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深淵十
原罪深淵十
筆者:乙寸筆
2019/02/25
三城風波

位於大漠邊關的流雲宗祠,到底藏了什麼秘密?



這是近年來江湖人心裡的一道謎、一個痞塊,卻也算不上什麼要緊事。但是隨著傳言越傳越盛、越傳越聳動,甚而連流雲飄蹤本人亦廣邀江湖各大高人,一訪自家宗祠,或許希冀著藉此澄清某些誤會。

然而宗祠一聚不到半天辰光,就鬧出大事來。

如今,兵府、雲樓、疾風鏢局、霜月天風,諸幫各大幫主和高人代表,俱陷在流雲宗祠,下落不明。這樁大新聞經過不到半日,就傳遍中原南端三大城,江湖其餘幫派,開始各有行動,各懷不同的心思。

同一天,將軍城的午後陽光,照進蘇家酒樓的烏木窗櫺。雲樓天馬,項陽軒奉樓主指示,坐鎮將軍城,若局勢有變,當傾力穩定內部軍心。然而他儘管懷著千百個不安心,卻仍然與冒然拜訪的軍龍羽談成了條件。「貪狼星」軍龍羽此行收穫甚豐,得意的神情盡露於臉色表情上。他領著三五個羽家家僕,滿面諂笑地深深一揖,謝別項陽軒等一行雲樓幫眾,帶著簽署好的密函,要去十二羽暫居的宿屋報告成果。

當羽家軍一離開酒樓,項陽軒便將整副身子癱在烏木椅背上,慨然長吐一口氣,貌似要把肚子裡的穢氣給吐個精光似的。

就在這時,酒樓又來了一位訪客,疾風鏢局三當家珞巴姑娘求見項陽軒,她直直坐定項陽軒的對面,與他四眼相望,「小巴大人」這時竄出珞巴的胸口嗅了嗅,旋即撲越到茶几上,抓起一顆堅果,吱吱嗑嗑地啃個不停。

珞巴問道:「我聽說羽家使者的事情了,天馬,你真的要答應他?」

「嗯。」

「你不怕他們別有意圖嗎?」

「怕呀,可是現在不得不這麼做。不過一天之內,帝都之南,統統都在動盪不安。這時候少一個敵人,就是多一份勝算。」

項陽軒凝望珞巴憂慮的神情,笑道:「我認識十二羽的時間比妳更長,雖說發生過很多事,但,我知道,在這節骨眼,我可以相信他。」

說完,項陽軒饒富興趣地盯著「小巴大人」,又問道:「妳是鏢局三當家,卻在這個節骨眼來到這裡,這樣好嗎?」

「有青闕、雲煙主外,邢焌、無夢生主內。」珞巴道,「鏢局裡裡外外,不論老少,對這『疾風四龍』都很服氣。有他們在,我才能放心來找你。」

說完,她笑容又褪逝了,看著桌上「小巴大人」啃著一粒又一粒的堅果,那貪得無厭狀,忍不住心煩,輕指一彈這小東西的背脊,「小巴大人」吃了這一記突襲,驚地一躍到項陽軒肩上,氣的吱吱連叫數聲。

「別擔心,他們不會有事的。」項陽軒抓下肩上的小東西,邊寬慰道,「夏總鏢頭、流雲少主,和我雲樓樓主的交情,非比一般。即便這當中有什麼誤會,只要誠心深談,必定可以冰釋。」

「我知道,我只是怕。」

「怕什麼呢?難道妳不相信他們?」

「我來到這裡的路上,也略為聽說過了,今早宗祠裡的紛爭。」

珞巴試著和小巴大人和好,信手拿粒堅果放在掌心上,招呼牠過來。她猶疑了一會,坦白道:「可能,事情比我們想的更複雜。」

「什麼意思?」

「你應該也想得到,令總鏢頭和流雲打起來的,是那一疊藏在宗祠裡的『魚鱗冊』。而這件事,肯定是他人栽贓的。」

「對啊!這是一定的!」

「做這件事的人,又有什麼目的呢?」

「還會有什麼目的?當然是構陷流雲飄蹤,挑撥我們。」

「如果是為了挑撥,做的也未免太拙劣了,根本一眼就能看穿。」珞巴道,「而且,總鏢頭還是為了這個陷阱,和流雲打起來了。」

「妳想說什麼?」

「我只是怕,把魚鱗冊藏進地下墓穴的…」

珞巴話說到一半忽然打住,只見她雙眼泛紅,似乎就要哭了出來。當項陽軒正要安慰她時,忽然幾陣巨響,原本揚長而去的羽家家僕闖回蘇家酒樓,一見項陽軒就破口大罵:「你們雲樓好樣的!卑鄙小人!假意重修舊好,結果要害我家主子!」

