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深淵四
原罪深淵四
筆者:乙寸筆
2018/11/30
邊關夜色

事情要先從驚蛰前十天說起。

時值初春,旭日初昇,殘冬朔風仍舊吹得緊。冷清的朱紅衙門外,有一攤子,賣著糖葫蘆串。

「嘎答,嘎答…」



賣糖葫蘆的矮小老闆,遠遠的乍看老成,細細觀察,年紀其實不大。他手上搖著波浪鼓,招呼來一個年輕女客,女客披著一件晶白的禦寒毛裘,步履綽約,要了一支糖葫蘆。

老闆遞上糖葫蘆串,附耳低聲道:「沐老闆娘,岳濤死了。」

女客正是上城書舖「琉璃堂京報」的女老闆,人稱「左圖右史,藏書千萬」的沐琉華。她聽到這消息也不驚惶,僅報以一聲輕嘆,咬下一口糖葫蘆,含糊咀嚼著說:「怎麼死的?」

「如同當年的流雲飄蹤一樣。」

「誰動手的?」

「無始劍仙。」

「意料之內,只是可惜了獨眼雙刀,中原排行前二十名兵器。」女客咬下第二顆糖葫蘆,又問:「你可知浮生墨客?」

「誰?」

「聽說是個『老手』的孩子,貌似他本人並不知情。」沐琉華嘆道:「說起來,很久沒見過其他『寒門』弟子了。」

「我還以為『寒門』早已為世人所遺忘,豈料一件莫名其妙的大案,又再次給拱上了戲台。」糖葫蘆老闆亦嘆:「曾經的『邊關大捷』,如今的『大漠血案』,同一場殺戮,是立下戰功或滅族重罪,全都看朝廷背後的那隻翻雲覆雨手。」

「別說太多,當心隔牆有耳。」

「無所謂。」老闆苦笑一聲,道:「我的人,都死的差不多了。」

「死了?誰?」

「問這個是為了什麼?」老闆答說:「就當作妳什麼都不知道吧!」

「這麼說,你是柳家最後一人了。」沐琉華咬下最後一顆糖葫蘆,語氣充滿關切:「千萬保重自己。」

「放心,我就像這糖葫蘆。外表滑不溜揪,糖心可是硬的。」

老闆又遞給沐琉華一支鳥梨心糖葫蘆,悄聲說:「咱們被盯上了。」

「我知道,可是這仁兄真奇怪,還不出手。」

「看來他是個謹慎的人。」糖葫蘆老闆環望四周,又道:「只怕我倆聯手也贏不了他,我拖住他,妳走上城求援,兵分兩路。」

「我去求援,那你怎辦?不如我們一起上?」

「妳在殺手樓還有十一萬的懸賞金,絕對是敵人首要目標,千萬要小心。」老闆笑著反問:「聽話,小琉華。妳知道的,沐家和柳家,哪個對我重要?」

說完,糖葫蘆的老闆推著攤車離去,徒留她一人佇立衙門外的三丈大道上。她往反方向邁開步伐,奔走間,又咬下一顆糖葫蘆。

「瞎扯,說什麼糖心是硬的?」

沐琉華咀嚼著多汁的鳥梨糖心。

* * *

驚蛰過後,任雲歌與一名陪從,在通往大漠邊關的二丈驛道上,他們已趕了三天的路,前往流雲府的大漠別府赴約。這條驛道自帝都開始,穿過將軍城、大漠邊關,一直通到「關外」的武都、塞墨之間。

這是旅程的最後一段路,任雲歌也不急著趕路,兩人兩騎,答答信步在方正石磚舖成的大道上。任雲歌一騎在前,陪從尾隨在後,看似主從有別,然而從兩人馬上閒談間,任雲歌那敬重謹慎的語氣聽來,陪從顯然絕非泛泛之輩,甚至地位身分更在任雲歌之上。

