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深淵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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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罪深淵五 筆者:乙寸筆 2018/11/30 |
江湖人盡知,任雲歌並非土生土長的中原人,他出生關外,混有關外民族的血統。他在兩歲時,為流雲府收養為「螟蛉子」。然而他在兩歲前的故事,尋遍中原,恐怕只有一人最為知曉。
任雲歌的生父,是位來自中原的行腳醫。旅行至大漠邊關外的某個部落,就這麼娶了個該族的女子為妻,住了下來。不久,他的妻子便生下了任雲歌。
任雲歌出生時體弱多病,湯藥從不間斷。周歲時,他起了一身斑紅疹子,高燒不降,神色恍惚,藥石罔效,眼看性命垂危,他的生父救子心切,專程僱了匹大漠快馬,急馳將軍城調配方子,喊開城門出關時,已是夜半。
任父顧不得關外大漠天黑路險,單手持一火炬,披星奔馳夜路,行至半途,忽然被一名神秘的蒙面人給叫住。
「嘿!醫生!」
任父不欲搭理這莫名的危險人物,快馬再加鞭,心想就這麼衝過去,沒想到這人物的身手卻十分了得,一伸手,便抓得任父,跩下馬匹。任父吃了一驚,只感到一陣天旋地轉,那神秘人竟徒然單靠隻手,便摻扶住他,使不至於摔倒在地。
他迅速拍了拍任父身上的砂塵,又道:「醫生,我知道你的本事。這死人就拜託你。」
任父發覺此人身旁有副石棺,棺裡躺著一年輕男子,說那是死人,但見他雙眼微闔,鼻頭嘴角,尚存著絲微餘氣;說那是活人,但見他動也不動,渾身上下有無數大小傷口,特別是那條從右臂蔓延到左胸的大塊血漬,一望即知傷勢之重,跟死人也沒什麼兩樣。
那神祕人道:「這是意外,我沒打算殺他,也不想讓他死,但憑我的力量救不活他。你有這個本事。」說完,他便一個縱身,躍入漆黑夜空,再不見蹤影。
任父亟欲甩掉眼前這個半死不活的包袱,但他宥於自身行醫的天職,放不下這瀕死的傷患。他只得無奈長嘆一聲,重新點燃火炬,打開藥包,為傷者的患部上一層藥,簡單處置後,便用馬匹拖著沉重石棺,回他住的關外部落。
馬蹄步緩,任父的心卻急得像閃爍不停的火花跳動,甫到帳外,本應陪在稚兒身邊的妻子倏地掀開幕簾,他一見狀,以為來了噩耗,驚得快跌下馬來,渾身宛若沉進雪海冰冷的湖水中。
「孩子的爹,他、他沒事了!」
任母再承受不住心裡的壓力,緊抱住她的夫君,嚎啕大哭。
***
若說巧合,那真是巧的離奇。自從任父帶那傷患回到部落開始,任雲歌的身體就一天天好了起來,可以搖頭晃腦地學著步伐,和其他年齡相近的孩子一起玩耍,半年後,他已結交不少稚齡孩子為朋友,一同笑鬧著追趕初長成的羔羊,逡繞部落的牧場賽跑。
至於那石棺中的傷者,在任父連日的悉心醫治下,終於恢復了神智,然而他依舊口不能說,身不能行,且貌似喪失了他的記憶。前三個月,部落的族人們見他終日枯坐在帳篷前,用一雙無神眼睛呆望著遠方。部落的人們背地裡,總暗叫他一聲「白倆」。
在關外的部落中,普遍對中原人懷有敵意,上至族長,下至看羊的牧童,無不以憎惡的眼光看待「白倆」。惟有任雲歌的雙親,始終相信他是挽救其愛子命運的福星,力排部落眾意,將「白倆」留在家中照顧。於是族人們看在任父的醫術,不得不勉強接受「白倆」。
