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深淵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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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罪深淵七 筆者:乙寸筆 2019/01/02 |
深夜,城門早早關起。想要出入城門的人等,一律得「叫城門」,喚醒入睡的守關將士。夜半叫城門叩關,費用高出一倍不止,程序更是額外繁瑣。
「這是霧淖的通行證。」
守城的衛官睜著睡眼,藉著油燈,盯著眼前的「小」鐵匠。這鐵匠說他「小」,可他身長有一丈半,是個人高馬大的鐵漢子,但要說他「大」,他卻又生得一副稚齡臉孔,一雙無辜的水汪眼睛,就像是五歲娃兒的頭,錯長到十八羅漢身上去。
小鐵匠谷藏鋒被擋在城門外不得入,脹紅了臉,幾欲嘶吼,卻又勉強壓抑道:「所以我就說了,這文件沒錯啊!」
「這是霧淖的通行證沒錯,」衛官道:「可是這兒是將軍城。」
谷藏鋒臉上青一陣、紅一陣。衛官把谷藏鋒手上拿反的地圖扶正,問道:「你不會看地圖?」
谷藏鋒搖搖頭。衛官又高指城門頂那高聳巨大的「將軍城」三字,問道:「你也不識字?」
谷藏鋒又搖搖頭。衛官嘆一口氣,他不是個壞人,事實上,他或許會是谷藏鋒這一輩子所見過最好的人。但,他人再好,終究是個官,而且是軍官。
「臨時辦證,不是不行。」衛官開價道:「晚間叩關,開辦費三百兩,此外,要請城內的住戶來為你做保。擔保人的車馬行資得自付。」
衛官看著欲哭無淚的小鐵匠,和他背負的滿身行囊,嘆道:「我也不想為難你,但這已經是上頭的公定價,我沒添『帽子』。我建議你且找到路子,進城再說,再來該怎麼辦,就得看你自己。」
「總算碰到你了,小谷頭兒!」
谷藏鋒背後忽然出現兩人,一人身穿青衣,一脈輕鬆地高舉右手,搔搔谷藏鋒寬碩的肩膀,就像是許久不見的親戚故友般。而另一人,年紀尚輕,臉色慘白,左胸至肩膀處有一道傷口,用一塊白巾包紮起來。
谷藏鋒張口結舌,正要搭話,青衣人又笑著搶道:「我三天前就告訴你,咱們約在將軍城省親,可你真夠胡塗,怎會辦成霧淖的通行證了?多虧我及時發現,早早改辦,可行程匆促,來不及通知你。」
衛官狐疑地盯著青衣人,問道:「你們認識?」
「當然,他是我多年不見的親戚。我們…」
青衣人正要多加解釋,被衛官一手制止。衛官轉問谷藏鋒:「他是你什麼人?」
「是,是我…三叔?」
衛官的視線在他們三人身上掃視著,此時青衣人遞出兩張通行證,陪笑道:「我們兩師徒的通行證在此,擔保人住西市第三街,姓鄭。軍爺您且看看。」說完,他又從懷裡掏出一布包的碎銀加銀票,道:「這是我們三人的叩關費,請軍爺點收。」
衛官哦了一聲,拆開布包瞧了一眼,又看一眼通行證,最後,視線回到谷藏鋒身上,問道:「到底,他們是你什麼人?」
谷藏鋒正吞吐不敢答話時,城門後頭來了另一個衛官,招呼道:「小嚴,城門查完了快關好,城裡有可疑嫌犯出沒,施將軍下令,要列隊搜城。」
衛官聽了,便匆匆收了布包,揮手催促道:「好了,三個都進城,別逗留。」
就這樣,三人總算都進了將軍城。谷藏鋒趁四周無人關注,謝過青衣人,青衣人擺一擺手,又拿出一只布囊,塞到谷藏鋒懷裡,殷殷囑咐道:「幫人就要幫到底,不管你接下來有何打算,今晚先找個地方落腳再說。這裡頭的盤纏應該夠你度過兩三天,小心收著,財不露白,就算被惡徒纏上了,也別輕易丟了它。」
