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深淵八
原罪深淵八
筆者:乙寸筆
2019/01/16
浪子(上)

驚蟄過了,春天也過了一半,空氣中瀰漫濕暖的氣息。

城外有片櫻花林,繁英正茂,繽紛滿地。酉時三刻,皓月東昇,但見林間立起火把,在櫻樹下擺開數道酒席,已經有幾十罈好酒開了封條,酒香四溢。三十個姿態姣好的女僕,穿梭蟻行酒席間,為酒客們送上一盤盤好菜。莽漢們大吃大喝,大笑大鬧,好似大年初一般的熱鬧。

「好!今天老子心情舒暢,就學文人雅士來賞一賞花!」



一幫江湖中人,一眼望去皆非善類,他們全是「罪淵閣」的食客,或坐或臥在一張張繡花毯上,舉杯對飲大笑,喝不夠的,乾脆拿起酒甕,來個醍醐灌頂。櫻花林四處充斥著喧鬧聲,惟有一處地方是安靜的。

林子的正中央,一棵貌似半百年的老櫻樹,樹高十丈,樹幹需一個成年人方能環抱住。樹下獨坐一人,身邊放一只玉潤酒瓶和一只月見杯。

這時來了一群人上前敬酒,為首一人讚嘆道:「閣主,虧您當年想得到,在閣內栽下這片櫻花林。真是個好地方。」

樹下的閣主應了一聲,那人又道:「這段日子著實痛快,那些老是找我們麻煩的正人君子,這下也栽了跟頭。挫挫他們的銳氣,免得他們老是自以為是江湖的中心。」

又一人問:「閣主,何不跟大夥玩一玩?」

「不了,」閣主開口,其氣虛,其聲深沉,「你們好好的玩。」

「十二閣主盡管養傷,切莫心急。」為首者笑道:「如今独孤客代管閣務,上一次閣主慘敗『黑風劍』後,被打散的人又開始聚攏過來。虧得独孤大俠插手相助,令罪淵又一次興盛,不但名震江湖,就連朝廷上也開始有支持我們的聲音。」

另一人附和道:「大哥說的好,說不定哪天,莫說是『黑風劍』了,甚至連雲樓或無心門都要敗給我們!就讓十二閣主與独孤大俠,率領我等共治中原,豈不快哉!」

一群人盤算著未來的大好前景,撫掌大笑。罪淵閣主,十二羽,淡然一笑以應,藉故起身離席,任罪淵諸眾在櫻花林喝酒吃肉,他則獨自回到居所。

一開門,便有一道奇香,是藥香和花香,還有濃淡合宜的脂香。但見一白髮美人,穿一襲剪裁合身的東瀛和裝,繡上春蝶舞花叢,托出胸前脂白瑞雪。她一見十二羽歸來,便為他解下外衫,並端上一杯蔘茶,茶中摻了濃郁的牛奶調味。

美人侍立在旁,問十二羽道:「這麼早就回來啦,閣主大人?」

十二羽啜一口奶茶,凝望燭火不言,美人見了,嚶嚀一笑,一股坐上十二羽的大腿,雙臂似鶯鳥展翅,摟住他的脖子。

「嗯哼,」美人問道,「哥哥,不高興?」

十二羽聽若未聞,一雙三角吊眼往旁邊一探,伸手輕撫頰邊的美人纖細玉指,嘆道:「妹妹,妳的手指做事粗了。」

美人臉一紅,嘟嚷道:「說這個幹嘛?」她迅速收手,卻被十二羽一把握住。他那一握既快又輕,將那隻小手蹭到頰邊,望著美人道:「這些日子,辛苦妳。」

語罷,美人怔怔望向他。他抱下美人,起身看窗景道:「今晚不過是虛應一下了事,我也是,他們也是。敬我於十尺外,美名稱我閣主,實際不過當我是一個架空的印璽圖章。」

說到這,十二羽咯咯苦笑,續自嘲道:「也是,連一把不知來由的『黑風劍』都勝不了,遑論統領一幫罪無可赦的江湖惡人?說什麼『十二閣主與独孤大俠,共治中原』?我可有自知之明,何德何能,敢與當今罪淵的真主子比肩並論、共治一幫?」

