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深淵九
原罪深淵九
筆者:乙寸筆
2019/02/10
浪子 (下)

自從蘇境離與神疾風在田家店話別後,一時茫然無所措間,獨自重返不夜城。一路上,他盡聽到流雲兵府「宗祠一聚」的傳言。傳言流雲飄蹤的確私藏了九倍穹蒼的「鳳霞金冠」,卻早一天藏匿到他處去了;又傳言流雲兵府這回廣發英雄帖,召集江湖各路高人一聚大漠宗祠,為的其實是將眾多高手一舉殺之。

傳言越說越乖離、越說越陰毒,而且就像沾上衣服的塵,衣著再光鮮,出門在外,風吹一陣,就免不了要矇上一層灰。蘇境離暗自慶幸:至少這一切都和自己無關。



到不夜城外,已近黃昏,但見城外稀疏的普通人家陸續關門閉戶,還有個長髮梳辮的少婦,急急叮囑個小女娃道:「小妹妹快回家,晚了別待在屋外,會被鬼姥姥抓走喔!」

蘇境離這晚無心賭博玩樂,漫步不夜城通明燈火間,選個能看見中央樓台的位子坐下,點壺桃花酒,聽著樓台曲伶獻藝四方,遙望漆黑夜空出了神。

除了台上的曲子外,他還聽到台前有個老翁四處逢人哭訴:「救人啊!我女兒被拐了!誰來救救她!」那老翁碰到一群容貌輕挑的年輕小夥子,竟然吵了起來。

「你們這群渣漬!你們下午拐了我女兒,把她還來!」

為首的一個十五、六歲惡少,欸嘿一笑道:「老頭兒,你女兒走狗運,給我們『龍神會』相中了,有機會當上『長老』的小妾。以後我們可要叫你一聲『老丈人』,你欠的錢也免還了,還不快磕頭謝恩!」

「胡謅,根本是騙局!」老翁眶中帶淚,當眾怒叱,「不夜城裡外誰不知道?你們『龍神會』、『寶泉門』根本是狗娘養的惡棍!哪個好人家的女兒肯嫁你們什麼長老做妾!」

「老頭兒嘴巴放乾淨點,要入我們龍神會的好女人可多得很,不缺你女兒一個。」惡少掏出一張借據道,「不肯嫁也行,欠我們的三百萬兩,何時還?」

「那是假的,騙我說那是賣米的收據,要我畫押!」

「喂喂,我和米店老闆可說得清清楚楚,提醒你那是借據哩!」

「你們根本不是那麼說的!」

「代筆、中人都可以幫我們作證,分明是你自己耳背聽不見,長眼看不清,還誣告我們?」

老翁和惡少爭的耳紅面赤,四周的酒客和賭客,竟無一人試圖上前直言,然而這正是江湖冷暖。蘇境離在一旁,輕輕一嘆,正要起身,忽地一道柔聲而英氣勃發的女嗓,引起他的注意。

「幾個年輕人,這樣欺負一個老人家,丟不丟臉?」

蘇境離猛地抬頭一望,不禁低聲驚呼:「嫣兒?她怎麼會來?」

那率先挺身為老翁直言的女子,正是嫣兒,墨家宗主夫人「西邊一顆瓜」的女弟子。但見嫣兒一身羅衣,按劍而立,冷望那群惡少。為首的惡少見到有人仗義助言,沉了臉色,一揮手,兩旁上來十幾個嘍囉,各個歪頭斜睨四方,一副目中無人樣,就這麼圍住嫣兒和老翁。

嫣兒無所懼,哼了一聲道:「我在一旁聽得真切。不過是買批米,何必要人簽畫押?又幹嘛大費周章,安排代筆和中人在一旁等著作證?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是串通好的騙局,就為了欺負一個老實人家,你們可真了不起!」

惡少把頭一歪,晃著拳頭,盯著嫣兒道:「大姊長的挺標緻。拳腳不長眼,碰傷了妳的漂亮小臉,可別怪我們。」

嫣兒一聲冷笑,按劍不動,準備要以寡敵眾,痛快地惡鬥一場!這時,蘇境離卻邁開大步,橫擋在嫣兒與老翁前方,向惡少行個大揖,朗聲笑道:「『龍神』的諸位弟兄,在下久仰多時!」

嫣兒瞪大了眼,惡少們亦愣了一愣,蘇境離緊接又道:「還請各位大俠們知會貴長老,就說在下奉『伏龍將軍』之命,星夜前來不夜城拜訪。至於這兩個鄉下人,就交給在下打發便了。」接著他又恭維了惡少們一頓,說的他們滿面得意,丟下一句「好說、好說,我這就回去秉報長老。」就這麼轉身揚長而去。