谷藏鋒感激涕零,一再道謝,小心收起布囊便辭別二人。青衣人看著他遠去的身影逐漸縮小,嘆了一聲,便拉著那受傷的隨從,往反方向走。一路上,但見捕快和守城衛兵們三五列隊,舉著火把,攜弓提槍,四散在城下市町各處,佈署仔細,只為了搜捕某人。
「如果是要出城的人,此時早該離開了。」青衣人看著一路擦肩而過的官兵,低喃道:「且不管他們,咱們去酒樓等人。」
城中有一棟落成已久的酒樓,樓高二層,二更時分依舊燈火通明。兩人挑了一張邊邊角角的桌子坐定,看著大廳中央喧嘩的住客和酒侍們。
「咱們在這還算安全,人多聲雜,既不會被偷聽,也不容易中了暗器,除非,」青衣人看了一眼店小二送上的敬菜,接續道:「除非你不識相,吃了下毒的酒菜,否則,你理應不會死在這。」
傷者本要挾菜,聽了這話,便停下筷子,不敢妄動,換個話題問道:「話說,師傅您真慷慨,幫助那小鐵匠這麼多!他可真是您久違的親戚?」
青衣的「師傅」哼了一聲,一笑反問:「徒兒,你說,我們像親戚嗎?」
徒弟搖搖頭,又問:「可是,您一開始就知道他姓谷?還喚他小谷頭?」
「是他先我們一步『叫城門』時,我聽他親口報上的名號。」師傅嘆道:「難道,即便我們僅離他數十尺外躲著,你的耳朵也是閉著的?」
傷者脹紅了臉,轉而又問:「可是入城後,您又送上他大筆盤纏呢!」
「你沒想透,我為什麼這樣做?」青衣師傅覷了他一眼,反問道:「所以你也沒發現,咱們從將軍城外五里處,就給人盯上了?」
徒弟吃了一驚,環望四周,被師傅低叱一聲:「別亂看!」徒弟吃了這一斥責,嚇得筆直坐好。師傅壓低聲音解釋:「跟蹤咱們的是誰派來的?有何企圖?現在還看不出來,但他們看到咱們和那小子一同進城,還送上一只看不清內容的包袱,是不是會分一點人馬,轉而去盯那小鐵匠?盯住咱們的人馬少了一些,有什麼狀況,起碼容易應付的多,是不是?」
師傅又叮囑道:「浮生,你還年輕,要知道這江湖可不光是刀光劍影,更多要學的是為人行事的竅門。一個弄不好,就像那晚在龍泉客棧,差點就要了你的命。虧得你當下夠識相,及時放手,這才逃過一劫。」
那徒弟,正是曾在龍泉客棧經歷重重死劫的浮生墨客。他因一時口快,引來殺機,雖然奇蹟的逃脫出來,付出的代價卻是自己重要的回憶。
「放棄那對玉符,遵照神疾風的要求留下『血衣』,你算是做對了。」浮生墨客的師傅,「青鳥」又道:「別惋惜那對玉符,『寒門』的東西,本來就不是你能承擔的重任。即便那是令尊留給你的遺物,你執意握在手中,只會招惹更多危險。話說回來,你能活下來,也是因為神疾風,並不是非要殺你不可。他真要痛下殺手,甚至連雨紛飛,也攔不住他的快劍。」
見浮生墨客默然垂首,青鳥接著勸道:「可是,就算神疾風放過你,不代表你就安全了。當年血案的漏網之魚,或是朝廷翻案的幕後主使,都有充分的理由來搜出你的下落,無論死活皆可。此時你最好暫且先隱姓埋名,避禍邊陲。你還年輕,意欲馳騁江湖,也不急於這一時。」
待浮生墨客木訥點頭,青鳥的眉頭也舒展一些,又道:「至於隱姓埋名這事,你別擔心,今晚來這酒樓赴約,正是要見一位擅長此事的朋友,而且是我信得過的人。」
正說著,第三個人走向青鳥和浮生墨客,青鳥轉頭見了,晗首招呼道:「狐狸大哥,你可來了。」
三人在嘈雜酒樓中的角落,秘密商談好一陣子,把酒敘舊,待大廳賓客漸散,方乘歡而別。青鳥師徒在這酒樓住下,直到天色破曉。
***
將軍城中,有一道神祕人影穿梭,趁著夜色避開衛隊搜捕,竄出將軍城外,疾行了二里路,聞到一股誘人的肉香。