「前輩,我問你,」任雲歌忽然問道:「你可想過,自己會怎麼死?」

「沒想過。」 陪侍的聲音聽起來溫雅柔和。

「我呢,經常做同一個夢,夢裡,我看見自己是怎麼死的。」任雲歌又問道:「你想聽聽看嗎?」

「你想說就說吧!」

「那是個像現在一樣的午後,一樣的南方驛道,而且,」

任雲歌話未說完,前方突然一陣砂煙騰騰,隨著蕭蕭馬鳴聲,橫出一批約莫數十騎的馬隊,一見任雲歌便迅速擺開陣形,重重包圍他們。

「而且就像現在一樣的重兵埋伏、進退不得。」任雲歌見隊伍行事訓練有素,絕非普通搶匪,遂勒馬高喊:「叫你們頭兒出來!」

前方讓開一條路,走進一個濃眉漢子,竟是「疾風鏢局」總鏢頭夏宸!夏宸和江湖各大幫會盡皆友好,眼前的任雲歌又是流雲兵府所收的螟蛉子、雲樓樓主凌雲雁的高徒,即便夏宸輩份在他之上,也理應有所禮遇才是。然而此刻的夏宸,手按腰間寶刀,冷眼凝視任雲歌,殺氣溢於言表!

任雲歌下馬一揖,朗聲問道:「總鏢頭,何故為難後生晚輩?」

「我只問你,」夏宸沉聲喝問:「朝廷重啟大漠案,你知道多少?」

任雲歌輕嘆了一口氣,答道:「一無所知!」

「你是當年的血案中,一族最後的倖存者。」夏宸問:「你理應是朝廷重啟此案的關鍵人物,何以說自己一無所知?」

「前輩太抬舉我了,」任雲歌反問:「邊關大捷也好,大漠血案也好,都是朝廷權臣派系間相互傾扎的結果,我區區一個初及冠髮的江湖人,何德何能,得以撼動朝廷視聽?」

「就算你自稱沒那本事,憑你的身世,要為那朝中有心人所利用,亦非不可能的事。」

「大漠案時,我才兩歲。」任雲歌頓了一下,笑問:「我為什麼要牽扯進一件自己壓根沒記憶的事?」

夏宸不答話,抽出腰間銀月寶刀,鋒芒在頂頭烈陽下泛著冷光。陣中劍拔弩張,眼看局勢將一發不可收拾。

「總鏢頭,別白費功夫。您威脅不了我。」任雲歌淡然而笑道:「我不會死在這裡。」

夏宸鐵青了臉,刀指任雲歌,陰狠地反問:「你確定?」

問完,夏宸一個邁步,宛如飛鷹俯空獵野兔一般,逼向任雲歌!銀月寶刀朝前一劈,眾人只聽得騰騰刀氣,在暖寒不定的空氣中,宛如初春的第二道雷聲般,「虎!」的炸出一道聲響。

刀鋒停在任雲歌英挺的鼻樑前三寸,任雲歌依舊文風不動。夏宸又一次逼問:「任公子,你真不怕死?」

「總鏢頭,晚輩不會死在這裡。您心裡有數,」任雲歌道:「其一,『大漠血案』發展至今已成燎原大火,即便殺了我一人,也擋不住火勢延燒到疾風鏢局。其二,如果您真懷疑我就是那個在朝廷出面,指認涉及血案名單的證人,現在殺了我,反而更難捉摸到那策劃、重啟此案的幕後主使。」

任雲歌又道:「話說回來,一個有本事將當年以『剿滅關外匪窟』,出師有名的『邊關大捷』戰功,一舉扭轉成了滅族血案,並將一干功臣打為殺人重犯的幕後主使,肯定是個厲害角色。」