項陽軒臉色變得很難看,直問道:「有話好好的說,幹嘛一進來就罵人?」

「你敢拿性命發誓,刺客不是你們雲樓派的?」

「刺客?」

「你真敢裝蒜!」羽家家僕嘶聲高喊,「軍龍羽大人死了!」

「死了?!」項陽軒聞之臉色頓失,失聲喊道,「怎麼死的?」

「出城前,有刺客偷襲我們,」羽家家僕叱道,「然後軍龍羽大人,被一道衣帶給活活絞死!我們看得真切,那絕對是臨光老祖的『沂耀緄』!」

「別含血噴人,」項陽軒亦動了氣,怒沖沖地駁道,「臨光大前輩還被困在流雲宗祠,是要怎麼去殺軍龍羽?」

「又沒別人作證他到底有沒有在墓穴裡?再說,還有誰能用一條衣帶就殺人?!」

項陽軒尚未開口,忽又見一女子直入酒樓,一頭束在後腦勺的長髮垂到腰際,身穿一襲紅衣紅裙,叉手在腰,朗聲問那家僕道:「你沒事吧?怎麼跑來這兒大吼大叫的?」

眾人齊聲問道:「妳是誰?」

「我叫狼煙雨,說來話長,我大清早入城找工匠修窗子,想說難得上市集一趟,就來溜搭、溜搭,誰知道竟看見市集鬧出命案,亂成一團,這廝往城東這兒跑,我以為他要報官,就跟了上來,要說個清楚。」