肉香來自約莫四里路外,某間仍透著燈火的店。那人循著香氣而去,尚未到達店門口,就隱約聽見連聲怒斥夾帶驚呼,一陣碎裂響聲後,遠遠的就能看到有個人被轟出窗口,隨著一聲慘嚎,在滿天星空下劃出一道弧線,跌墜到店外十尺遠的土丘上。
那是間馳名大漠一帶的名店,中原兩江南北,江湖豪俠名士們,凡是聞其店號莫不抬起頭來,滿臉飢渴地嚮往那店老闆 – 田季發的拿手烤全羊:選用上等周歲羯羊羔,去蹄及內臟,塗抹田家獨到醬料,穿棍入坑,嚴蓋坑口,翻動觀察,耗費約莫半個時辰,方得撲香烤全羊上桌。
那人走進店裡,但見食客們分成兩邊,彼此叫罵。他聽著兩方叫囂,逐漸將事情的前因後果,理出個頭緒來:看來是某位食客趁著酒醉,調戲店內女侍,反被發怒的女侍一掌打飛,破窗而出!醉客的友人為之憤慨,要女侍賠罪,旁觀者當中有正義感重的,也跳出來為女侍直言。
就在兩方人馬吵的快要大打出手時,「咚」的一聲,一把油晃晃的三尺半月屠肉刀,插在兩方人馬之間,將他們都嚇退了半步。
「吵什麼?」店老闆田季發抽起刀子,暱了鬧事的酒客們一眼,碎念道:「人家自己摔出樓的。不信?出去問他,然後別再回來。」
酒客們忿然不平,挽袖伸腿,又要搞事,忽然又沉重一聲「喀答」響,那女侍用兩根指頭,拎起一罈半身高的「大漠孤魂」,擺到酒客面前。
她算不上是個絕世美女,可是不知為何,人們就是很難把視線從她身上移開。她挽起一頭黑緞長髮,簡單梳條尾巴,有些毛燥,但不失俐落漂亮。她在臉上略為施粉,忙碌一天下來已被汗水浸透,脫落不少,反像是朦朧的月暈,托出一輪細緻的月光。
她每一處五官、每一吋露在衣外的肌膚,分開了看,無一不柔媚的可愛,合在一起,卻又有一股傲人的神氣,宛若一匹睥睨天下的雌狼,一位山林的女王,卻為了情郎而甘願化做人間少女。
「剛才得罪了,這是賠禮。」
說完,她笑了,嘴角淡淡一咧。
酒客怔怔地開罈對飲,羊肉店裡緘默了好一陣子,約莫半分鐘後,落箸聲再次響起,才逐漸恢復往常的熱鬧。那女侍見風波平息,轉身要進廚房,卻給田老闆叫住,一把將她拉到角落,塞把碎銀子到她手掌心,吩咐道:「明早進城,找工匠來修窗子,這是預墊的工錢。」
她惦了惦銀子的重量,有些困惑:「這工錢給多了。」
「多的就當加薪,今天也辛苦妳。」田季發道:「妳做得不算錯,小雨兒。對付那種忘八,根本不用客氣。」
「原來姑娘,妳也叫小雨兒?」
蘇境離、神疾風二人也在店內,遠坐一旁靜觀多時。神疾風笑道:「我知道另一個小雨兒,和妳一樣年輕,一樣厲害。」
「顯然我不是她,」女侍回答:「我叫狼煙雨。」
神疾風笑而拱手,請走狼煙雨,並向田老闆要了一間包廂,包廂狹隘,僅容二人旋身,但已足夠商議秘事,話題正是大漠血案,和疾風鏢局的安危。
神疾風低聲問蘇境離道:「蘇道兄,可否助我等一臂之力,找出當年大漠邊關留下的『魚鱗冊』?當然,給道兄你的謝酬,必定十分豐厚。」
「我大致上明白貴鏢局的窘境,」蘇境離反問:「不過,何以你會認為,這關乎全鏢局安危的關鍵,竟然在一本小冊子上?」
「魚鱗冊,可不是普通的小冊子,」神疾風思索一會,向蘇境離通盤詳釋:「大漠邊關的關防,會將當年度每一筆入關出關的人員、物資,鉅細靡遺,一字不漏的登記在一本冊子裡,那冊子上的字,細麻如魚鱗,因此別稱『魚鱗冊』。」
「當年將軍城太守派使者,假意要求那關外部落三天內交出人質,實則遣使當晚便出兵夜襲部落。但部隊需出示『令牌』方可行動,令牌的動向,也就是部隊的出入,必定記載於魚鱗冊中。所以,當年我便派人去蒐出『邊關大捷』那年的『魚鱗冊』,查裡頭對於鏢局人馬進出關外的證據,能改則改,不能改便銷毀。」
蘇境離「哦」了一聲,又問:「但是這魚鱗冊怎會到朝廷言官的手上?十幾年前的簿冊,早該銷毀作廢了才是。」