任雲歌話說到此,不再開口。他心忖夏宸乃久涉江湖的老手,一定聽得懂他尚未說盡的話中話:幕後主使如此狡猾難纏,僅憑疾風鏢局恐怕難以克敵、扭轉局勢,此刻若盲目殺他,徒然令局勢更難捉摸,並得冒起同時得罪「流雲兵府」和「雲曦迴雁樓」兩大幫會的風險,使鏢局的形勢更加不利!與其這樣,還不如好言相談,與諸幫會派系保持良好關係,令江湖人同仇敵愾,心甘情願與疾風鏢局站在同一陣線,才是上上策。

夏宸一雙肅目,凝望著任雲歌的雙眸,看得出他在盤算著。此時,陣形突然又一陣騷動,突入一騎快馬使者。使者帶著一只包袱,下馬不及喘息,急奔至夏宸身邊,附在他耳邊密言幾句。夏宸聞之臉色一變,大聲說:「打開!」

使者當眾打開包袱,裡頭竟是一件染上大片血跡的布衣!

夏宸大聲問使者道:「你說,這衣服的主人,叫什麼名字?」

「浮生墨客!」

現場眾人包括任雲歌在內,看到這件血衣無不議論紛紛,沒人注意到任雲歌身旁的陪從,臉色忽地一變。

夏宸又問:「所以,疾風還託你帶了什麼?一起拿來。」

使者小心翼翼地,以雙指勾起兩條項鍊。那是一對成雙的玉符,以上等的塞墨美玉打造而成。

夏宸長吁了一口氣,收起收下項鍊,揮個手勢,鏢局人馬旋即收束陣形,為任雲歌兩人讓出一條路來。

「我要的東西之一,已經拿到了。」夏宸對任雲歌抱揖致歉,苦笑道:「適才對任公子多有冒犯,還請見諒。正如你所說,我不能殺你,殺了你無助於大局。不過,我還是想和你談談。」

「晚輩正要去赴流雲義兄的約。如果前輩有事相談,何不到了大漠別府再說?」

「當然,我也要去找他。出發吧!」

說罷,夏宸與鏢局人馬踏起一陣煙塵而去。任雲歌與那陪從走在後方,陪從開口嘆道:「任公子,虧得你剛才如此鎮定!」

「其實,我怕死了~!」任雲歌吐舌,一臉戲謔地悄聲道:「要不是我知道自己不會死在這裡,我還真想轉身就逃!」

「對手可是銀月刀夏宸,公子竟有如此信心能逃得過?」

「哪逃得過?」任雲歌笑道:「我只知道,在夢中,我並非死在刀下。夏宸使的是銀月刀,所以不是他。」

「公子真是有趣,夢境也可以當真?」陪從笑道:「那麼,你在夢中是為誰所殺?」

「是一招快劍,」任雲歌稍稍收斂起神色,凝望前方,答道:「那應該會是我此生看過,最快的一劍。」

***

同日,大漠邊關,夕陽甫落時,在天際和無垠砂海的交界處,留了一層層的橙紅與黃。

流雲家在大漠邊關有一處別府,近日,別府上下忙成一團,接待久違的少主流雲飄蹤,和他的一干親信們。當晚,流雲飄蹤倚立矮牆邊,望著遠方砂海,興嘆道:「如此奇景,中原難得一見。」