正說著,春夜乍暖還寒,一股朔風吹進屋裡,吹的十二羽蹙緊眉頭,緊按胸口。美人趕緊為他披上斗篷。十二羽道:「力不如人,敗的無話可說。坦白說,只要羽家軍一息尚存,即便閣眾心異,我也不怕。最可惜的,就是那片櫻花林,給他們白白糟蹋。」

十二羽轉身按住美人細滑雙肩,啞聲道:「妲己,我的好妹子,哥哥答應妳,總有一天我會奪回,只屬於妳一人的櫻花林。」

白髮美人,妖姬.妲己,罪淵閣首席藥師,一身不下「藥涼空」的蠱毒技藝,此時就如同一個普通女子,癡望十二羽,任他輕撫自己的卷雲雙鬢。

十二羽又道:「流雲飄蹤,從大漠邊關歷劫歸來時,功力幾近全失。當年的他,可比我現在苦得多,我親眼見過,所以我知道。」

妲己輕呼:「怎麼會呢?」

「傷勢還是其次,最教人痛苦的,是遙遙無期的希望,生不如死的絕望。」十二羽道,「在那之前,他確實靠著自己的天資修得拳劍雙宗,但更多的,是生來繼承了流雲府的祖產。在大漠邊關,他頭一回失去一切,跌下雲端。我在不夜城見過的他,和現在的他,是天壤之別。他都辦得到,我何嘗辦不到?」

說完,十二羽改問:「今天可有訪客?」

「來了一位,是昀泉的使者,自稱管家。捎了一封密信來。」

「喔?燁離大總管親自造訪?」

「不是喔,他自報名號,叫何二生。」

「那就先擱著。『七殺』、『貪狼』,今天可有消息回來?」

「還沒呢。」妖姬.妲己反問,「哥哥,你想那流雲墓中,真的藏了『鳳霞金冠』?」

妖姬.妲己所問的「流雲墓」,其實並非流雲飄蹤的葬身處。那年,當流雲飄蹤戰死的消息傳出,流雲府再三派人到大漠邊關,卻找不到他的屍體,就為他立了一處「衣冠塚」。當流雲飄蹤平安歸返中原,便在大漠邊關置產,設立別府,並將此衣冠塚移至別府三十里旁的某福地,視同流雲氏的宗祠。

當流雲飄蹤死後重生,江湖便不時傳著這般謠言:流雲飄蹤之所以再次奮起,是靠著秘奪「鳳霞金冠」的配件,並藉此獲得九倍於己的「穹蒼之力」之故。傳言亦云:流雲飄蹤將之暗藏在邊關的流雲宗祠,他的「衣冠塚」裡。

「十之八九,」十二羽笑道,「既然流雲飄蹤不得不集結各幫顯要,『開棺』驗明,顯然那裡必定有些好東西在。就算不是鳳霞金冠,也不打緊。這一趟只要二弟們能成行,一定會有收穫。」

「如果他們真能奪得金冠就好了,」妲己嘆道,「哥哥有了金冠,必能重振雄風。」

「沒有也無妨,」十二羽卻道,「話說,當年流雲飄蹤重新振作,靠的也不是金冠。」

妲己訝異問道:「那他靠的是什麼?」

「這個嘛,可以說是一樣禮物,」十二羽貌似回想起什麼有趣的事,獰笑道,「他在不夜城收到的禮物。」

***

洛智兒,出身不夜城的紈褲子弟,身強體壯、耳聰目明,更難得的是頭腦清楚得很。他終日樂在賭博和美食中,日擲千金,知道那些阿諛奉承他的顯貴人家,背後給他取了多少個不中聽的渾號,也知道許多剛正不阿的君子,人前人後直言他「不長進」、「不成才」、「枉費了天資」。但他不在乎。人生嘛!不過就是屈腿和蹬腿之間 – 從娘胎屈著腿生下來,到老時蹬個腿進棺材。既然註定什麼都帶不走,那又何苦強求些什麼?