「曾經我也是這麼想,所以一度置之不理。怎料得到,當年不曾在功勞簿中留名的總鏢頭,如今竟出現在言官彈劾的名單上,這怎麼想都不對勁。惟一可能,就是言官確實掌握了魚鱗冊。」
「假如魚鱗冊真是關鍵,這翻案的幕後主使必定將它藏得很好,怎麼找出來?」蘇境離問:「況且,即便找得到,也只是其中一份抄本,就算改了,又何助於大局?」
「就算只找到一份抄本,那也就夠了,」神疾風壓低聲音道:「倘若蘇道兄肯助我等一臂之力,不只是為了鏢局,也是為你自己。」
蘇境離聽到「為你自己」四字,望著神疾風,緩緩問道:「怎麼說?」
「我聽說過,你想找出的那對母子,親臨蘇家觀尋人而不遇,而那年,正好是『血案』發生的同一年。」神疾風道:「那對母子若要到龍虎山,必先出大漠邊關。孤女攜幼子,外觀極其明顯,哪怕是外貌、行蹤、甚至姓氏名號,都有可能在『魚鱗冊』留下一筆。無論機會如何渺茫,這總是個線索。」
蘇境離吟哦不語,但從他臉上神色看來,心中必然已下了決定。
夜色益深,羊肉店燈火益發明亮。狼煙雨注意到有個人影,他趁夜深悄悄的來,什麼菜都沒點,又悄悄的要走。狼煙雨便在門口叫住他,問:「你不吃肉,來做什麼?」
「我從將軍城來,為了追到某人。」那人回答:「我以為會在這裡找到他,看來我錯了。」
「追人?夜半三更,是要追哪個惡徒還是竊賊?」
「都不是,」他又答:「我為了追逐影子而來。」
答完,那人一躍而別,徹夜趕路,直到天色破曉。
***
夜半三更,若要尋一處城池,滿城浸淫通明燈火,美酒如流水,弦笙似鬧市,擲籌盈谷,舉觥蔽月,尋遍中原南北,恐怕也只有一處地方。
浪蕩不羈,不夜城。
官方掛牌的合法賭場,盡在不夜城。這裡小賭怡情,大賭爽氣!賭博,憑的從來就不是算計,而是一股氣!為了這股氣,多少人在一夜間,從一貧如洗翻身萬貫巨富,又在同一夜間跌回谷底!正因為如此,不夜城才會令人著迷,令江湖諸多豪俠留連忘返。無始劍仙便是其中一位。
今晚,一座賓客滿堂的大賭場,只有闊客中的闊客、名士中的名士,方得入內一睹光彩,否則都會被那高壯的圍事給擋在外頭。圍事自嘲「癡肥」,不夜常客皆不敢看輕他,只因他憑著一招橫練十年的「青布衫」,練就出一身鐵皮鋼肉,真正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一個響噹噹的鐵漢子。
今晚有一場三十萬兩本錢的大賭局,由無始劍仙做莊。他將兩旁那兩座如山高的籌碼往前一推,「洽浪浪,洽浪浪」的搖起骰子,隨即倒扣玉杯,嘴唇狡獪一咧。
「吃我一記!」無始劍仙朗聲笑道:「技壓四方,八路通殺,先機在握!不怕死的,下好離手!」
他的對手意外的,是個年輕小姑娘。面對年長十數歲的無心三劍、天下五絕,身旁環伺數十雙不懷好意的雙眼,垂涎的、懷疑的、不屑的都有,而她毫無怯色,把眼前的兩座籌碼也推了出去,看看數量不夠,又從布囊裡掏出滿滿一把,灑到桌上。
「我也三十萬兩,」小姑娘笑道:「如果這把輸了,從此我就改名古淡,淡泊江湖。」
此言既出,眾皆嘩然,叫好的、叫囂的,諸聲大作。這是不夜城今晚最大的一場賭局,然而等不到開盤,賭局就硬生生被一個人打斷。一個女劍客昂然邁入賭場,冷迎眾多賭客的狐疑眼光,高喊:「昀泉司姬古琰可在此?出來一較高下!」
賭場老闆見狀不對,連忙使喚圍事上前趕人。「癡肥」一走近,女劍客頭也不回,信手一轉,一掌拍上他的肚腩。癡肥不慌不懼,雙腳踏定,氣貫丹田,張起「鐵布衫」,接下這一掌。
豈料,女劍客「哼」了一聲,掌心稍一施勁,頓時癡肥感到彷彿有萬陣烈風朝他呼嘯,一吃驚,頓時亂了雙腳,踉蹌個退了兩三步,一回神,女劍客凜冽如風割的眼神,便將癡肥給震攝住,不敢再動彈。