此時,流雲飄蹤的背後,浮現一道身影,道:「啟秉少主,據探子回報,太歲昨天就出發了。」

「他出門啦?」流雲飄蹤笑道:「還以為他會再等個一天,看來還是坐不住。」

「您要當心太歲,」那身影貼近流雲飄蹤的耳邊,警告他說:「他是臨光老祖提拔,凌雲雁樓主一手栽培的情報頭子,而且和少主看來並不對盤。倘若有一天...」

「咱們暫時毋須擔心太歲,真要說的話,先管好你的手下吧,米亞!」

被喚做米亞的男子問道:「少主所指何事?」

「五天前,你是不是透過『百輪轉』,從湛盧老爺子那邊要了一批兵器?」

「少主,」米亞伸出雙手,抱拳一揖致歉道:「屬下唐突,未經您的同意,便私下派人叨擾湛盧老前輩。可當今江湖局勢紛亂,不得不未雨綢謬。」

「是嗎?那可辛苦了。」流雲飄蹤笑了一笑,忽又話風一凜:「不過,你也太不小心。」

「這,少主,此話何解?」

「正因時局紛亂,人也好、武功心法和兵器也好,流向都要格外注意,切莫資敵而不自知。」流雲飄蹤冷問:「你可知那批兵器,最後流到誰的手中?」

「誰?」

「不管你是真不知情,還是裝蒜?米亞,你該明白,我的敵人是誰?」流雲飄蹤又道:「說起來,『百輪轉』一眾行事,惟你是從,若非經過你的授意,這兩個月下來,又怎會任由上百支弓箭和利器,甚至連流雲府私藏的數部上等秘笈,盡皆流入『罪淵閣』?」

「少主,」米亞受此質問,面不改色,反勸流雲飄蹤道:「罪淵一眾,特別是當今主事的独孤客,都是畢生難得一見的英雄,他們實在是受世人誤解太深,抑鬱不得志。和雲樓、無心門這些虛偽做作的世俗凡夫相比,咱們更應該和罪淵閣聯手,屆時一掃江湖諸雄,亦非遙不可及的夢想。」

「聲勢終有衰微的一天、地位亦將有他人取代。」流雲飄蹤勸道:「米亞,你的才具不同於他人,因此更要多花些心思去想,什麼才是生存在江湖最重要的事?」

說到這,流雲飄蹤語氣一凜,轉而警告道:「還有,我知道你一向和独孤客走得很近。但他不是你能對付的人物,從前不是,現在更不是。已經流出的軍資,我會另外派人設法追回來。而我得提醒你,傲天對於此事很不滿,我好說歹說,才幫你掩飾過去。」

「少主毋須對傲天如此忌憚,」米亞道:「那廝妄稱『命運聖門』聖主,不過區區一介無謀莽夫,論其修為、智略,絕非少主對手。而他卻屢屢出言不遜,得罪江湖諸雄,甚至連少主都不放在眼裡…」