「所以姑娘,妳是目擊證人。」

「不止我,看到命案的多得很哩!兇手很大膽,身手很快,一把將死者吊上西城牆,就逃了。」

「看來事情要鬧很大,」項陽軒問,「狼姑娘,妳可見到兇手的長相?」

「那女人穿著夜行衣蒙著面,看不到長相。」

「慢著,既然看不到長相,妳怎麼知道她是女人?」

「哪個男人那麼娘娘腔,拿一條白絹當武器絞死人?」

項陽軒聽了,神情一凜,顧盼之間,看得出他心中有千百個念頭閃過。

***

宗祠一聚翌日傍晚,不夜城的輝煌燈火再次點亮,樓台上舞照跳、歌照唱,樓台下的江湖人三五成群,私私竊論,講的,不外乎大漠邊關的事。

雲樓神醫「醉華陀」倚不伐依舊一襲墨黑大袍,向酒樓小二要了一壺燒酒,酒到唇邊,他遲遲不喝下肚,微闔雙眼,凝視杯中酒紋出了神。

就在他的位子不遠處,坐了昀泉三司姬:容繾、繆箏、末祤,拿副骰子,有一搭沒一搭的玩著,玩了幾把,古琰來了,後頭還跟了柳青澐。

容繾懶懶一伸手,招呼古琰道:「妳來早了,還以為妳會在將軍城多待個幾天。」

「將軍城裡為了座墓碑吵個沒完,沒我的事,我就來玩了。」

容繾指著柳青澐問道:「那麼,那個女人是怎麼回事?」

柳青澐二度現身司姬面前,神色判若兩人,但見她這回手持包袱,亦步亦趨地跟在古琰後頭,那柔順的窘迫樣,迥然異於上次的盛氣凌人。

「小青青現在是我的女弟子囉,不錯吧!」古琰得意地抬起頭,喚柳青澐道,「來和妳的師姑們問好呀!」

柳青澐脹紅了臉,低頭道一聲:「晚安。」

「喲,小古,真有妳的,竟然能把她搞得服服貼貼。」容繾抬起眉毛,搓著指尖,語帶曖昧地笑問道,「妳是怎麼辦到的?」

「當然是師徒間的大愛囉!對不,小青青?」

「...對。」

四司姬吃吃笑著,這時古琰發現了倚不伐,帶一絲壞笑湊了過去。容繾懶懶地說:「古琰,護衛臨走前有交代,別招惹雲樓的人啊!」說罷,卻也不曾試著阻止她。

「大夫,小女子病得厲害,您幫小女子治病嘛!」古琰雙手撫胸,做作挑釁道,「大夫,您不看看?」

不看,就會被笑作怯弱無膽之徒,看了,會被女方以一招擒拿反制,誣指為非禮犯。三司姬在一旁掩面偷笑,坐看這齣好戲會怎麼發展?而倚不伐神色不變,從袖裡拿出一條金絲線,捏住一端,將另一端拋給古琰,道:「捏住這端,把脈。」

古琰冷哼一聲,信手捏住絲線,暗中使勁,手腕一動,作勢要將絲線給扯過來,豈料倚不伐同樣自指尖發勁,定住那脈線。古琰見脈線不動,頓時失了笑容,氣勁益發,指尖死捏得緊,絲線那一端甚至冒出了絲縷輕煙。

「嗯!」

倚不伐自丹田發勁,發出一聲低鳴,但見那條金絲線竟然炸開來,絲絮飛散兩人之間。古琰的臉色由白轉紅,一拍桌子便要起身,而倚不伐卻快她一步,「虎」地一聲,用一隻大掌強按住她的臂膀,另一隻手則掐開了她的嘴巴。古琰突然吃了這一記,不知所措,瞪大了眼睛望著倚不伐。

「果然,妳中了迷毒。」倚不伐連番逼問道,「妳這七天去了哪裡?吃過什麼?和什麼人見過面?」

古琰掐開了嘴不能說話,哦哦啊啊半晌,要倚不伐放開她。倚不伐甫一鬆手,她便嬌聲連罵:「臭老頭!你捏得人家痛死了你可知道...」

「妳這七天,可殺過人?」

冷不防間,倚不伐又一問,這次問得古琰張口結舌,說不出話。

此時,傳來一陣嘈雜聲,有五批人馬,各自約三、五個隨從,總共二十幾個人,浩浩蕩蕩,圍住了倚不伐和古琰。

這幾批人馬貌似不期而遇,一見彼此先是愣了一愣,隨即彼此一番寒暄過後,轉向倚不伐,朗聲一揖道:「久仰神醫大人多時!」

古琰見到這一群人,臉色一變,正要起身,卻被倚不伐按回凳子上。倚不伐問眾人道:「你們沒看到倚某在治病?」

「打擾神醫大人治病,實屬唐突,惟事態緊迫,懇請神醫大人見諒。」

倚不伐又拿出另一條絲線,讓古琰抓著。他捏住絲線,打量線頭另一端的脈象,道:「倚某邊看病,你們邊講,一個一個來。」

眾人互覷一眼,推出第一個人,行禮一揖道:「我乃龍家九子之二,兄長贔屭,日前遭不明惡徒斷其經脈,性命垂危。兇手面貌不明,只知是以一條白絹發勁,震斷兄長的經脈。」

接著第二個人道:「我武家老爺的公子,武子傑,日前亦遭不明人士殺成重傷,目擊者說,兇手貌似將一條白絹藏在袖裡,以此行兇。」

第三人道:「家父慕容儀,日前在將軍城市集,遭一惡徒襲擊,惡徒欲以白絹絞殺家父,家父僥倖逃脫,卻也因此傷及氣脈,臥病不起。」

第四人聽完前三人的敘述,遲疑了一會,道:「我乃耶律四管家,家中武術教頭,耶律虹,日前只聽說要去緝凶,下落不明,後來給人發現吊在城牆上,好不容易搶救回來,武功卻也因此廢了。」