老翁眼看惡少們走了,急得老淚縱橫。嫣兒正要追上,卻被蘇境離擋下。他低聲向兩人道:「時間要緊,不能多說。我帶妳們去龍神會,要搶在他們前面,快!」

說著,蘇境離領著嫣兒和老翁,快步走過一連串曲巷小徑,來到一處華宅大門前。他敲開大門,無視兩旁「龍神會」幫眾們的狐疑眼光,直驅中堂臺階前。這時有五、六個彩衣劍少擋在他面前,餘眾則斷其後路,各個拔劍,瞪向蘇境離等三人。嫣兒正要拔劍相抗,蘇境離卻搖手示意她別出手,環望一周,笑道:「你們幾個架勢都不錯,可惜全是破綻。」

龍神會諸人聞言大怒,猛喝一聲,彩衣人的五、六口利劍一齊刺向蘇境離!但見蘇境離邁步迎上劍陣,一個側身彎下,徐然避開這波殺招,並信手拾起一根四寸枯枝,順勢一揮,竟有一股熾熱劍氣,自枯枝頂端揮灑出一道烈光,劍氣如潮浪,彈開了劍陣,震得諸少一陣手麻,竟握不住劍,讓手中好劍鏗鏗鏘鏘掉了滿地,其中幾個甚至踉蹌倒地。龍神會眾人見之盡失卻了臉色,狼狽不堪。

蘇境離起身收勢,正準備接下第二招時,中堂裡傳來一陣氣勢十足的聲音喝問:「是誰?」

兩扇木門隨即咿呀一聲打開,走出一個約莫二十來歲、儀表堂堂的男子。諸惡少趕忙收勢行禮,齊聲一喝「長老夜安!」便不敢再妄動。

長老向蘇境離一揖,問道:「前輩,我等不敬之處還請見諒。但不知您大駕光臨龍神會,有何貴幹?」

蘇境離見狀,亦回禮道:「奉『伏龍將軍』之命,有幾句話相告。」

說罷,蘇境離環望四周龍神眾一眼,長老知其意,將三人邀入中堂,驅散閒雜人等,關起大門。蘇境離遂將樓台前所發生的事,一五一十的說了。長老愈聽,臉色愈發難看,又問了那群惡少的容貌特徵後,便請他們藏身中堂後面的小廂房。三人遂關起小房間的門,側聽中堂裡的動靜。

長老找來隨從,令他們帶幾個人來,正是當時欺凌老翁的那幾個惡少。長老不動聲色,笑問為首惡少道:「聽說,你為我準備個驚喜?」

這為首的惡少不知蘇境離他們正隔著門偷聽著,便諂笑道:「不瞞長老,屬下這幾天物色了幾個好女人,打算送給長老當生辰賀禮。每個都乾乾淨淨,沒碰過的,還請長老擇個良晨吉日過目。」

「喔?那她們的家人怎辦呢?」

「長老放心,屬下用點小技倆,把他們都擺平了。」

「那可真辛苦你了,竟然瞞我這麼久。還有其他人參與嗎?」

那為首的貌似怕給人搶了功勞,搶先朗聲道:「長老莫見怪,這全是屬下的一番心意!」

蘇境離等人在小廂房裡聽得真切,暗自點了點頭。這時只聽得中堂傳來一聲慘叫!蘇境離「碰」一聲打開房門,只見長老已拔劍懲處了那惡少,現場鮮血斑斑。長老喝令隨從,將人給拖出中堂,並要他們帶領老翁被拐買的女兒前來相認。待隨從退下,長老另外找個房間置酒備菜,招待蘇境離等人以賠罪。

舉杯談笑間,長老問道:「不知前輩如何稱呼,怎麼知道我龍神會『伏龍將軍』之名?」

蘇境離笑道:「我只是約略知道龍神的過去,本來也沒打算叨擾,今晚就當我是個不請自來的遠客,莫管輩份之別。」

長老點了點頭,聊起過往:「我龍神會乃成立於約莫二十年前,『伏龍將軍』由天而降不夜城,召集一班高人,創立了龍神會。伏龍將軍武功之強,聲勢之盛,還在不夜城蓋起龍虎擂台,邀人上台打擂挑戰,從未敗過任何一場!」

長老呷了一口酒,又嘆道:「可惜,最後伏龍將軍敗給一個莫名來歷的大俠後,便失蹤了。幫眾群龍無首,將幫產揮霍將盡,當年的龍虎擂台也賤賣給第一鉅富的啄大老爺 - 正是現在城中央,給青樓女子唱曲子的樓台。幫會為了維持生計,幹起壞事來,且越做越惡毒,龍神會的名聲就這麼給壞了。」