女劍客朝著賭桌上的小姑娘背影,喊道:「古琰可在此否?!」
「我正是古琰。」賭桌上的小姑娘淡淡地別過頭來,睨著女劍客問道:「妳又是誰?」
女劍客朗聲答道:「柳青澐。」
古琰又問:「找我幹嘛?」
「為了討個公道。」
「什麼公道?」
「立春前夕,」柳青澐緩緩吸了口氣,娓娓道來:「妳是否在一夜間,殺盡飛鷹會十大惡徒,並將七萬兩贓款揮霍殆盡?」
「哦,我懂了,」古琰嘆道:「原來妳是飛鷹會的親朋好友,來報仇的。」
「不是。」
「那妳是七萬兩的債主,來要錢的?」
「也不是,」柳青澐喝道:「我為了殺光飛鷹會那幫惡棍,苦練三年劍法,如今總算有些小成,正要一遂宿願,妳竟然搶先一步!這叫我情何以堪?!」
這真是極其荒謬的理由!圍觀群眾忍不住朗聲大笑。訕笑間,柳青澐臉上毫無窘色,目光依舊如炬,瞪著古琰不轉。古琰知道,她無論如何是擺脫不掉這個突來的挑戰了,於是嘆問:「要打是可以,能不能等這局莊家開完再打?」
「囉嗦!」
柳青澐一喝,邁步拔劍一揮,劍影如白虹穿雲,又似一瓢銀泉灑向天際,就這麼砍翻了賭桌,紅白籌碼、骰子、玉杯散落了一地。
「好啊!妳自找的!」
古琰縱身向旁邊一躍,閃過這一招,她怒紅了臉,迅速甩起白綾,打向柳青澐,纏住了她的劍鋒。柳青澐將計就計,自指間發勁,氣貫劍刃,要將白綾給斬斷。而這邊古琰亦不退讓,同樣發勁迎敵,兩個小姑娘就這麼一人持劍,一人持絹,劍絹交纏不讓,兩位俠女亦怒視彼此,僵持著分不出勝負。
無始劍仙則趁喧鬧之際,收起自己的籌碼,悄悄離開賭場。他抬頭看月色皎潔,想起剛才的鬧劇,忍不住偷笑一下。
這時有道聲音,從他背後響起:「你這做莊的,竟然逃了?」
「怎麼不逃?」無始劍仙無驚無懼,得意道:「其實我剛才擲出個『鱉三』,本以為輸定了,所幸天降好運,怎能不好好利用?」
那人亦嗤笑一聲,換無始劍仙問他:「想不到是你來,上官呢?」
「他往大漠邊關去了。」
「為了流雲府的約嗎?」
「對。」
「他也太心急了。」
「別管他,難得見面,請我吃飯去,由我挑館子。」
那人領著無始劍仙到賭場百尺外的某間酒樓,樓前是不夜城當前第一花伶「散華樁櫻」登臺獻曲。無始劍仙要了張角落的桌子,待一坐定,那人便點了一壺淡酒,簡單三兩樣清粥小菜。
無始劍仙笑問:「難得見面,這麼清淡?」
「清淡,正好看廚子本事。」
他舉起筷子,無始劍仙看他懸空的手腕顫抖著,嘆道:「你的傷還沒好。」
「這傷沒那麼容易痊癒,需要時間,很長的時間。」他回道:「想想流雲飄蹤,費了一年,起死回生,又五年,恢復以往的功力,再五年,才超越過去的自己。相比之下,我這不算什麼。」
「說到流雲飄蹤,我倒想起來了:我們那天就是在這裡碰頭的。」
「對,還有老墨。」
「沒錯,老墨難得的大賭局。」
兩人回憶過往,先是一同笑了,然後沉默了,最後嘆氣了。
「老墨。」
那人微微點頭,回道:「流雲。」
「上官。」
「傲天。」
「靈薇。」
「水中月。」
然後,兩人不再搭話,就像心有靈犀似的,明白彼此接下來想到的,是同一個名字。
同一個難以碰觸的名字。
無始劍仙挾起一口菜,沒頭沒腦冒出一句:「假如恩怨能這麼輕易放下,江湖就不江湖了。」
「假如恩怨能輕易放下,我也不必受這重傷。」
「你是自己無端跳進來捱一槍,根本白受的。」
「不是白受,」他駁道:「當年我不這麼做,局勢真會不可收拾。」
無始劍仙一臉的不以為然,卻也不再駁他,盛粥挾菜,斟酒敬之。酒過數巡,那人忽然又道:「現在想想,我還算幸運。」
「因為你還活著?」