「我不聽離間的讒言。」流雲飄蹤駁道:「你該知道,『霜月三妖』和我的交情,非比一般。」

「少主心胸寬大,可是您難道忘了?若非當年傲天莽撞,重傷了您,您當今的武功修為,絕對遠高於此。」

「我記性好得很,」流雲飄蹤斷然道:「好了,話就說到此。你在外頭辦自己的事,我無所謂,自己多注意點,別觸到我的忌諱就是。」

米亞聞言不再多說,行禮而退。流雲飄蹤一人倚著橫欄,凝望大漠砂黃的春色。這時天邊起了一陣風,吹開遠方的沙丘。

流雲飄蹤凝望出神了半晌,忽然笑道:「出來吧!我早聽到你的聲音。」

少年貓神怯怯地從門口跨出半步,尷尬地笑笑,稟報流雲飄蹤道:「老大,任公子他們到大廳了。」

「他們?」流雲飄蹤轉身問道:「還有誰跟他在一起?」

「疾風鏢局的總鏢頭,還有好幾個護鏢師傅。」

「哈哈,該來的,果然總是要來。誰肅客迎接?」

「老管家正招待他們喝茶吃果。」

「好!吩咐下去,今晚烤兩頭全羊,開六甕『大漠孤魂』,務必好好款待貴客,賓至如歸。」

流雲飄蹤領著貓神前往招待貴客的大廳前,又隨口問了一句:「你呆在那兒多久了?」

「一,一刻鐘。」

貓神原本充出一副神氣樣,聽到這問題,忽地氣餒下來,垂著頭,抬起眼睛看著流雲飄蹤,一副做錯事被發現的模樣。

流雲飄蹤又問道:「那麼,你聽得一清二楚了?」

「對。」

「他離開時,也發現你了?」

「對。」

「他對你說了甚麼嗎?」

貓神不再答話,他的神色很明顯地,是不敢再答話了。

「我不逼你。」流雲飄蹤氣定神閒,淡然接話道:「他對你的態度,我都看在眼裡。只要你記得,我的原則是什麼?誰是我的敵人?這樣就好,明白嗎?」

「明白。」

「好。附帶一問,純粹好奇,」發問前,流雲飄蹤忽然噗笑了一聲,「他允諾你什麼職位?還是什麼好處?」

貓神猶豫半晌,虛聲細氣、吞吞吐吐的據實以答:「他說如果我投靠他這邊,將來就有一個什麼王朝執金吾的官兒的。」

「執金吾?哈哈哈!」流雲飄蹤乾笑道:「真是,一同以往的小家子氣啊!」

「老大,」

貓神剛開了口,卻又閉了起來,硬是把話吞了回去。這引起了流雲飄蹤的好奇心,問道:「怎麼了?有話直問。」

「老大,最近好像不太安寧。」貓神頓了頓,緩緩道出他心裡的困惑,「這幾天,我看大家開口閉口都在講什麼血案。又來了好多人做客,表面做客,私下到處刺探事情。雲樓派了使者過來,疾風鏢局也是,還有朝廷…」

「朝廷?」流雲飄蹤聽到這兩字,話鋒一銳,問道:「幫會還是其次,你怎麼知道朝廷派了人來?」

「他,他也來問過我,嚇唬我說他是什麼欽差還是四大密探、什麼狐狸啥的。」貓神結巴道:「我就很老實的說啦,說我什麼都不知道。他本來還不死心,想要闖進東廂房那兒去看個究竟。」

「那你給誰進去了?!」流雲飄蹤喝問。

「誰也沒進去過啊!」貓神神色慌亂,連忙辨明道:「想闖進去的,都給我死活拖住了,誰也沒進去過哦!」

「好,記住,沒有我允許,誰也不准進東廂房,特別是那第三個房間。」

「知道了。」貓神又問:「可是老大,那個?」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不等貓神問完,流雲飄蹤便先答道:「時機到了,我自會讓你知道,東廂房裡究竟藏了什麼。『好奇心害死九命貓』,不該是你現在要知道的事,你就別瞎猜,觸到了我的忌諱,誰也救不了你。」

「知道。」

貓神垂頭喪氣,再不發一語。流雲飄蹤見狀,也不忍心再板起一張臉,於是便笑笑著抓弄貓神一頭刺短柔軟的黑髮,領著他去大堂應酬一干賓客。

***

入夜後的上城,一片寂靜,只有「琉璃堂」依舊一如往常的燈火通明。

今晚的琉璃堂主人,沐琉華,招呼著一位常客。只見這位常客赤著一雙天足晃著,一屁股坐在成疊凌亂不一書堆間,像是狗兒舒服地盤躺在安樂窩中,邊攤開一捲軸書,邊哼著鄉野的歌兒。若不細瞧,恐怕是看不出眼前這個咨意隨性的野丫頭,竟然是那鬧靜閑隱的萍蓮居士!