說到這,長老又是一嘆:「剛入幫時,我正年少,隨著沉淪好一陣子。不瞞您說,我曾結夥幫眾,搶劫落單的酒客,甚至對流雲飄蹤下手過。那晚我們欺他醉臥街頭,便請他一頓好禮吃,後來他東山又起,我們深怕他回頭找上門算帳,差一點就要散幫逃命去。幸好他大人有大量,沒和我們這些小人物記仇。」

「浪子回頭金不換,」蘇境離好言勸道:「看來你也是有心向上的人,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但願承前輩吉言。」

正說著間,忽然來了個嘍囉道:「啓稟長老,我們把今天拐的姑娘帶來了。」長老遂一招手,命令左右將女子帶來房間。待那女子與老翁相見,兩人張大了嘴,久久無法言語。

「感謝大俠相助,」老翁發顫著向蘇境離抱拳道,「可是,她不是我女兒。」

眾人大吃一驚,長老則怒目瞪向那嘍囉,嘍囉慌忙澄清道:「長老!我們沒藏人啊!今天真的就只拐到這一個女的!」

「老先生,我問你,」蘇境離忽然想起了什麼,問老翁道,「你們是否住在城外?令嬡今天是否穿了一件青白相間的襖子,梳一條辮子在後?」

「是啊,大俠您怎知道?」

「果然如此!」蘇境離一拍大腿,失聲喊道,「真是誤會一場!」

嫣兒和老翁皆滿面困惑,四隻眼睛盯著蘇境離瞧。蘇境離苦笑道:「一時之間不好說明,總之,老先生,令嬡應該沒事。且讓我送您回家去,好好睡一覺。明天一早,令嬡必定平安回家。」

於是,三人拜別龍神會諸眾,舉著火把連夜出了不夜城。待蘇境離護送老翁回家後,對嫣兒道:「嫣兒姑娘,其實妳大可不必陪我去找人的。」

「既然我已經插手管這事了,絕沒有半途抽身的道理。」

「但是我接下來要去的地方,唔,有些危險。」蘇境離搔頭又撓腮。

「好歹請您說清楚,」嫣兒有些不耐煩了,叉起雙手質問道,「您既說那姑娘理應平安,又說那地方有些危險,什麼地方會既平安又危險?要是平安,你何必阻攔我?要是危險,我怎麼放得下你?」

蘇境離藉著火把,凝望嫣兒閃爍的怒容,苦笑一聲,反問道:「嫣兒姑娘,妳可知『鬼姥姥』的大宅子?」

嫣兒蹙起眉頭,滿面狐疑,答說:「那是西山一帶的傳說。」

「正如妳所說,既然插手了,就沒有中途抽身的道理,」蘇境離叮囑道,「嫣兒姑娘,若是妳堅持與我同行,請妳切莫造次,切莫開口,由我來會會她。」

「誰?」

「她的脾氣不好捉摸,所以,一切暫且由我來做主,趕緊上路,先別多問。」

說罷,蘇境離領著嫣兒,走入不夜城外的蜿蜒山路,山路濕滑,兩側盡是雜樹亂草,前方彷彿是無盡的黑洞,兩人高舉手上火把,只照得見眼前三尺的路況,就這麼走了約莫一個時辰,到一開闊處停歇半會,從那兒可眺望山下深谷,隱約見得谷底透出微弱燈火,宛若晨星般迷濛。

蘇境離和嫣兒朝那谷底燈火走去,又在深夜山徑裡摸索了一個時辰,眼前忽地豁然開朗。那燈火來自一處大宅子裡的成排火把,宅子門面寬闊近一里半,四面的二丈高牆上爬滿了藤蔓。隔著藤蔓間的石窗縫,隱約可見到宅子裡頭庭謝交錯,十分氣派,十分雅緻。

兩人找到大門,叩一聲門環,兩扇烏木巨門應聲而開,卻不見有人來應門。蘇境離逕自走入前苑,穿過二重門,聽著蟲鳥低鳴,環望兩旁樓台亭閣,低喃道:「今晚的客人真少!」

到了第三重門,門扉半掩,透出一股曇香,香氣裊裊,教人心神沉澱,靜得像無風的湖面。透過門縫,可見到一個五尺小女娃兒,點一爐香、一盞燭火,坐在八尺床邊,哼著不成調的曲子,凝望著床上熟睡的一名長辮姑娘,露出一副心滿意足樣。