洛智兒愛享樂、愛熱鬧,最怕麻煩。偏偏這一年來,麻煩頻頻找上他。

這晚,他用五十兩銀子,買下路邊乞丐身上的破襖子。他披著襖子,躲在不夜城裡最不起眼的酒肆,選個最不起眼的角落,叫壺最便宜的帶渣米酒摻水,啜著酒,一臉悠然自得。

這時,忽然有四個大俠,各帶一批人馬,先後闖進酒肆,洛智兒一撇見,臉色頓時難看,縮起身子,躲進角落更深處。這四人當中,一個活像個腦滿腸肥富員外,帶十二個嘍囉,抬著三口沉重的生鐵箱子;一個年長又魁梧,留把花白的落腮鬍,樣貌堂堂;其餘兩人,一個是高顴骨國字臉的彪形大漢,一個則是玉白書生相。四個人各有一批跟班,酒肆外還圍了起碼四五十個彪形大漢,為他們各自的主子護駕。

四人彼此相見,猙獰的眉目立馬堆滿了諂笑,一邊高聲吆喝店小二,叫來一甕上好的美酒。美酒當前,國字臉舉杯敬道:「上等『流雁一醉』,請各位嘗一嘗!」語罷,四人齊眉同飲,連護駕餘眾也分得一杯。

酒過三巡,落腮鬍道:「三位仁兄許久未見,想來是為同一個人而來。」

富員外咯咯咯笑過一陣,一擺手,十二個嘍囉便咬牙使勁,搬來箱子,一打開,竟是滿箱的金條、寶珞、夜明珠,光是一口箱子,就能買下一座城。富員外睥睨三人,得意道:「如此誠意,必能打動洛智兒大俠,傾心相告。」

國字臉一聲冷笑,解下腰間一雙亮晃晃的長刀,「碰」一聲甩在桌上。

「看著,這才叫誠意!」國字臉朗聲道:「洛水雙雎!江湖百曉生評他是『中原前五十名雙刀』,三天前,它才和獨眼雙刀拼鬥三百回合,不分勝負!」

「慢著,」玉白書生忽然插口問道,「岳濤不是死一段日子了?你要怎麼和死人鬥刀?」

「岳濤確實死了,」國字臉應聲道,「但近來又有一個獨眼刀客崛起江湖,自稱岳小濤,同樣手持一雙『穆春』、『肅秋』,身手著實厲害,不下岳濤。」

玉白書生冷笑一聲,從懷裡掏出一只三尺長的烏木匣子,匣子一開,裡頭是一只泛著冷光的匕首,刃光冷冽,卻比桌旁三箱的珍寶都還要亮。富員外見此匕首,臉上滿是詫異神色,國字臉的臉色更是青一陣、紅一陣。

「冷霜匕首,」玉白書生仰首道,「諸位一定聽聞過,與白家「粟纓」、唐家摺扇齊名的,中原三大暗器。用靈山神獸的翅骨打造,輕過蟬翼,刃上有三重毒,毒入肌膚一吋處,一刻鐘,便可奪命。」

玉白書生鼻視眾人露出微笑,眼光瞄向落腮鬍。落腮鬍正要開口,國字臉忽然又喝道:「那再加上這個如何?!」

「喀啷」一聲,桌上又多一只蒼亮的貓掌鐵爪。國字臉亢聲道:「『九命貓神』的蒼鐵爪!」

玉白書生蹙起眉頭,問:「誰?」

「『九命貓神』!」國字臉脹紅了臉,道:「江湖崛起兩大盜, 『九命神貓』和『九命貓神』!子時三刻後,他們便出沒各大主城,專找地方一霸,將銀兩劫掠一空,並在人的睡臉上刮出一只貓掌痕。這『九命雙貓』光在三都,就犯下起碼大小百案!官府每每要抓他,卻總是抓不著!」