「四管家,該不會有人撞見,耶律教頭是給一條白絹吊上城牆吧?」第五人思忖道,「這和咱東宮家兄長,東宮亦風的傷法,是一樣的。」

「嚇!」

倚不伐忽地傾身,一手抓住古琰的右腕,一掌拍在她的額頭上。但見古琰眼神渙散,亢聲連喘,神色卻異常痛苦。三司姬見狀,亦不約而同站了起來,快步到古琰身邊。

「小古!」

「這娃兒怎麼回事?」眾人相覷而問。

「她中了迷毒,氣血過盛時,可蝕心亂志,會做出些什麼事來,連倚某也不知道。」

倚不伐自掌心運氣,鎮住古琰的心神,用眼角睨向眾人道:「倚某明白諸位來意,可是這緝凶一事,你們應該找捕快來的有用些。今晚這病人的情況不太妙,勞煩諸位先回去吧!」

待眾人退散,倚不伐掌心仍按住古琰不放,嘆道:「倚某今晚是為了等人,豈料等來一樁樁鳥事煩身。」

「那可真對不起,讓倚大夫久等了。」

從酒肆角落傳出一道聲音,身穿青藍披肩、潔白襯衣的姑娘,推著一把雕工精緻的木輪椅,喀啦喀啦地,信步到倚不伐面前。輪椅上坐著一位年輕男子,手裡拿本簿子,笑道:「如你所見,在下長年不良於行,病軀難免傷痛纏身,剛好遇到這位有毒姑娘,抓些藥,所以遲了。」

「你總算到了,可你也太看不起人,難道倚某治不了病?」

「一點小病痛,何足勞煩大夫?」

「也罷,你帶個幫手來也好。」倚不伐把古琰交給三司姬,又向有毒道,「姑娘看來熟知藥學,麻煩妳幫倚某合一帖鎮靜心神的方子,給這位古姑娘服用。」

倚不伐說了幾樣草藥名,有毒微微晗首,轉身張羅藥方去。那輪椅上的男子攤開手上簿子,道:「昨天,不但大漠邊關出了事,連軍龍羽也死了。」

「軍龍羽?」倚不伐微微一驚,追問道,「怎麼死的?」

「死在一條白絹下。」

「白絹?」

「正是,」男子反問,「大夫,不覺得這死法很耳熟?」

倚不伐沉吟不語,男子闔上簿子,又問:「大夫,這個節骨眼,您居然還留在不夜城?」

「醫病,務求其病根。」倚不伐道,「連番意外,不過是病果。」

「您認為,病根在不夜?」

「所有的傳言,都源自不夜城。」

「既然如此,找來在下所為何事?」

「你心知肚明。」

不知何時,倚不伐身邊出現另一男子,白髮藍眸,風姿倜儻,身披澄白長袍,手持鵝黃羽扇,朗聲吟哦:「煙波浩渺料塵劫,雨落吾用敵三千。」

倚不伐斜睨了他一眼,嘲道:「可人兒,倚某又沒約你來。」

「晚輩擔心,光憑倚老前輩一個人,不是這位仁兄的對手。」羽扇男子笑道,「還是讓晚輩一同來會會他。」

「原來如此,兩位懷疑在下正是那『始作俑者』。」男子笑著為自己辯解道,「沒想到在下區區一介病夫,『江湖記事人』,竟然驚動雲樓『醉華陀』和『煙雨策士』宋遠頤雙雙現身。可是在下何德何能,能牽涉入這連日來的一連串陰謀當中?」

「你不只是個記事的人,本人對於你的另一個稱號,知之甚詳。」

手持羽扇的「煙雨策士」宋遠頤,忽地邁步傾身,迎面逼向男子鼻前三寸,道:「『藏鋒不露』劍青魂,江湖各幫各派都願意傾囊千萬,買你手中那本簿子裡的秘密。」

那神秘男子,劍青魂,雙掌按住大腿上那本青皮簿子,笑而不答。

「大庭廣眾之下不好說話,咱們包間秘密的廂房,好好長談一番。」

「策士大人的一番心意,在下心領了。惟賤軀有所不便,還請多包涵。」

「不打緊,有幫手呢!」

宋遠頤笑望門外一沉默漢子,漢子轉頭看有毒一眼,得到她首肯道「無毒,你幫劍兄臺扶一把。」名為無毒的漢子這才邁步入門,停在劍青魂的輪椅後,一提氣運勁,將整個人連人帶椅抬起來,聽從宋遠頤的指揮,搬進二樓某間廂房,隨即外出閉門。倚不伐將劍青魂的輪椅推到房中圓桌旁,他隨後和宋遠頤找張凳子坐定。