蘇境離兀自推門而入,小女娃兒頭也不轉,停下曲子,冷笑一聲道:「臭小子,白天見到老娘也不打個招呼?請你做客都白請的了。」

蘇境離一揖致歉,笑道:「千曇夕姥姥請見諒。今天午後城外一見,晚輩還以為自己看錯了,所以不敢上前叨擾您。」

這時嫣兒也跟了進來,細觀那個子嬌小的千曇夕,容貌稚嫩如五歲女童,卻有一副銳利異常的雙眼,貌似能看穿人心。千曇夕問蘇境離道:「難得你回來看我,有什麼事?」

蘇境離再一次以手勢暗示嫣兒莫開口,並朝千曇夕陪笑道:「不瞞姥姥,晚輩受床上這姑娘的老父請求,要帶她回家。」

千曇夕眨著眼睛,嘟嚷道:「好了,你們都回家,留下姥姥一個人空虛寂寞,誰來陪我解悶?」

「晚輩當然明白姥姥獨守『春第』的苦楚,就讓我來做客,陪您住個幾天,逗您開心,您就行行好,放這姑娘回家吧!」

「說的一副做我客人有多可怕的樣子?想做老娘的客人,可要修上三世的福份,哪有那麼容易?」千曇夕笑罵間,並無慍色,又指著蘇境離身後的嫣兒道:「你們兩個一起留下來,我就放她走。」

蘇境離聽了,猶豫不能決,嫣兒趕緊陪笑道:「行,當然行。還請姥姥明天一早,放我們護送這姑娘,然後我們馬上趕回來做您的好客人。」

千曇夕覷了兩人一眼,道:「諒你們小倆口也不敢失約。明天早點動身,早點回來。至於今晚,我一時還不想睡,你們就陪我聊聊天。」

說罷,她起身添了點香,拉張茶几和三張呢絨軟凳子,張羅兩盤糕點和果子、一壺熱茶、三只杯子,拉著蘇境離和嫣兒坐下,像個真正的五歲娃兒般,咧著嘴笑,兜問兩人的近況。蘇境離盡揀些無關乎機要的瑣事來說,談到了今晚在不夜城的遭遇時,千曇夕低呼一聲,道:「難得見你故地重遊,還以為你這輩子不會再回『龍神會』了。」

「果然,蘇兄曾入過那『龍神會』,才會知曉那裡頭這麼多事。」嫣兒插口問道,「為何你在那長老面前,不明說呢?」

「論輩份,我是長他們不少,可我不想用身分壓他。」

「豈止長他們不少?」千曇夕對嫣兒笑道,「妳也剛從龍神會離開,難道沒聽那群小毛頭說起『伏龍將軍』?」

嫣兒先是一愣,旋即頓悟,驚地猛回頭一看蘇境離。

蘇境離苦笑道:「妳猜的沒錯,我就是那長老口中的『伏龍將軍』,可這名號實在太過俗氣,過往太令人難堪,叫我如今著實難以啟齒。」

蘇境離仰望天花板,回首往事說道:「我出生施府,但從小就與兄長離異,多年後方才再次相認。可我那時年少氣盛,待不住施府,留連不夜城中,藉施府的財力和聲勢,在不夜城聚眾鬧事。給自己取個乍聽起來霸氣的渾號,自恃有幾分武功,聚眾鬧事,看哪個不順眼的,就跩上擂台比武,幾無敗績,就越發驕橫,目中無人,現在想起往事都會臉紅。」

千曇夕笑道:「當年的你確實是個不知好歹的渾球!幸好你終於敗了。」

「姥姥說的是,要不是我敗了,也許我這一輩子都不會醒悟。」

「蘇兄,你敗給了誰?」

「劍傲蒼穹。」

「『無心三劍』的劍傲蒼穹大前輩?」

「正是他。」蘇境離長吁一氣,道,「我還記得那天,我根本不知他的來歷,只是看他不順眼,便挑他打擂。哪裡知道,我攻他不下五百回合,別說是碰到他的身子了,甚至連他的一滴汗也逼不出來!他也不拔劍,看我累癱了,就兀自下台去。」

「我氣不過,偷偷跟著他出城,想趁機偷襲他。怎料跟到了一窩山賊窟。我被十來個山賊包圍,拼死一搏也逃不出,他卻憑一招劍式,揮灑自如,在萬人陣中輕取賊王首級,像探囊取物那樣簡單,甚至還有餘裕,回頭救出我來。」

說到這,蘇境離盯著手上空杯,道:「我就這麼服了他,要拜他為師,被他一口回絕。後來不巧,施府受『霜嶽案』牽累,我被施家人連夜送到龍虎山上,躲了一年,方才下山。」

嫣兒問道:「既然你隔年便下山,又為何重回龍虎山?」

「那說來話長,」蘇境離答道,「我下山後,人事皆非。我想重回施府卻不得其門而入,又沒臉回『龍神會』。直到某天,我乘酒興,跩住某人聽我的遭遇,想不到他聽完了,竟然帶我出城,找到劍傲蒼穹。」