富員外哼了一聲,問:「官府抓不著,那你又是怎麼拿到這鐵爪?」

「說來話長,」國字臉抬頭揚笑道:「這九命貓賊星該敗,遇上了老子我,雖然還是給他們逃了,卻也逼得那九命貓神丟下鐵爪逃命。」

「難怪,滿滿貓食的腥味。」玉白書生蹙起眉頭,捏鼻子道,「在下看來,這根本是黑市不入流的假貨,勸你好歹拿去洛水邊,洗洗刷乾淨些再見人。」

國字臉滿臉脹紅,正要發怒,玉白書生又取出另一只匣子,這回匣子裡頭裝的是一卷畫。

「江湖有的是強兵利器,可是吹噓居多,真假難辨。但,這絕對是道地真貨。」玉白書生笑道:「一代畫仙宋罡的真跡,『旗袍佳人』,水都苑太守為了它,連烏紗帽都棄之如鄙屣。在下可費了一番功夫,才將它拿到手。」

富員外瞪大了眼,死盯著匣子,莫可奈何地搖搖頭。這時落腮鬍高聲道:「好!看來諸君為了洛大俠的一句秘密,各自張羅已久啊!就怕,這些俗禮全入不了洛大公子的眼簾!」

說罷,他掏出一只骯髒的小盒子,一打開,眾人還未得及看到盒中物,便先聞到一陣撲鼻滿盈香,香氣似麝又如曇花,濃郁中不失清雅,香氣的來源,是三顆毫不起眼的五寸小黑藥丸子。眾人見此全變了臉色,甚至躲著不肯出面的洛智兒,也不免為之動容。

「三浪涎香,」落腮鬍道:「雪海島仙人真君,取下神獸『狂舌三浪』的三尺龍涎,在白金丹爐熬了九九八十一天,方可得半徑一釐的仙丹,煉出這三顆,起碼八年辰光。」

「而你能弄得到手,還挺厲害的。」國字臉神色凜然道,「聽說,就連名聞江湖的『藥涼空』,費了十年功夫去鑽研它,也難以煉出同樣的仙藥。看來大前輩這一回,可真是用盡了心思。」

落腮鬍的臉孔擠出了一抹勝利的笑意,這時,玉白書生道:「可是,咱們這些寶貝,總要等到洛大俠出面了,才派得上用場啊!」

眾人神情又餒了下去,像灌飽美酒的皮囊被戳破一樣。富員外道:「這一年來,不管多少人,送了多少錢和寶貝,洛大俠給的答案都一樣。」

說到此,他尖起聲音模仿洛智兒的口氣道:「『我知道的都說了,你們聽不進去,我也沒辦法。』去!誰會相信呢?」

四人彼此會了一眼,氣氛瞬間冰冷了起來。酒肆裡的小二和酒客察覺事態不妙,一個個起身逃離這危險的地方。

先是玉白書生若有所思,道:「說起來,今晚我們人多、勢眾,而洛大俠一向只有一個人,不受他人保護。」

富員外深以為然,自忖道:「老夫不黯武功,但後面這『十二銅人』的名號,在江湖上可也是響叮噹的。」

國字臉亦喝道:「老子我也帶了一夥兄弟來,加上屋外『三十羅漢』!」

落腮鬍緩緩道:「諸位,去年分明就是洛智兒親口說過,他親眼看見流雲飄蹤再次振作的秘密?這可是江湖一大懸案,豈能容得一人將它獨吞?」

其餘三人頻頻點頭,一個個褪下臉上的假笑,露出骨子裡的真面目。

落腮鬍又冷笑道:「今晚,一旦遇到這廝,咱們四人可要好好聯手。只要我們合作,能不殺人、不傷人、卻讓人生不如死的方法,咱們要多少有多少。」

「你們懂這麼多,為什麼就是聽不懂我幾句話?」一直躲著的洛智兒終於忍不住,仰首開口嘆道:「所以我討厭笨蛋,尤其是你們這些笨蛋中的笨蛋,全都是輸到卵蛋朝天的『黑屁股』。」