「小心點,我的好居士大人。」沐琉華叨念著:「當心妳手上那卷書,《血小板傳》,外頭如今已找不到了。」

「這麼多書,分一點給我收藏有何不可?」

「錢呢?」沐琉華伸手問道:「親姊妹也要明算帳,何況我們非親非故?」

「別計較那麼多嘛!」涼空翻一個滾,朝沐琉華問道:「我看妳最近心情不好,發生什麼事啦?說來聽聽?」

沐琉華頓了一會,回答:「柳家的人都沒了,我去收拾善後。」

「啊…」涼空聽到這消息,收斂起嘻笑神情,肅坐而問:「那妳發現了什麼?」

「什麼都沒有,只剩一本糖葫蘆的食譜。」沐琉華搖著一本斑駁的線裝小冊子,嘆道:「這是柳家最後的遺物了。妳要的話,就謄一份副本去,好好收著。」

涼空垂目又問:「最後的柳家人,是怎麼死的?」

「那是幾天前的事,他為了保護我而死。」沐琉華道:「他捨身絆住殺手,讓我得以逃到上城討救援,撿回一命。」

「可是,為什麼妳會被盯上?總不會跟『寒門』有關吧?」

「這個嘛…」

「因為『魚鱗冊』?」

涼空和沐琉華聽到這把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同時轉頭望去,看見葉非墨戴著一副玉白玄彩面具,穿著一襲夜黑袍子,踏進琉璃堂的內室,宛如入無人之境。

「大師晚安,」沐琉華語帶戒慎,問候道:「請問您有何貴幹?」

「我聽說萍蓮居士在此,便來聊個幾句。」葉非墨高高舉起手中拎著的一只竹籃,笑道:「七顆上等『秋霜果』,數年方得一穫,可補血、益精氣,今晚咱們切開了吃,邊吃邊聊聊。」

「聊什麼?」

「就聊大漠血案和疾風鏢局,如何?」

涼空神色一凜,反問道:「聊這個做什麼呢?我們都是局外人。」

「妳敢說自己不曾牽涉其中嗎?」葉非墨笑道:「江湖人徒有一身膽氣和武功外,也要有錢吃飯喝酒,沒錢,就過不了日子。論當今江湖兩大錢脈,一者是疾風鏢局,另一者,就是妳的『萍水商會』了。疾風鏢局為了運鏢無阻,在中原四處購地蓋分部,目光精準,長久下來,儼然成了江湖第一大地主,而妳,反其道而行,專注經營萍蓮當地,以醒神黑茶為首要大宗商品,五穀雜貨生意無所不包,務求錢貨暢行四方,生意遍及兩江南北間。」

「妳們兩家可是彼此最大的競爭對手,如今夏宸涉及血案,若受牽連,最大的得利者,正是居士妳啊!妳敢說,自己不曾牽涉其中?」

「我要競爭,也是堂堂正正的競爭!」涼空雙目炯炯,臉有慍色,氣急切齒而駁道:「大師這指控乃含沙射影,令人深以為憾。」

「別生氣、別生氣,真要說的話,我等昀泉人也有著利害關係呀!」葉非墨笑道:「咱們的汕陵老家,雖說地處邊陲,近年來也受到疾風鏢局的擴展所威脅。如果鏢局在這件案子裡倒了,對昀泉人而言,無疑也是一大解脫。所以,為數不少的江湖人懷疑咱們也參了一腳。甚至還有些聲音說『龍泉、昀泉百年前,南北沆瀣一氣,意欲瓜分中土;今日正好藉著翻案,密謀扳倒江湖中原諸雄,進一步推翻朝廷。』哈哈!什麼瞎說都有!咱們哪來的閒情逸致,為這百年前的一點蒜毛關係,跳出來惹一身血腥事啊?」

「所以,大師您談這些陳年舊事,到底想說什麼?」

「別急,我這就解釋。」葉非墨答道:「到底是誰掀起這場大漠血案,幕後主使仍無人知曉。但是居士,妳和咱們昀泉人一樣,成了操弄此案的首要嫌犯 - 也怪不得江湖上都這麼想,畢竟我們都和疾風鏢局有利害衝突,對吧?」

說到此,葉非墨轉向沐琉華道:「至於沐家琉璃堂,因為當年『寒門』眼線遍佈四方的關係,不少人懷疑:此案最攸關夏宸生死命運的證據,『魚鱗冊』,正落在沐家手中,因此沐家後人才成了有心人的首要目標。否則,沐老闆娘的人頭也不至於被懸賞十一萬的高額獎金,而近來的幾個『寒門』後人,也不會為此死於非命,不是嗎?」