「不只如此,」他嘆道:「至少,我知道自己敗在一個高手之下。假如是擁有一身高強武功,卻死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偷襲之下,那才更叫人感到不值。」
「在過去,這種事倒是見多了。光是煮一碗麵的時間,就能害死一個高手。」無始劍仙道:「要嘛,就是這高手還不算高手,或者,他的確是高手,可是殺他的小人,卻是更厲害的高高手。」
「確實是這樣。」他說:「如果是我們之中熟識的人,遇上了這種事,我會勸他放下罷。」
「說的真輕鬆。」無始劍仙挾一把菜到那人碟子裡,又道:「不過話說回來,咱們五人當中,就屬你說『放下』兩字,最有份量。」
「總之,現在我想,自己還算幸運的。」
「你能這樣想也挺好。」
無始劍仙舉杯再敬,兩人就這麼吃吃喝喝一番,邊聽著台上樂伶奏曲。樂聲悠揚之際,台下的另一端,三道矮小身影悄悄竄動,在尋找某個人。
山巔一寺一壺酒自個要了一張方桌子,擺開酒壺和四個杯子,自己先斟了一杯薄酒,細細啜飲間,見三個人坐定方桌的三邊。三個人六隻眼睛,齊盯著同一人。
「你們不必去龍虎山了,」山巔一寺一壺酒輕聲道:「行程有變,到大漠去。」
三人臉色微微一驚,一個領頭的黑髮少年,問一壺酒道:「去大漠?做什麼?」
「在流雲別府外等著,時機到了,我自有指示。」
「哎喲喲~大漠第一美男子流雲飄蹤?」一個髮色玄妙參差的少女插口問道:「人家去這一趟,遇得到他嗎?」
「白狐嬌,妳少無聊!」一個貌似最年幼的孩子,包一只綠頭巾,提醒黑髮少年,亦提醒一壺酒道:「黑狐哥,流雲別府可不比龍虎山喲!這趟,不容易。」
「我不是要你們闖進去。」山巔一寺一壺酒解釋:「我是去找生意談的,你們配合我的指示行事便是。」
「老闆要找百韜策侯談生意嗎?還是他麾下那名『王朝元帥』?」
「找,都找,」山巔一寺一壺酒咧開了嘴角,一捋長鬚道:「這幾天流雲別府挺熱鬧。只要有好條件,什麼人都可以找。甚至,連『三兇星』也行。」
三人聽到「三兇星」的名號,臉色盡皆慘白,惟獨山巔一寺一壺酒,得意一笑,斟滿四只酒杯,兀自端起自己酒杯,一仰而盡。
絢麗的不夜城,彷彿永不落日,笙歌不輟,直到破曉。
***
夜色正濃時,在龍虎山的另一端則有間古寺,任天上星月在寺頂披上一層透白的紗,點綴著偶爾自山巔傳來的狼嚎。
寺裡佛堂,點起兩支燭臺,燭火映著幾位訪客的臉龐。藉著燭光,臨光一手翻書卷,一手撫著熟睡的小夜繁,雨紛飛藉著燭光專心拭劍,太歲藉著燭光,舉起一小只碎木塊,用小刀削下一片片木花。
臨光忽然抬起頭問道:「禪師大人,該休息了?」
在燭光照不到的暗角,一位入定的高僧默默地撥著手上佛珠,對臨光的疑問宛若聽而不聞。
雨紛飛問臨光道:「前輩…師兄,你也該休息了。」
「我不累。」
「你說謊,」雨紛飛面有慍色,柔聲駁道:「你才是最累的那一個。」
「哈哈,眼光真利。」臨光苦笑道:「確實,我總覺得這一兩天做事使不上勁,反應也鈍了。可我還沒老呢!」
「誰叫你一心多用!攬了一缸子事,扛在自己肩上,當然累!」
「一心多用,確實是累,而且一分心,就會出差錯。」臨光又嘆道:「所以我擔心師傅。血案帶來的風波已經夠令他心煩,他實在不應該再涉入流雲府的邀約。」
雨紛飛隨之嘆了一口氣,不再答話。臨光伸手又要撫弄小夜繁的疏短秀髮,但摸了個空,這才驚覺懷裡竟空無一物。
「夜繁呢?」
雨紛飛驚覺不對,倏地起身,慌忙道:「她前一刻還在師兄你懷裡睡著的?」
「我果然不該分心!」
臨光一咬牙,轉身一躍,撞開古寺中門,飛奔外頭,環望四周除卻星斗滿天、荒丘四佈,哪有孩子的人影?