四人聞聲一驚,猛地一齊起身,目光齊轉向酒肆的角落。

「既然洛兄早已到了,那就不必再多說,」落腮鬍不再客氣,沉聲令道:「諸位,一起拿下他!」

可是沒有一個人應他的指令,他回頭一望,驚見富員外、國字臉、玉白書生,以及各自帶的跟班們,一個個抱著肚子、臉色發白,雙膝癱軟跪地,倒地再不能起身。

「這?」落腮鬍臉色一白,同樣抱住肚子,咬牙的嘴角冒著白沫,掙扎著吐出最後兩個字,「有毒!」

洛智兒看著眾人倒地後,低喃道:「果然老爸說的沒錯,美酒一定是有毒。」

「亂講,我才沒下毒。」

酒肆外走來一個年輕小郎中,提一只藥箱,一襲白底衫藍外衣,一臉清秀,叉手駁道:「我摻進酒裡的,可是為各位壯士精心調製的補藥,益氣健身,只是藥性烈了點。可偏偏外頭那幾十個,裡頭這幾十個,全都是三腳貓,半滴補酒也撐不住!不信你看看,剛才無始劍仙和另一個客人才斟滿滿一壺去喝,喝得多痛快?」

「毒就是毒,補藥也是毒,」洛智兒覷著郎中,自言自語道:「我成年那天,也被我家的萌娘子強灌了一壺補酒,真是此生第一後悔 - 醉到什麼事都沒做成,到現在也一樣不成。」

洛智兒無視郎中的嗤笑,又嘆道:「我第二後悔,就是去年酒後失言,聽人說著流雲飄蹤的二三事,忍不住插口一句話。為了這句話,我被像這樣的笨蛋給纏住了,一整年!」

他愈說愈激動,當晚頭一次高聲罵道:「人家如何從一個廢人恢復功力的?又關你們屁事啊?幹嘛為了這種蠢事纏著我不放?」

「可是,我對這話題也挺感興趣的。」

「你?」洛智兒瞪著郎中,一副欲哭無淚狀,「饒了我吧!姑娘,妳郎中做好好的,幹嘛來煩我?」

「正因為我是個郎中,才想知道,」郎中挺起胸膛道,「是什麼樣的藥方子,能救活一個功力近乎全失的廢人?」

說罷,郎中遞上一只禮物盒子,笑道:「這個,能打動你多說一些嗎?」

洛智兒瞪著這只禮物,問道:「這是啥?」

「不告訴你,」郎中道,「讓你猜。」

洛智兒嘴角微微一咧,他厭倦厚禮,但不討厭猜謎題。他道:「你這郎中沒那麼笨,但也沒聰明到哪去。」

「我不笨也不聰明,叫我『有毒』就好,」郎中得意一笑道,「而你比我想的更聰明,上百個笨蛋裡,只有你看出我是女的。」

「看在你沒那麼笨的份上,我可以重說一遍,」洛智兒道,「這家酒肆曾是個賭場,當流雲飄蹤是個廢人時,他來過這,賭過一場,然後,他離開了,再也沒回到這裡,而且變得比他重傷前更厲害。」

「而除此之外,你什麼都不知道,」有毒追問道,「但是你一定看過那場賭局,對不?」

當晚,洛智兒第一次開懷地笑出聲來。

***

洛智兒在過去曾與流雲飄蹤有過數面之緣,但未曾像那一晚如此地接近他。

那一晚,洛智兒哼著小曲走在賭場邊的小巷,看見一群惡少圍著一個醉漢拳腳相向,飽揍一頓後揚長而去。這樣的景象他在不夜城見多了,原本不以為意,但那醉漢的身影,令他有些在意。

「樓主,看來是這兒。」

兩道身影從洛智兒身邊經過,是兩名高大男子,皆用斗篷和斗笠遮蓋容貌,卻難以遮掩他們兩人的神采,一個有著一頭如夜星閃亮的金色長髮,而另一個有著深沉的雙眸,以及數道長疤劃在他的左眼上。

金髮的劍奇白龍海趨近醉漢時,醉漢起身又一個踉蹌,他慌忙上前攙扶住,赫然發現這醉漢身上竟毫髮無傷。顯然,此人懂得運起真氣護身,且內力不可小覷,即便飽受拳打腳踢,卻是連一點皮肉傷也沒受到。但是,有著如此內力的人物,何以淪落到這般田地,醉臥不夜街頭,又遭惡少洗劫羞辱?