「他?是誰?」

「即便我當時醉得厲害,也絕對沒看錯。他是『秋霜夢焉』。」蘇境離續道:「這次,劍傲前輩仍回絕我拜師,但我死賴著他,看他的劍,偷學他的劍法。就這樣一年後,劍傲蒼穹終於開口,說我在他身邊已經沒啥可學,剩下的,是我自己的修心課。我在中原無處可去,便遵照他的話,重回龍虎山。」

蘇境離侃侃說完不夜城的往事,覺得累了,向千曇夕要了間客房就寢,起身辭別前,道:「此番舊地重遊後,我想拉拔起龍神會,走出不夜城,終有一天,得與當今六大幫比肩而立。是英雄的,就不怕出身低,木仁石之流也能鼎立江湖,十六年前,他也曾是個街井混混,後來拜墨家為義子,成了江湖諸幫之間響噹噹的一個人物。可惜他聽說因與夜賊惡鬥,傷重而亡,否則前途必定更加光明才是。」

蘇境離說著,發覺嫣兒臉色不太對勁,自知失言,趕緊致歉:「噢,我忘了!妳也是墨家人。」

嫣兒笑著搖搖頭,示意她並不介懷。蘇境離走後,嫣兒正要起身告辭,卻被千曇夕挽留住。

「還有些時間,不陪姥姥多聊點?」千曇夕笑道,「我知道小姑娘妳心裡憋著不少話,說出來會舒坦些。是不,『命運聖女』?」

嫣兒臉色微微一凜,淡笑道:「蘇兄說過,您這兒既平安又危險。看來他果然沒騙我。」

「說什麼危險呢?不過就是燒點曇香,引誘人說出心裡話來罷了。」千曇夕臉帶促狹地欸嘿一笑,「傲寒神教義女『十三使徒』,墨家主母 - 西邊一顆瓜的開山女弟子,堂堂『命運聖主』門下的九重玄天聖女,如今竟勾搭上蘇家觀的傳承人,怎不教人心生好奇?」

嫣兒聽了,小瓜子臉兒頓時脹紅,虛聲叱道:「姥姥說這話重了,把我看得如此輕!我絕沒有為了本教,或墨家的利益而靠近蘇兄!」

「好好,姥姥明白,」千曇夕笑道,「姥姥相信妳不曾懷過其他心思,但,那位蘇兄又是懷著什麼想法接近妳呢?」

嫣兒被這問題問得一怔,說不出話。千曇夕輕吁一笑,換個話題:「妳姑且可相信傻小子,話說,那個傻子剛才勾起妳不愉快的往事咧!」

「沒什麼不愉快的,都過去了,」嫣兒嘆道,「石頭哥哥就是這麼傻,死到臨頭還是傻。」

「聽起來,小嫣兒話中有話。」

「姥姥多心了,還會有什麼話?」

「當年波及天風、霜月、雲樓三大幫的夜賊一案,最後說法是『夜賊伏誅,木仁石戰死。』」千曇夕說著,邊為嫣兒又斟一杯暖酒,遞過去,待嫣兒一仰而盡,接著問:「但,這當中可另有隱情?」

嫣兒放下酒杯,怔怔地望著千曇夕,忽地,兩行清淚潺然流下。

***

翌日,天氣晴朗。

午前時分,通往大漠邊關的十五尺大道上,一輛馬車喀浪喀浪,不急不徐地走著。馬車裡坐著十二羽和妖姬.妲己。

「其實現在想想,當年夜賊正猖獗時,早有許多疑點。」

「哥哥,此話怎說?」

「當時損失最重的天風、霜月,丟的可都是一等一的寶器和良藥。那些寶貝藏在重重機關之中,不是非等閒人,絕對摸不著的。」十二羽思忖道,「那夜賊要嘛,在各大幫會的要人間都安插了內應,要嘛,就是他本人正是各大幫的要人,否則該怎麼得逞?」

「哥哥這話也不對呀,」妲己問道,「假如他在各幫能如此吃重,要什麼東西,開口問問不就得了?何必用偷的?」

「妹妹說的有理,他大可開口求人,毋須行險。除非,」十二羽頓了一頓,「他心知自己要的太多,或者,他要這麼多東西,只為了一個人,太過忌諱。」

「一個人?忌諱?」

「妹妹妳想,假如哥哥同時向六大幫,索討上萬仙丹,只為替哥哥自己增長功力,其他幫主,會作何想?」

「當然是怕我們就此做大,威脅到他們的地位。」

「就是這樣囉!」十二羽道,「所以,木仁石看似傻,其實不傻,他知道就算自己與各大幫友好,他也不能明說,說他要的這些仙丹良藥,都是為了助流雲飄蹤一人。真說出實話,表面上被碰軟釘子,暗地裡又惹來嫌忌,招禍上身,波及雲樓和流雲飄蹤,那才是真傻。」