「夜繁?!」
「找人嗎?」
聽到這滿懷惡意的問候,臨光和雨紛飛猛地轉頭,但見一男子,慈眉藹目,一臉和善,身著軍鎧,體態豐腴卻不過於臃腫。他向兩人深深一揖,再一次笑問:「在找你們的孩子?」
「『貪狼星』軍龍羽!」臨光咬牙斥問:「夜繁在哪?!」
小夜繁的襁褓自黑暗中現形,現形在某人的懷裡。那人的神貌與軍龍羽宛若天地之別,一雙怒眉似兩把熾火燒上了臉,兩隻吊三角的三白眼,瞪視著臨光、雨紛飛,嘴角擠出輕輕一抹冷笑。
「竟然連懷裡的娃兒丟了也不知,」那人嘖嘖數聲,蔑笑道:「大前輩,你確實不該分心,你太高估自己了。」
「真想不到,為了一個孩子,竟令『羽家三兇星』全員盡出!」臨光冷道:「『七殺』、『貪狼』,叫十二羽也出來。」
「破軍大哥說他傷軀未癒,不便出面,」一旁的軍龍羽拱手笑道:「還說,靠我們兩個,就夠了。」
「挾持孩子做人質,算什麼江湖好漢!」雨紛飛忿然喊道:「驚神羽!別囉嗦!你們想要什麼?」
挾持住孩子的「七殺星」驚神羽,臉上的獰笑更深了,「別擔心,我們不會傷害孩子,」他笑道:「只要空虛禪師大人,陪我們走,我就奉還孩子。」
臨光緊抿雙唇,臉色慘白,盯著驚神羽手上的孩子,卻遲遲不能決定。這時,禪師忽然現身在臨光身邊,但見他身披玉白袈裟,姿態宛如松柏,手持禪杖,迎風佇立。
「來的好。」驚神羽笑道:「禪師大人,請丟下禪杖,再往前走十步。」
禪師聞言,放下禪杖,緩緩邁步向前,兩方人馬目不敢瞬移半秒,盡皆緊盯著禪師的每一步。到了第十步,驚神羽忽然大吼:
「好!孩子在這!」
然後,他一提氣,竟將手中的襁褓,奮力扔向空中!
「危險!」
臨光大喊,抬頭一望,隨即將手中羅紻打向夜空中,捲住孩子的襁褓。
「師兄危險!」雨紛飛忽然大喊:「這是陷阱!抽手!」
然而遲了,一聲巨響,襁褓竟轟然炸成一團火球,還燒上了臨光的寒蟬羅紻!
「夜繁!」
臨光一聲驚叫,雙膝一軟,就這麼跪在地上,怔怔地看著火球落地,燒成一團灰燼。
爆炸的同時,驚神羽一個墊步,逼近禪師面前,他迴身抽刀,順勢一轉,橫刀一下,殺向禪師雙膝。
「要您雙腿一用,請見諒。」
雨紛飛見狀驚呼:「中計!」欲拔劍相抗,卻晚了一步,眼看驚神羽冷刀無情,就要將禪師雙腿自膝下給斬斷。
豈料,禪師輕靈一閃,一個旋身避開了橫刀殺招,並順勢屈膝蹲身,從袈裟暗層裡抽出一柄古劍。但見他採東瀛居合斬勢,劍鋒由下往上,宛若一道銀泉,逆襲驚神羽!驚神羽驚懼交織,奮力收勢,勉強避開,卻仍被鋒刃劃到軍甲,鍛鐵鑲接而成的軍甲,竟硬生生給劃出一道裂痕!