日子久了,「白倆」逐漸能行動,臉上表情也多了,他對稚幼的任雲歌,總是報以溫暖的笑容。任雲歌一開始對「白倆」敬而遠之,漸漸的,他會與白倆分享同一塊粟米煎餅,把他心愛的天馬布娃娃托給白倆守護;玩累了時,他會靠在白倆的身邊,對他牙牙說話,像是把他當成了摯友般地,傾訴一天的遭遇。
「白倆」儘管口不能言,但顯然是聽得見的。面對任家人溫暖的情誼、或部落住民敵意的耳語,他盡皆報以微笑。任父來自中原,只能以部落語和在地住民溝通,於是他將「白倆」視若同鄉,找到時機就拉住他,用懷念的中原語來攀談。
「看來,你是個江湖中人。你可知當今江湖局勢?」
一天,任父用中原語,與他閒聊道:「去年,独孤客現身霜嶽頂巔,行刺皇上未果,事後朝廷論功行賞,以『雲曦迴雁樓』和『無心門』護駕最力,封賞也最為光榮。然而大家都以為,經此事後,這兩大幫會理應走得更近,相互應合,齊心維持江湖和平才是。我卻看到,它們兩幫隔闔日深,分裂內鬥,勢在必然。」
「我雖師承歸燕谷的醫術,但志在救人,江湖上的殺戮糾葛,能避則避。我於是乎選擇關外,想說討個好老婆,生個孩子,在此行醫,快活終老。可惜,事與願違,我越是想避開江湖,江湖似乎就越是找上我。」
任父繼續自語道:「當今江湖,檯面下是兩大幫在暗裡搞合縱連橫,為終有一天將爆發的幫會大戰做足準備;檯面上呢,則是四方異族、各宗各教百花齊鳴,美其名是百花齊鳴,實際上呢,是不亞於亂世的製造紛亂、爭奪人心。朝廷上,仍由儒、釋、道三家,輪番把持政局。在野間呢,有盛行數十年之久的『命運聖教』,和來自北兇境、竄起甚快的『傲寒神教』相互抗衡。」
「像那傲寒神教的教主夫婦,『劍奇白龍海』和漣漪女俠,他們的確是一雙很登對、慈愛互敬的奇俠佳侶,廣交江湖各幫各派的奇人能士,收為養子義女。江湖中人一聽到『龍家』的名啊,莫不稱羨!但暗地裡,龍家夫婦倆也殺了很多異教份子。就我所知,像是有位和內人同宗的關外豪族 - 叫啥阿扁巴巴的怪名字來著? - 還有一位來自東瀛的『絕世艷姬』,據傳都死在白龍海大俠手中。雖說是為了宣教、捍衛教義什麼的,但這檔事終究和他們所主張的傳愛宗旨,大相逕庭。」
「不過在我來到關外後才知道,中原雖紛亂如此,尚可稱做和平,關外呢?那可是明著屠殺的腥風血雨了。一切的癥結,都源於人心的貪。」
任父遙指遠在大漠另一端天際的高聳山峰,在無垠黃砂間格外傲然。他向安靜的「白倆」解釋道:「那是『龍虎山』,也是關外各部落心目中的『聖山』。各部落信奉的神靈不一,但有個一致的說法,就是這群神靈最後均隱居『聖山』中。所以這些部落彼此間或有矛盾揪葛,但他們都可以為了捍衛『聖山』而死。偏偏,這關外的淨土,也被咱中原人給染指了。」
「約莫是二十年前吧?以蘇家觀為首的一批道家人,因為在朝廷失了勢,轉而隱遁到龍虎山,這幾年來,儼然成了一面之王。他們後來與朝廷遙相為合,想打通龍虎山一帶的御用驛道,將中原版土擴張到大漠南北。可想而知,這關外各部落,怎會善罷干休?以往,關外和中原就常有交易上的糾紛,小爭小鬥不斷,咱中原人仗著帝都強大的禁衛軍捍守南疆,這才鎮得住關外各族。但現在呢,將軍城裡主事的新太守,不知是從哪兒竄起的一個將軍,據傳他貪求戰功,不惜捏造事端,屢次揮軍關外。第一群遭殃的,就是武都附近的部落們,然後,塞墨一帶的住民也被殺盡。被屠盡的部落,全都給冠上了『匪窟』、『罪民』的惡名,連一點尊嚴也保留不得!咱這裡呢,多虧了族長還算明智,和將軍城、聖山道觀都保持著好關係,才得以保全至今。可是從這些日子的情況看來,似乎也…」
任父滔滔說了一大串後,發覺「白倆」神情有異。他一反往常示以外人的慵懶雙眼,反而雙目炯炯,像是逡巡空中的獵鷹。任父見氣氛有異,亦不自覺停了下來。
「白倆」倏地起身,往遠方的小丘奔去。任父一路辛苦地追著,到了丘頂,但見四周黃砂滾滾,雜以枯草錯落叢生,除此以外,看不到任何人的蹤跡。