「這樣講來,既然不好用說的,只好用偷的囉!」

「所以,他巧扮夜賊,行竊各大幫。」十二羽冷笑道,「他曾在『霜嶽案』前後,奔走各大幫會馳援,絕對有那本事,摸透各大幫的機關部署。偏偏,他百密一疏,失足雲樓,被自己的義父斬下一臂而死,只能說是命運弄人吧,哈哈!」

「哥哥你也真是,笑的這麼開心!」妲己見十二羽的笑容,嘟嚷道,「真可憐,父子相殘,何等人倫悲劇呢?」

「在其他人是悲劇,在墨家就有意思。」

「奴家也見過那墨家主子幾次面的,」妲己嘆道,「不過稍稍戲弄他一下,他臉就紅的跟什麼一樣,老實得可愛呢!」

十二羽悶哼一聲,妲己見狀,倚在肩旁媚笑道:「別生氣,哥哥當然更可愛囉!」

「老實歸老實,說可愛就差遠了,」十二羽嗤了一聲,「那傢伙,自恃接下大師的『穹蒼』,樓主又捧他,他就神氣了。樓主甚至瞎編一套『木仁石與夜賊惡鬥而亡』的說法,就為了保全墨家的名聲,不為夜賊所壞,實在太過偏袒了。」

說到這,十二羽把背一靠,又道:「罷了,從結果來看,那顆石頭終究是得其所願,用他的命,激得流雲飄蹤再次振作起來,那晚,是我平生第一次,見到他如此激動,見到他那般的哭過,那般的痛過。」

「是說,那斷臂只是激他再起,」妲己蹙起眉頭苦思道,「 可是流雲飄蹤又是怎麼恢復以往身手?究竟是什麼法寶,能救回他那條右手?」

「我只知他後來回臨湘練劍,後改練刀,這一練就是好幾年。」十二羽笑道,「耐心是最好的仙丹,哥哥自知要重振雄風,也得熬得住這段苦日子。妹妹,難為妳也忍耐。」

正說著,馬車忽然一陣顛簸,嘎然停下,震的馬車中的乘客也差點跌下座來。十二羽惱地掀起車簾,驚見兩人風塵僕僕,單膝跪拜車前。

「二弟,你們怎在這?」十二羽急問,「宗祠一會如何?沒跟得上嗎?」

「是跟上了,按照計劃,用姐姐準備的毒牽制住禪師,可是,」驚神羽喘道,「宗祠今早塌了,與會各幫要人都還被困在裡頭,我兄弟倆先逃了出來。」

「塌了?!」

十二羽的眉頭蹙得好緊,眉心和鼻頭幾乎要湊在一起,追問道:「怎麼塌的?」

***

午後的將軍城擾嚷如昔,將軍祠便位在此處西市中央,供奉命運正神。將軍祠以天師籤聞名中原,籤詩內言晦澀難懂,卻據說可看透人心和未來。殿外兩旁小攤林立,有吃有玩,人潮交織其間,極為熱鬧。

將軍城東則是太守等朝廷要人居住地,較西市靜謐了些。當中有一間蘇家酒樓,是雲樓人來將軍城辦事的歇腳處,大掌櫃蘇孟亦為雲樓要人之一。今日酒樓坐了四、五個雲樓人,包下二樓廂房,一夥人神色肅穆,為的是今早的巨變。

廂房裡有一人,名號「脩正奉曙」犽脩,甫從流雲宗祠歷劫歸來,旋即快馬到將軍城,向雲樓要人們稟報早上所發生的事。

「流雲少主欲開宗祠內容以示江湖諸大幫,並特請禪師見證」犽脩道,「早上,我侍奉樓主大人、禪師、臨光老祖,現場尚有各幫要人,包括霜月的乞伏閣主,天風代表古鳳在內。我們隨那流雲飄蹤、疾風夏宸等人深入宗祠。宗祠位在大漠地下,輾轉經過十二重機關,來到一間密室...」