「你!」驚神羽踉蹌退了幾步,亢聲高喊:「你不是空虛禪師!」
「我可從未說過,自己是空虛禪師。」
「禪師」說完,起身得意一笑,卸下身上袈裟和法冠,露出一襲寶衫,寶衫映著月光,透出多重玄妙光彩。他又道:「阿彌陀佛,從你們跟蹤在後的那天起,我忍了好久,現在總算可以說話了。」
「你是誰?!」
「謙善公子!」雨紛飛三兩步飛奔至假空虛禪師身邊,寬慰而笑道:「幸好你沒事。」
「『天山一劍』謙善?」驚神羽咬牙道:「原來你們早有準備,好!幹得漂亮!」
「說漂亮可不敢當,」謙善笑道:「畢竟,孩子還在你們手中呢。」
「沒錯,剛才我扔出去的,只是團包了火藥的假人。」驚神羽大笑道:「孩子還在我們手中,想要孩子平安,還請諸位恭送空虛禪師本尊出面。」
「抱歉,這辦不到。」謙善指著驚神羽後方,努一努嘴道:「因為孩子不在你們手中了。」
驚神羽和軍龍羽吃了一驚,猛然回頭,但見太歲竟不知何時潛伏在後,殺了兩羽所帶的隨從們,並將真正的小夜繁抱在懷裡。
「趁我們將注意力集中在『天山一劍』時,繞後偷襲嗎?」軍龍羽搖首嘆道:「罷了,這回真得認栽了。」
「開什麼玩笑!」驚神羽再次抽刀,直指臨光一行人,亢聲高喊:「我還沒認輸!」
「形勢不利,別逞強啊!」軍龍羽勸道:「從咱們打算用那小娃兒做人質開始,就已經入對手的局了。咱倆姑且求個全身而退,回頭捱大哥幾聲罵就算了。」
驚神羽拳頭死握得緊,不肯就此放開,但眼下似乎正如軍龍羽所言,除了撤退,別無選擇。除非,局勢再次變化。
「阿彌陀佛。」
真正的空虛禪師,從古寺的另一端現身,向兩羽拱手一禮道:「兩位施主,意欲貧僧到府上說法,毋須生事,只消說聲『請』字便可。」
「哼!」驚神羽一臉不屑道:「那末,禪師大人,『請』隨我兄弟倆走,嗯?」
「好。」
兩方一聽得這「好」字,全都呆了。此時臨光從太歲手中接過小夜繁,一把摟著,邊望向空虛禪師緩步至驚神羽面前,詫異道:「禪師?!」
「臨光施主,請代貧僧向流雲施主致意。」空虛禪師背對臨光,徐然道:「貧僧此番失約,若得生還,必擇日登流雲兵府致歉。惟貧僧此生之志,乃度化世間諸不善根,即身處修羅地,命懸一線間,貧僧亦無悔矣。」
「禪師大人想度化我們兄弟?有趣、有趣!」
驚神羽不禁笑了出來,先是竊笑,然後仰首大笑。笑完,他從懷裡掏出一只小藥瓶,道:「妖姬.妲己義姐,所調配的『三日喪』,禪師,請用。」
「不可!」謙善一聽那「三日喪」之名,驚惶喊道:「『三日喪』藥如其名,若在三十六時辰內不服用解藥,便會七竅流血而亡!禪師大人!切莫…」
不等謙善說完,空虛禪師接過藥瓶,拔開塞子,如飲玉露美酒般,將毒藥一仰而盡。謙善和雨紛飛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看得怒目咬牙,卻又無可奈何。
「多謝禪師大人如此的合作。」軍龍羽笑道:「早知道您這麼好講話,咱兄弟倆也不用費這麼多心機,還怕會耽誤您的行程呢。」
「耽誤?」臨光聽到軍龍羽話中有話,臉上露出困惑神情,「難道,你們不是要挾持禪師回羽將軍府,還是『罪淵』?」
「不、不,」軍龍羽擺擺手,笑道:「咱兄弟倆確實有事要求助高僧大人,但是咱們也知道高僧有要事在身,不便失約,所以咱們只請委屈禪師大人,帶咱兄弟倆一同赴約便可。」
「赴約?」臨光冷道:「原來如此。」
「正是如此,」驚神羽面露獰笑,抱拳行禮道:「請空虛禪師為咱兄弟倆引見,到那流雲宗祠,一睹『鳳霞金冠』。一旦事成,我必奉上解藥。」
「我們只知道明天一早赴流雲宗祠之約,可不知道那裡頭有什麼?」臨光反問:「你們兩個又如何一口咬定,那宗祠裡的秘密一定是『鳳霞金冠』?」
軍龍羽嘿嘿一笑,反問道:「除卻金冠,還有什麼能助流雲飄蹤,從一介廢人重新爬起,甚至能斬下『深淵的惡魔』?」
就這樣,臨光一行隊伍中,多了兩名不請自來的「貴客」。眾人靜待黎明破曉時,出發前往流雲飄蹤的大漠宗祠。
***
破曉時分,另一行人馬浩浩蕩蕩,自流雲別府出發,前往大漠邊關外的某處。
流雲府的私軍,和疾風鏢局的鏢師們,分成兩路,護衛著一輛馬車,車裡坐了流雲飄蹤、任雲歌、夏宸、米亞、以及貓神五人。貓神以隨侍身分上車,看四周環坐著四位江湖高人,緊張的神情溢於發白的臉色。
「流雲老大,我還不明白,」貓神開口問道:「你剛被救出來時,那麼重的傷勢,是怎麼恢復的?」
「原來你還沒聽說過?」流雲一笑,眼神飄往馬車外,「那是另一段往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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