是我的專長。」青鳥答說:「況且,這裡也並非死者被殺的現場。」

「你怎麼知道?!」捕快逼問道:「難道你還知情些什麼?」

「我只知道,客棧死了第二個人,死於用粗麻索之類的東西絞碎肋骨,死狀極為不堪,死在某個他處,被星夜棄屍在這。」青鳥聳聳肩,又說:「我知無不言,除此以外,一無所知。」

此時,蘇境離和神疾風也到了,青鳥提議:「如果捕快大人們不介意,何不請屍體領我們,回到祂真正的死處?」

捕快聞之大怒,叱罵道:「耍我們?!屍體怎走得了路?!」

「怎走不了?」

青鳥用口鼻吹出一段段高亢哨音,宛若連串鳥鳴,穿耳卻不刺耳。

「咿呀呀呀呀呀呀啊?!」

一行捕快驚恐地看著猴腮臉的屍體竟隨著疾速婉轉的鳥哨音,站了起來,就像是繫上四、五條隱形絲線的戲偶般。當中幾個膽小的捕快甚至被嚇得癱軟在地、不省人事,就連飽覽世事的神疾風也不免瞪大了眼,倒是蘇境離極為鎮靜,跟在那「活死人」後方,見祂一步步地、搖晃著往客棧方向「走」去。

活死人走到停屍的柴房外,彎下了腰,作勢要搬起甚麼東西似的,細細一看,原來砂礫地表藏了一扇灰樸樸的隱藏板門,幾個膽大的捕快上前掀開板門,驚見門下竟有一道深暗不見盡頭的石梯。

活死人顛簸走下石梯,青鳥口吹哨音跟隨在後。眾捕快躊躇間,忽聞蘇境離嘆道:「看來,還是瞞不過各位大人,請隨我下來吧!」

蘇境離點亮一只油燈,領著捕快們魚貫走下石梯,石梯幽窄陡峭,僅容一人側身而行,不知走了多久,眼前陰暗的視線忽然寬敞,一行人到了一處可容馬車迴旋的天然石洞,地上潮濕泥濘,不少根熄滅的火把散落四處,四周則是凹凸不平的濕滑石壁,仰望洞頂,挑高約莫有三丈,儼然似一所黑暗宮殿。

眾人看著這奇景呆了,蘇境離道:「這裡是龍虎山的地下水脈入口,而且只是其中一處較大的石洞,沿著石洞走下去,理應能探得龍泉的源頭。但就我所知,百年來尚未有人進去後還能活著回來的。」

石洞裡,隔著油燈幽暗微光,隱約可見青鳥的背影,以及那無魂的屍體癱軟倒地。青鳥停了哨音,回頭向蘇境離晗首致意,道:「不知為何,屍體停在這裡不走了?」

「那可得小心了,裡頭的住客隨時會出來。」

「住客?」

蘇境離示意大家退避到石洞入口,留下屍體在石洞中央。忽然從暗處傳出一陣低微的連續窸窣聲,須臾間,一條銀色的巨蟒,像一股冷泉汨汨,輕巧地從黑暗中滑入眾人的眼簾,令人見而失色。

巨蟒用它近數十尺長的身軀,一圈圈地絞纏住屍體,一收緊,彷彿可聽見屍體筋骨盡碎裂的喀啦聲響。就在巨蟒要吞食掉屍體時,蘇境離邁步上前,虎地舉起油燈,不知為何,巨蟒竟迅速鬆開屍體,倉皇曲行,退回黑暗的角落裡。

「這是龍虎山另一樣鮮為人知的特產,『百尺銀龍』,依龍虎山的地下水脈而居。這群巨蟒不知數量多少,以誤闖水脈的人魚蟲獸為食,牠們性喜濕冷,但是厭惡油燈的氣味,只要遞上油燈,就會本能地拋下獵物逃跑。」

蘇境離繼續解釋道:「有一說法是,巨蟒盤據地下水脈,每逢立冬,群蟒入眠時,睡軀正好堵塞住水源,以致地上龍泉中斷,直至驚蟄過後,春雷驚醒冬眠的百蟲,甦醒的巨蟒移開身軀,龍泉才得以再次汨出。」

捕快頭子凝望石洞中的屍首,自問:「依道兄所言,這死者顯然打算沿著石洞另一端的水路,探索龍脈,結果反被巨蟒所纏殺。可是,為何他沒有被吞食?會是誰照著道兄你的作法,令巨蟒放了他?又是誰將他棄屍在地上?為什麼要這麼做?」

「關於這點,」蘇境離思忖道:「雖然我還沒有明確的證據,但,是誰搬走屍體的,我大概有個底了。對吧,『一壺酒』?」

捕快們倏地回頭,驚見「山巔一寺一壺酒」就站在石梯中央,偷聽著他們的對話。當他聽到蘇境離的質疑,便舉起雙手苦笑。

「蘇道兄,你竟然懷疑起我來?不錯,我約略知道這龍虎山泉脈的事,但我請問蘇道兄,我又何必如此費神,冒險驅趕走巨蟒,將死者移屍到水井旁呢?」

「你是為了引出我。」蘇境離皮笑肉不笑道:「只有知曉此山內情的人,才會一眼便知死者乃遭巨蟒纏殺,進而重返石洞一探究竟。說不定,你還冀望著看到我,使出什麼不為人知的手法,避開這群『守衛』,探得龍脈。」

「哈哈,真被你說中了。」「山巔一寺一壺酒」撫掌笑道:「不錯,我打算一探地下龍脈,打從一開始就激你,試著誘導你出面找到龍脈的源頭。我還臨時找了這位老兄合作,可惜他運氣不好,反被巨蟒所殺。我冒險搶救出他的遺體,移到水井旁,打算再次引出你來。不過我倒是沒想到,有個擅長奇門遁甲的操屍高手,搶先一步,又因此多費了一番周折。」

「可惜你最後還是白費心機,」蘇境離道:「即便是我,也不知道龍脈源頭的下落。除了油燈以外,我也沒有其他能驅退巨蟒的方法。我對水脈和石洞一事三緘其口,為的是保障諸位訪客的安全,以及龍虎山的命脈不受侵擾。因此我這回幫不了你,奉勸你就此收手吧。」

「悉從尊言,這便收手。有所得罪處還請見諒,希望日後仍有合作的機會。」

捕快們不願再見到青鳥用哨音操屍,引起巨蟒注意,於是他們自行抬起屍首,吃力地爬回地面上。青鳥、山巔一寺一壺酒、和蘇境離則尾隨在後,魚貫登石梯而出。

石梯走到一半,山巔一寺一壺酒忽然停了下來,押尾的蘇境離便問:「老兄,還有何貴幹?」

「這回我利用你,為了補償,就告訴你另一件事。」山巔一寺一壺酒問:「你難道不想知道,我們怎麼發現這裡的?」

蘇境離一愣,反問:「難道你原先不知道這石洞?」

「不知道。我昨晚二更時,和夥伴發現有扇半開著的板門,這才發現別有洞天。」

山巔一寺一壺酒低聲警告他身後的蘇境離道:「這裡還有別人知道這龍脈入口的事,而且來意不明,你若是不想龍脈再受騷擾,最好找出他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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