「沒人呀?」
任父滿腹困惑,招呼著「白倆」下山回家去。他們離開後,從山下的砂丘裡冒出一個矮小醜陋的身影。
***
「史冊上的大事,絕無突然發生的道理,凡近果必有其遠因,萌發於初始無形間。」
將軍城的市集裡,有一棟樓高三層的酒家,表面上是酒家,實際上則是「雲曦迴雁樓」的一處分會所在。某夜亥時,三更將至,城內城外一片幽暗,惟獨酒家三樓燈火猶明。燭盞之間,但見雲樓樓主凌雲雁,跨坐石椅,手持書卷,忽發自肺腑地感慨一番。
此刻三樓另有一貴客,正是疾風鏢局的總鏢頭,夏宸。在當時,江湖才剛安然渡過了「五絕案」和「霜嶽案」兩大風波,疾風鏢局雖然並未牽涉其中,然而也趁著兩案過後,朝廷重新正視江湖諸幫時,致力於擴展鏢局業務,儼然成了幫會以外的江湖一大新勢力。夏宸聽到凌雲雁的慨歎,不免要問個明白:「雲樓樓主,您所指的是什麼?」
「很多事,一言難盡。」凌雲雁答道:「遠的,是這江湖的未來;近的,是總鏢頭您將參與之事。」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夏宸回道:「這回將軍城太守出兵關外,鏢局只是順帶助陣,不過老實說,心知刀下要殺的,都是無辜的普通老實人,即便他們是關外人,我心裡的確也是不舒服。」
「那又何必牽涉在內?」凌雲雁道:「雖然雲樓與鏢局,素無瓜葛,但身為江湖同輩,雲雁為總鏢頭此舉所沾染的無端罪過,深感不值。」
「樓主有這份心思就夠了,」夏宸一笑,回抱一揖謝道:「有句話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我都很清楚,朝廷進軍關外,是勢在必行,殺戮,亦在所難免。今日我不屠,他日亦有他人將之屠戮殆盡。往好處想,若是鏢局得藉此一戰,將勢力擴展到大漠邊關外,起碼我們接地氣的鏢頭們,會比那些在上位者,更懂得怎麼和關外人長久相處。」
「但願,一切盡如總鏢頭您所盤算,」凌雲雁放下書卷,又道:「今日主事的將軍城太守,連雲雁也摸不著他的來歷,僅知其為人殘酷狡詐,不下独孤客。這回鏢局與他合作,務必當心。得功還在其次,切莫招罪上身。」
「這當然,我一定記住你的話。」
說罷,兩人舉杯互敬。酒後,凌雲雁又嘆:「中原與關外異民族間,何以獨有相互毀滅這條路可走呢?如我雲樓『白玉虎狸』,以和平特使之名馳騁中原,得保其部落族人長居久安,難道不是另一種更好的選擇?」
「樓主說的有理,可惜兩者不能相提並論,」夏宸亦嘆道:「別忘了,曲無異姑娘來自雪山部落,憑恃天險,朝廷無從進軍,再加上當地有兩位江湖高士:雪海雀道人、夢仙觀宗主,兩位都通曉當地民風,這才能與山住民們和平共處,相安無事。這和大漠關外的狀況,是不能相比的。」
「夏宸兄所言甚是。」凌雲雁又問:「不過話說回來,古書云『師出有名』,不知這回將軍城密謀出征,打的是什麼名義?」
「好像是指控那關外部落,擄人勒贖,要救出身陷其中的江湖要人啥的。」夏宸聳一聳肩,苦笑道:「我也沒仔細聽,管它呢?就像樓主您一開始說的,凡是結果必有遠因,這太守老早就想出兵了,什麼救人,都只是藉口。」
凌雲雁深以為然,一嘆置之。待左右幫眾送貴客離開酒樓後,凌雲雁獨飲燈火下,沉吟間,忽又開口問道:「事情查得如何?」
燭光未及的暗角,傳出太歲低啞嗓音道:「差不多了。」
凌雲雁右手掌心一攤,以為太歲會像以往一樣遞上「暗部」報告,豈料太歲動也不動,凌雲雁一時困惑,追問:「東西呢?」
「此刻不宜呈上報告,」太歲身形如鬼魅般,滑到凌雲雁的耳邊,低喃道:「關於將軍的底細,屬下已掌握十之八九。但,為了雲樓的安危,現在還不宜說破。」