「俗云『人言可畏』,一張口,一支筆,就能殺人於無形間。」一坐定,倚不伐便向劍青魂道,「朝廷言官掌握『魚鱗冊』一事,是從你這裡傳出來的。」

「難道,是在下設計,構陷疾風鏢局?」劍青魂面不改色,反問道,「那麼試問大夫,在下與夏總鏢頭有什麼瓜葛?何須如此中傷他?」

「就算你不是主謀,與主謀必定有所關連。」

「那更沒道理了,疾風鏢局名震中原,流雲兵府叱吒三世,想將他倆一起扳下台的人,肯定多如過江之鯽。」劍青魂面不改色地駁道,「主謀,卻只能有一個。在下又如何得知,自己曾與流雲家或疾風鏢局的仇敵接觸過?大夫又如何能證明,在下曾受某個『主謀』指使,放出不利兩家的傳言?」

宋遠頤凝望著劍青魂,忽地笑出聲來。

「不錯,」宋遠頤道,「誠如你所說,一切都是倚老前輩的猜想。」

倚不伐鐵青了臉,瞪著宋遠頤。劍青魂笑道:「策士大人果然聰明,光靠猜想就要誣人入罪,著實不妥之甚。」

「除非經由你親口證明,這一切並非單純的猜想。」

「可惜在下要讓你失望了,關於大漠一案的前因後果,在下確實一無所知。」

「這倒也無妨,事實上,倚老前輩還有一些有趣的猜想。」宋遠頤轉向倚不伐問道,「前輩,我說的可沒錯?」

「本來是七分沒錯,」倚不伐沒好氣道,「今晚見著本人,更是十之八九沒錯了。」

「這就好說了。」

雲樓兩人打了半晌的啞謎,勾起劍青魂的好奇心,劍青魂忍不住問道:「怎麼回事?」

宋遠頤並未回答,換個話題道:「要說仇家的話,老兄您的仇家也不在少數啊!」

「在下不諱言,江湖上確實有不少人想要在下的性命。」劍青魂撫著大腿笑道,「不過,人在江湖,要的是名聲。對一個半殘之人出手,這樣的消息給傳出去了,難免有失顏面。」

「所以這雙病腿,反而保住你的性命。」

「策士大人這麼說,倒也不為過。」

「不過,這殘疾是真的嗎?」

「什麼意思?」

「這個意思!」

說罷,宋遠頤闔攏手中羽扇,扇尖冒出一把尖刺。須臾,宋遠頤一轉身,逼到劍青魂面前,倒拿羽扇,將扇尖猛地刺向劍青魂的腿。

「噗!」

劍青魂吃了一驚,雙腿一蹬,整個人竟飛離輪椅三尺,但見他失了臉色,冷汗淋漓,踏穩馬步,抽劍戒備宋、倚二人。

宋遠頤笑道:「瞧,您的腿挺好的呀!」

劍青魂見自己的偽裝被揭穿,亦惱恨而笑道:「你們居然看穿了!」

「老兄人如其名,『藏鋒不露』,頗懂得隱藏自己的實力。然而,一旦得望其色、聞其聲,十之八九的病情都看得穿。」倚不伐道,「就倚某親眼看來,你確實曾病過一場,但只是不便久行,要在分秒之間施展步法,防身殺人,你還是辦得到。」

劍青魂苦笑一聲,又問道:「既然看穿了,又如何?」

「那就要看你了。」宋遠頤用手摸摸光滑下巴道,「看你怎麼回答我們的問題,我們再好好考慮,該不該將『劍青魂實無殘疾,深藏蓋世輕功』這個不好不壞的消息給傳出去。」

劍青魂呆了半晌,先是竊笑,然後大笑道:「好啊!問!在下知無不言!」

「大漠血案之所以涉及夏宸,乃因朝廷言官掌握了『魚鱗冊』的紀錄。這可是你傳出去的消息?」

「對。」

「朝廷實情真是如此?」

「確實如此。」

「你可知誰提供『魚鱗冊』給那上書彈劾的言官?」

「不知。」

「誰將『魚鱗冊』的真本藏到流雲宗祠的地下墓室?」

「一個盜墓奇人,六丁六甲術士赤巽濡。」

「是你指使他的?」

「不。」

「那你可知道是誰?」

「夏宸。」

宋遠頤和倚不伐愣了。

「有什麼好奇怪的?」劍青魂笑道,「照昨天流雲宗祠生還者的說法,當時夏宸一發現墓中的魚鱗冊,不由流雲飄蹤辯解,就打了起來。試問,疾風鏢局的總鏢頭,如此老練世故的江湖高人,怎麼會中了這麼一個拙劣的離間計?除非…」