「流雲飄蹤,」劍奇白龍海問道,「你怎麼搞成這樣?」

流雲飄蹤于思滿面,一雙低垂雙眼,如他的背脊般抬不起來。

「打。」

「什麼?」

「打啊!打我這個廢物!」

流雲飄蹤憑一股酒勁,推開劍奇白龍海,順勢又揮出右掌,然而掌勢未發,他已面露痛苦神色,痛得呻吟一聲,一屈膝就要跪下。

凌雲雁一個箭步上前,擒住流雲飄蹤的右腕。

「為什麼?」流雲飄蹤嘶嚎,「為什麼不給我個痛快?當個毫無知覺的廢人,也就罷了,為什麼又要我記得這一切?」

流雲飄蹤當時已近而立之年,但是他就如一個五歲娃兒般,匍匐在雲樓樓主身上大哭。雲樓樓主和劍奇白龍海的後頭還跟了一個孩子,時年約莫六、七歲左右,手執馬鞭和寶劍,渾身顫抖,怯生生地望著前方,誰都看得出他正在強忍著害怕的淚水。

凌雲雁任憑眼前這位流雲府的嫡傳人,雲樓的副樓主,地獄的生還者,宣洩了整整一刻鐘之久,方才開口:「白龍,麻煩你幫我找間房,好安頓流雲。」又轉頭吩咐那孩子道:「軒,轉告臨光大前輩,我們找到他了。」

劍奇白龍海應一聲諾,很快就找到一間客棧。半個時辰後,流雲飄蹤躺在客棧的廂房裡,深沉地睡去。房裡點了一盞油燈,燈火照著數個雲樓要人的臉龐,他們分別是凌雲雁、墨塵、劍奇白龍海、十二羽、臨光、和水中月。

「這已經不知是他第幾次,這般的作賤自己?」凌雲雁緊蹙眉頭,思忖道,「他遭逢這連番難以接受的巨變,想找途徑麻痺自己。我不怪他,但也不能任他這樣繼續下去。」

「我無所謂。」臨光坐在床邊,眼光閃爍,以掌輕撫流雲飄蹤的睡顏,如慈父俯視愛子般,輕聲道:「光是能看到他活著回來,我什麼都無所謂了。抱歉,樓主,你想為流雲做的事,我幫不上忙。」

凌雲雁緊抿雙唇,雙手負在胸前,墨塵提議道:「或許吾可學那『穹蒼』秘術,將大師傳與吾體內之修為…」

「墨塵,不可。」不等墨塵說完,劍奇白龍海駁道,「流雲內力仍算是豐厚,他缺的是一隻能施展內力的右手。」

語罷,眾皆默然。眾人都知曉流雲飄蹤那重傷的右臂未得恢復,據他所說,只要一使上勁,他的右臂就會有火燒撕裂般的痛楚。即便齊集雲樓二大醫術奇人,俠醫倚不伐和涼空居士共治之,那右臂別說是打拳使劍了,甚至連舉起筷子都大成問題。

「副樓主的右臂,如今只擲得骰子。」墨塵惱恨道,「可恥可嘆!眼見副樓主如此痛苦,吾等竟毫無辦法。」

「事到如今,姑且先將流雲安頓好。」劍奇白龍海道,「就如大前輩所說,起碼人能活著回來,就算是件好事了。其餘的,我們日後再想個辦法幫他。」

語罷,眾人在一陣慨歎後四散,留下臨光和水中月照料流雲飄蹤。凌雲雁私下找墨塵道:「墨塵,護樓一職如今託付給你們四奇之三,需要你們拿出全副本事和心思在上頭,流雲的事,就留給我們煩擾。」