見到涼空和沐琉華專注聽著,葉非墨便提議道:「既然咱們都難以從此案脫身,何不就此合作呢?互通情報,進一步揪出幕後主使,一洗嫌疑,當然是最好,否則,退而求其次,先尋自保之道,亦不失為良策。不知兩位意下如何?」

涼空和沐琉華沉吟半晌,默不作聲。是涼空先開口道:「只要不違棄江湖道義規矩,不傷及雲樓樓主,怎麼合作,我都可以談。」

葉非墨報之欣慰一笑,沐琉華啜一口花茶,反問道:「我也可以談,不過我想先知道,那『魚鱗冊』指的是什麼?」

葉非墨笑道:「我自然會告訴妳們。來,切果子,咱們邊吃邊聊。」

***

大漠的流雲別府,這一晚歡騰了好些時辰。約莫三更天時,晚風撫月,推上半個夜空。忙了一整天的雜役們,在西廂房尾的大通舖,一個個沉沉入睡。此時,有個小小身影悄悄爬起,鑽出通舖,不曾驚動任何人。他輕盈地遁出西廂房,在銀色月光下,漫步中庭走廊間,像隻貓兒般的,不發出一點聲響。

這少年白天是貓神,現在則是「神貓」。在投靠流雲兵府的這段日子,他已習慣入睡一個半時辰後便起床,趁夜半四下無人,藉著月色,鍛鍊流雲飄蹤所傳授的內功和步法。

這時,他注意到東廂房的某一房間,竟隱約透出了些微燈火。神貓大為疑惑:為何流雲老大再三警告,不可靠近的別府東廂房,這時候竟然有人在裡頭?他偷偷摸摸接近透出燈火的窗子,正想一窺究竟,卻被一道極為耳熟的聲音叫住:

「你在這兒幹嘛?」

神貓一驚,慌忙間,驀地轉身一揖到地。流雲飄蹤一身雪白輕衫,一手提酒壺,一手托杯盤,神色自在,不若傍晚訓誡貓神時那般嚴肅。他仔細端詳神貓,又問:「你現在是,唔?神貓?」

「老大,我現在是神貓沒錯。」神貓反問道:「老大這麼晚不睡,在這做啥呢?」

流雲飄蹤躊躇了一會,輕聲慨然道:「還睡不著的話,不如你也進來坐吧!」

「我?東廂房?」神貓吃了一驚,表情猶疑不定,「這樣子好嗎?」

「今晚之前,我要求你們不許接近;現在已經沒關係了。」流雲飄蹤笑道:「你的內功鍊得不錯了,今晚就好好睡一覺。睡不著的話,就陪我們坐一會,也無妨。今晚要談的,沒有什麼機密。」

神貓順從著,跟隨流雲飄蹤步入東廂房的房間裡。這裡並沒有神貓原先幻想的什麼秘道或機關,也沒藏匿任何財寶、神劍、或是武功秘笈 – 事實上,這房間極其空曠,徒然四面潔白牆壁,打掃得還算乾淨,擺了兩張石矮几、四張石椅子,以及一張烏石高檯,檯上供奉一只牌位。

房間裡已有兩位客人。任雲歌背對眾人,佇立牌位前,神貓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是笑、是怒、還是悲?夏宸雙手抱在胸前,端坐椅子上闔目養神。流雲飄蹤坐到夏宸身旁,為他斟一杯葡萄酒,並自己先舉杯敬之。

「那是你的親生父母,和你的族人們。當年,你們的家就在這東廂房的位置。」流雲飄蹤手指牌位,望著任雲歌的背影,輕輕問道:「雲歌,你可會恨我?」

「義兄,我早忘了。」

任雲歌轉過身來,臉上帶著微笑。他坐在流雲飄蹤對面,問道:「義兄,你答應的,今晚可會知無不言?」

「盡我所記得的,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流雲飄蹤垂下他濕亮的雙眼,道:

「這是我的贖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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