「犽脩兄弟,說重點。」主持會議的,是天馬神探項陽軒,但見他雙手抱在胸前,神情希罕地不安。

「密室裡有一棺,據流雲本人所說,本該是藏匿秘寶處。開了棺,但見一死人,不見秘寶。」

新任顧問風凌雲插口問道:「等等,那是衣冠塚啊!棺裡怎麼會有屍體?」

「那其實也不是屍體,一見我們的火把,就跳了起來,自報名號,叫赤巽濡。」

「真是怪人!而且他竟能闖過重重機關,獨自睡在密室的棺木裡?」項陽軒問道,「假如棺裡裝的是他,那裡頭原來的東西呢?」

「那赤巽濡說,棺木裡本來就是空的。然後,」犽脩道,「疾風鏢局夏宸,便和流雲兵府的少主,爭了起來。」

「他們爭起來?為什麼?」

犽脩躊躇了一會,續道:「詳細原因不明,總之,夏總鏢頭和流雲少主,爭論不下,就這麼打起來了。」

「慢著,這兩位的功力俱足以崩山撼嶽,這一打起來,不把那地下墓穴給打坍了?」

「誠如顧問所言,我只見雙刀鏗鏘相抗,還不到五招,餘勢便震撼整間地下墓室。」犽脩打個哆嗦,續道,「樓主見狀,要我先回來稟報各位。可我後腳才剛踏出墓穴,宗祠就整間垮了。我們各幫的隨從大多都被擋在外頭,現場一片混亂。」

項陽軒蹙起眉頭道:「流雲飄蹤必定熟知宗祠的機關部署,一定有辦法帶著大家逃生。」

「如果是這樣就好了,」風凌雲道,「就怕那百韜雄略心懷不軌,意圖坑陷各大幫,連樓主大人都要陷進去。」

項陽軒瞪著風凌雲,字字徐徐緩緩道:「樓主和流雲少主的情誼,非比一般。」

「利益當前時,性命交關處,方知情義深淺。以往交情,做不得數。」風凌雲反問道,「再者,疾風鏢局那兒就有消息傳出,說這回夏總鏢頭陷入朝廷血案清算,就是流雲府的要人在暗中使力。怎知他們這回突然提出宗祠一聚,背地裡又有什麼打算?」

項陽軒有些惱了,虎地一聲站起來,喝道:「這是假消息,我認識流雲飄蹤十餘年,知道他絕不是這種使詭計的人。」

此時一隻纖長玉臂擋在前面,一位溫雅小生,為諸幫眾奉上菊花茶,笑著安撫道:「樓主不在,還有我們。倘若自己心先亂了,事情會更糟!」細看那溫雅小生,鳳眼丹影,束起一頭長髮,雙唇紅潤似胭脂。江湖盡知他是與唐廿齊名的後起新秀,一代畫仙宋罡,同時也是雲樓「雲曦畫影」。

項陽軒深吸一口氣後,重新坐定,啜飲一口溫茶。此時風凌雲嘆道:「知人知面,焉知其心?況且,若不是流雲兵府的傳言在先,夏總鏢頭又怎會和百韜雄略打起來?」

「犽脩兄弟,當時就你在場。」項陽軒問道,「爭鬥的來龍去脈,你究竟知道多少?」

犽脩神色有異,游移不能答,此舉益發啟人疑竇。項陽軒又要追問下去時,忽然來一幫眾闖入會議,稟報道:「羽家軍特使來見!」

「羽家的特使?」

雖然心懷疑慮,雲樓眾人仍請那特使進來。特使正是羽家「三兇星」的軍龍羽,一來便是拱手行大禮道:「家兄十二羽,敬告雲樓諸位賢達:羽家時時感念雲樓樓主提攜之恩,今日驚聞樓主、老祖俱陷宗祠事變,當傾盡羽家軍力,救出樓主、臨光大前輩等人。今日特先遣二弟與諸位曩昔盟友,談妥合作一事,凡事當不分你我,為大局計議而行,謹此。」