凌雲雁又道:「你知道的,近把個月來,各幫會竊案頻傳,且失竊的盡是防範周密的上等寶器和丹藥,顯然竊賊是有備而來。現在各幫會俱已加強戒備,張起天羅地網,務將這大盜給拿下。我們雲樓千萬也要注意,莫教這惡賊得逞。」

墨塵慨然以諾,以拳擊胸,砰然應聲道:「義不容辭!」

凌雲雁點頭以示嘉許,又問道:「算起來,瓜兒回西邊府待產也有好幾個月了,可有什麼消息?」

墨塵聞言不答,一個兀自傻笑的開心。凌雲雁會意,會心一笑,又問:「好樣的,我竟然都不知道!男的還是女的?」

「稟報樓主,據內人家書來報,兩個都是男的。」

「好啊!一胎雙雄,」凌雲雁大笑,從懷裡取出一張銀票逕自塞到墨塵懷裡,道:「預先給小孩的壓歲錢。待瓜兒回墨府,再把孩子帶來雲樓給大家瞧瞧。」

墨塵先是會心地笑,然而笑容旋即褪去,嘆道:「惟願吾等,亦能為副樓主盡一份心力。」

「不是說了,就別再煩擾流雲的事。你有這份心就好。」凌雲雁道,「況且,你也盡過了力,助益甚大。」

墨塵一陣困惑,反問:「樓主,吾盡過何力?」

「你說,流雲的右臂只擲得骰子,這給了我一個想法。」凌雲雁笑道,「一時之間不好說明,總之,三天之內,我來張羅一切,後續如何,且看流雲造化。」

於是這三天間,流雲飄蹤便住在客棧,晝寢終日,足不出戶,店小二送上飯食便吃,吃完了睡,睡到入夜,便拖著腳步到賭場,浪擲千金,又喝到爛醉如泥,醉到賭場主人請來四個圍事的彪形大漢,將他給抬回客棧。於是這三天間,流雲飄蹤就這麼日復一日,沉淪賭和酒之間,他的表情 – 如果那說得上是表情,就像是沉在水中的溺屍。興許,他真的就是想這麼沉溺到死為止。

到了第三天,他積欠的賭債和酒債,高到賭場老闆受不了了,叫人將他扔到賭場外頭。他給狠狠地摜摔在露濕地上,面孔朝下,不曾試著撐起身子來。

「可悲啊,流雲副樓主。」

十二羽自黑暗中驀然現身,蹲在流雲飄蹤面前,冷笑道:「流雲府一代宗師,天之驕子,看看你現在什麼樣子?」

「別說了,十二。」五芒星亦露出身影,對十二羽道,「我們是來請人的,別忘了樓主的吩咐。」

聽到樓主的名號,流雲飄蹤抬起頭來。五芒星望著他說:「樓主有令,要我們請您來賭一場。你這三天欠的錢,樓主和臨光老祖已幫您還清,並附上十萬兩的銀票,當您這回的賭資,陪貴客玩一玩。」

流雲飄蹤三天來第一次開口,他的聲音沙啞的可怕,問道:「什麼貴客?」

十二羽冷道:「副樓主何須多問,來了便知道。」

流雲飄蹤勉強踏著醉步,跟著兩人回到賭場。賭場裡人聲鼎沸,許多等著看戲、討彩的閒人們,正重重圍著主桌叫囂兼喝采,一見流雲飄蹤來了,紛紛讓出一條路,讓流雲飄蹤得以一見主桌的大莊家。

「臭小子!敢讓我等這麼久!」

大莊家跨坐在一張雕龍烏木圓凳子上,一身青衫,一旁有凌雲雁,領著四奇的上官楓、蕭寒、周天策等人,以及一幫雲樓幫眾侍立在旁。

大莊家不是別人,正是群英決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的副幫主,墨飄零!