凌雲雁心中的困惑溢於言表,但他選擇相信太歲,「喔」的一聲,點個頭,就這麼把事情給帶過了。
「屬下這邊,還順帶查到一件事。」說到此,太歲用更低沉不可辨識的語調,又在凌雲雁身邊耳語數句,凌雲雁聽了竟噗哧一笑,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反問道:「不會吧?」
「不可信其無,」太歲又道:「當下一時間,屬下也以為自己看錯了,但憑屬下遠遠所見的那容貌儀止,不無可能。」
凌雲雁頓時手足無措,起身徘徊屋內數巡,又問:「老祖可知道了?」
「還不知道。」
「好吧,先別告訴他。如果這是真的,屆時夏宸那兒一定會有消息。」
是時,夏宸離開酒樓,披著一肩璀亮星空信步將軍城下,在護城河邊,他遇見了臨光,臨光獨坐河畔,凝望閉關的高聳城門。
夏宸向前一揖,問候道:「想不到臨光老祖也一起來了。」
「嗯。」
臨光若有所思,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忽地,他似乎想起了什麼,問夏宸道:「聽說,鏢局三天後,將和太守聯軍出戰關外?」
「是的。」
「幫我打聽一下消息,」臨光語帶哽咽求道:「你知道我說的是誰,我隨樓主來此,就為這一件事。」
「這?」夏宸面帶為難的神色,勸道:「都過一年了,老祖何苦還放不下?」
「他不會就這樣死的!我就是知道!」
「可是,連屍體都入殮了。」
「那都是假的!」臨光信誓旦旦,「我騎過他的肩膀不下數百回,怎麼認不出他的模樣?為了息事,我才選擇靜默,可我知道他還沒死!」
「老祖您可想想:當年他負重傷逃來將軍城,又遇上夜襲。就算我們不能憑一句傳言就定論生死,憑他當下的傷勢,又怎能熬過這整整一年?」
「我不管!」臨光脫口而出,「只要知道有誰救出了他,要我認那人做師傅也行!」
「老祖這話可說的過頭了,」夏宸不禁失笑,勸道:「好了,我夏宸身為後生晚輩,當然會幫大前輩這個忙,但是,懇請老祖切莫過度期盼,我不敢保證會有好消息。」
***
翌日午後,任雲歌的生父給部落的長老給喚了過去。長老面帶肅容,以部落語問任父道:「醫生,『白倆』還住在你家?」
「是的。」
「這裡不能再留他了。」
「長老?」任父詫異問道:「這是為什麼?」
「中原人的使者才剛離開,」長老沉聲答道:「他們誣賴我們,說我們綁架了中原人,想要勒取贖金,如果我們不放人,三天後就要出兵救人,滅掉部落。」
任父驚恐無言,長老繼續說:「這裡的中原人,就剩你和『白倆』,我們族人們都很敬重你,歡迎你住在這裡。但是『白倆』,我們不能留他,他會給中原人留下把柄,我們一定要趕走他。」
「他住在這裡已經一年了,是我們家族的一份子!」任父憤慨不已,喊道:「他目前的傷勢還沒完全痊癒,不可能獨自存活大漠,現在把他趕走等於害死他啊!難道我們就不能帶著他去將軍城,找太守解釋一切?」
「我們不能帶『白倆』去將軍城,那等於坐實了中原人的誣賴。我們別無選擇,只能把他趕進大漠。」
「我們絕不會趕他走!而且,他也不叫『白倆』,雖然他沒告訴我他真正的名字。」
「他就是『白倆』,」長老臉色鐵青,以一副再無商量餘地的口吻駁道:「我們全族人都尊重你,所以才忍受他這麼久,但,對我們全族而言,他就是個『白倆』。這件事已經過其他族人一致決定,醫生,我們一定得趕他走。」
「我們不會趕他走,」任父憤然起身,道:「要走,也是我們全家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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