「同盟?」風凌雲冷笑道,「我看是要借我雲樓之勢,潛入兵府,行什麼詭計吧?」

「新任顧問大人,快別這麼說,」軍龍羽笑道:「我羽家人可都是正人君子,行仁義於天地間,非比流雲飄蹤陷害同盟之輩。」

「特使老弟,不知情的事,還請少做揣測。」

「在下知道的,和這位『脩正奉曙』一樣多。」軍龍羽道,「因禪師日前誤服了敝府『三日喪』,家兄遣我奉送解藥,趕來流雲宗祠。沒料到卻演變成這樣。」

「你也在?」風凌雲問完,轉頭看著犽脩,犽脩點頭示意。風凌雲又問:「那,你且說說看,夏宸和流雲飄蹤,為何而爭?」

「難道這位小老弟沒告訴你們?這可是一等大事!」軍龍羽笑道,「夏宸之所以和流雲打起來,是因為他們在空洞洞的宗祠密室裡,竟然發現了那東西。」

「什麼東西?」

「好幾疊的舊冊子,」軍龍羽瞪大眼睛,故作細聲道,「血案當年的『魚鱗冊』啊,而且還是正本!」

「這?」項陽軒失聲喊道,「這絕對是他人離間之計!」

「是那舉證疾風鏢局沾染血案的魚鱗冊?這不對吧?」風凌雲亦問道,「策侯若有那坑害疾風鏢局的心思,豈有將如此危險的證物,專程藏在墓穴,等著當事人來發現的道理?」

「流雲飄蹤當然百般辯駁,說這是他人挑撥離間的陰謀,但是夏總鏢頭似乎聽不進去,就這麼在墓穴裡打起來了。」軍龍羽笑道,「那時情勢混亂,在這當下不好細說明白。事到如今,樓主大人、臨光大前輩,和五芒右使盡皆陷在宗祠當中,生死不明。我兄長既然出身雲樓要職,我等自當與雲樓同舟共渡,不可再有敵我之分。各位雲樓的兄弟們,你們怎說?」話說到此,房內眾雲樓人疑思滿面,卻又別無選擇。

正當大夥在商議事情的時候,在二樓另一端,是給雨紛飛的香閣。宗祠一聚前夕,臨光遣雨紛飛帶著小夜繁回將軍城,等候溫王府的家人來接孩子。雨紛飛因此逃過這場災禍,這時刻正哄著徹夜不眠的小夜繁入睡。小夜繁剛吃了點粥,躺在香床,嗚咽問道:「光光呢?」

雨紛飛緊抿雙唇說不出話,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輕按著小女娃的細軟頭皮,哼著臨湘謠。待小夜繁睡了,雨紛飛從行囊裡拿出一面銅鏡,用腰間香囊擦亮鏡面,坐回床邊,凝視著銅鏡。

她忽地問道:「月姊,我該怎麼辦?」

問完,她緊抱住銅鏡,像是抱住她最親的姊妹般。抱過,她又問銅鏡道:「月姊,再說說臨湘城的事?」

鏡面閃亮,隱約可見一女子的鏡像,但不是雨紛飛。鏡中的人影,身穿一襲袍子,持一玉淨水瓶,她的美貌,中原再尋無第二人可比。

***

剛過完年,商隊尚未啟行,大漠邊關理應是人煙稀疏、店家生意冷淡的時候。豈料這天午後,自申時起,先是忽然來了一男一女,入住一間廂房,閉門不出,接著,一批批江湖人入住,每批旅客約五到十多人不等,這群江湖人嗓門大,架子更大,店小二絲毫不敢怠慢。

酉時,驚神羽也來了,他將隨從留在門外,邁入客棧大門,丟下一句「我找人,不准打擾。」便直闖二樓,一路上竟無人敢阻擋他。

他闖入那對男女所住的房間,一見那男子便抱拳稟報道:「大哥,我已調動一支特遣隊,自羽府趕往大漠邊關。」

「辛苦了,老弟。」男子坐定床邊,正是十二羽,笑問驚神羽道,「你有話想問我對不?否則,何須特地來向我稟報?」

「大哥,這難道不是個機會?」驚神羽便直問,「假若,各大幫的幫主就這麼死了…」

「我說過了,不成。」十二羽一嘆而駁道,「羽家如今折了我這大哥,羽翼不全,假若這些江湖正派又在此刻痛失龍首,徒令閣裡那朵『毒菇』的毒性更強,羽家的處境更加堪慮。我們總要權衡得失。」

「就算如此,我們犯不著去幫那不同邊的人。」

「有何不可呢?」妲己在一旁笑道:「這正是以德報怨,證明哥哥胸懷著吞吐中原的好氣量。」

十二羽聽了,乾笑數聲,又問驚神羽道:「至於軍隊到了流雲別府該做些甚麼,老弟你領軍,當自有分寸不是?」

驚神羽思忖半晌,再問道:「但是大哥,我等羽家外人,與流雲府素無友好,懷怨有餘,要如何涉入其事?」

十二羽大笑數聲,反問道:「這就要看貪狼交涉的本事了。話說回來,關乎護國大法師的性命,我們為何不可涉入?」

「的確,姊姊調的『三日喪』,要解毒可沒那麼容易。」驚神羽提醒道,「可是有消息傳出,大漠別府已派出十二快馬,連夜請駐守臨湘的兵府高人宇文承峰,以特使名,趕來大漠穩定局勢。那特使此行前,特聘了臨湘上等藥師,連夜調出解藥,解藥一到大漠,我軍無能為也!」

「特使到不了大漠的。」十二羽獰笑而問道,「看這裡湧進多少人?你還以為只有我們有所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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