他一見流雲飄蹤呆立無言,擺起一張臉罵道:「雲雁這臭小子袒護你,我可不!今晚非要把你掃地出門!」

凌雲雁在旁邊乾笑著,勸道:「副幫主,切莫動氣。」

「你管我著?」墨飄零睨向凌雲雁道,「你想保他?行!我給他最後一次機會!小子,你的手抓得起骰子吧?」

問罷,墨飄零將兩顆骰子扔到流雲飄蹤面前,道:「我們兩個賭一把,十萬!你贏了,錢全是你的,隨你怎麼花都行。輸了,你就認份,給我回流雲府討奶吃去!」

眾人目光齊盯著流雲飄蹤,流雲飄蹤望著眼前兩顆骰子良久,撈了起來,信手拋出,說巧不巧,丟出了一個一點和一個三點。

墨飄零沉聲道:「運氣不好啊,怎麼看都是你會輸。」

凌雲雁在旁提醒道:「副幫主,賭博這事難說。」

「要輸給四點,除非我是『鱉三』!」墨飄零喝道,「假如這把我真丟出個鱉三,從此我改叫鱉三副幫主!」

此話一出,眾欲喧嘩卻不敢言,一雙雙眼睛直盯著賭桌上的兩人。墨飄零一把抓過骰子,握緊,拋出!

骰子骨碌碌的在桌上滾了幾圈,竟是一個一點,一個兩點!

笑聲轟然而起!

「哈哈哈哈哈哈!恭賀鱉三副幫主!!」

眾人紛紛哄然笑拜墨飄零,甚至墨飄零自己也大笑道:「好啊!好個鱉三副幫主!」

在哄哄然的喧嘩聲中,流雲飄蹤貌似受到這股氣勢感染,那張無神的臉孔終於嶄露一絲的笑意。見流雲飄蹤笑了,雲樓眾人精神為之大振,紛紛圍到他身邊,拍他的肩和背,為他叫好。

「我說,小子,機會站在你這邊,」墨飄零再次開口,現場再次靜默,「你要鱉三到什麼時候?」

眾人從流雲飄蹤的神情看得出來,他對這一齣戲背後的安排了然於胸。流雲飄蹤怔怔地看著眼前的骰子,看了好久。凌雲雁和墨飄零也不逼他開口,讓他自己好好地想。

這時,賭場大門碰地打開,墨塵踉蹌衝進來,手裡還抱著一只木匣子,一見到凌雲雁和墨飄零,噗通一聲便跪下。

凌雲雁沉聲問道:「墨塵,發生何事?」

墨塵臉色慘白,喘著氣道:「竊賊,已擊斃。」

聞言,賭場諸俠再次譁然。凌雲雁盯著墨塵手中的木匣子,問道:「這匣子裡,裝的是什麼?」

墨塵欲答卻不敢言,緊抱匣子,垂首顫抖。墨飄零見狀道:「好了,賭局散了,咱們都回去罷!」

***

「所以,那匣子裡到底裝了什麼?」

有毒郎中聽完洛智兒描述當晚的那場賭局後,忍不住一問。洛智兒聳聳肩,答道:「我也不知道,我看到的,都已經說完了。」

「但是,」洛智兒歪著頭,回想當晚最後的場景,「那天賭客解散後,我好像看見幾個雲樓人圍著墨塵,各個臉色發白,匆匆走人。」

「可是你說,那就是流雲飄蹤再次振作的秘密。」

「我可沒這麼說,」洛智兒駁道,「我只看得出,在那場賭局後,流雲飄蹤確實重新振作起來。可是我不知道那盒子裡是什麼東西?」

有毒繼續猜測:「那也許是丹藥?是寶劍?或者是…」

***

「一條手臂?」

妲己聽得十二羽透漏那木匣子裡的秘密,驚呼道:「是誰的?」

「妳猜猜,」十二羽回首笑道,「妳應該也見過他。」

上一集

下一集

打賞1000貨幣給作者

打賞10贈品點給作者

觀看討論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