宋遠頤蹙起眉頭,接著劍青魂的話問道:「除非,他早就想與流雲飄蹤一戰,所以特意安排了這麼個藉口?」

「這話不對,」倚不伐按住眉心,連連搖手並駁道:「假若這真的是夏總鏢頭安排的,那也就是說,他早在一開始,甚至在『邊關大捷』翻案前,就掌握了『魚鱗冊』,那麼說,難道?」

「難道那魚鱗冊,之所以能流入朝廷言官手中,掀起大案,也曾經過夏宸的示意?」宋遠頤接續問道,「若真是如此,夏宸又是為了什麼,寧可讓自己被牽扯入朝廷鬥爭,冒上連累鏢局的風險,也要讓這『魚鱗冊』的真跡流世?」

「或許,實情沒有兩位想的如此複雜。」劍青魂笑道,「也可能在大漠案爆發後,夏總鏢頭剛好發現魚鱗冊的真跡,就想藉此找個機會,和流雲飄蹤打一場。」

宋遠頤駁道:「這不是夏總鏢頭的行事風格,既然掌握了真跡,就該先運用在朝廷上,為自己那樁莫須有的罪過平反才是。」

「帶罪立功,何嘗不是一種平反?有時,這麼做還更有效呢!」

「像當年『霜嶽案』那樣?」倚不伐自問道,「可是,該如何立功?和流雲飄蹤又有何干係?」

「『霜嶽案』功在維繫朝廷,那麼,」劍青魂冷哼一聲,反問兩人,「為朝廷拿下行刺前朝皇帝的欽命要犯,流雲飄蹤,這算不算一樁大功?」

宋遠頤和倚不伐,聞言盡失了臉色。

「故事,或許可以這樣說,」劍青魂微咧著嘴角,「自從當年霜嶽案後,朝廷又連番改朝換代,而罪淵閣和流雲兵府,都深陷其朝廷陰謀中,脫離不了關係。但那一番腥風血雨後,流雲兵府勝了,流雲氏和雲樓樓主支持的太子亦登上大位,但,近年來隨著皇上病重,反對流雲氏和雲樓的勢力,又悄悄崛起,意欲將流雲飄蹤等雲樓的相關人馬,除之而後快。」

聽到這,倚不伐憤然道:「豈有此理!」

「但是,這些陰謀分子,只先暗地裡悄悄的做,而不是明刀明槍的打一場。這可以證明,他們的羽翼尚未豐腴,須靜待損失的實力慢慢補充回來,同時,不動聲色地,徐圖折損流雲一方的戰力。」

「會是誰呢?難道是罪淵的独孤客?」

「或許是,或許不是。就在下所知,流雲府或許防範著罪淵,但是独孤客真正的仇敵是天下五絕,對於流雲飄蹤,反而沒有那麼深的仇恨。」劍青魂思忖道,「不過,如果是罪淵的另一個大人物,就難說了。畢竟,他在聲勢最盛時,就敗在流雲飄蹤的手下。」

「你是說,」宋遠頤緊皺著眉頭,「『深淵的惡魔』?」

此時傳來打更聲,劍青魂點燃了桌上的油燈,續道:「無論幕後主使是誰,他們第一個盯上的是夏宸,這位剛與流雲、雲樓締結盟約,但交情並沒那麼深厚的一代江湖高手。用一樁彈劾血案,一些傳言,一點威脅利誘,引誘夏宸先與流雲飄蹤一戰,折其一臂。」

倚不伐搖首道:「這說法,未免太過牽強。」

「但也不無可能,」宋遠頤思忖道,「這麼想想,畢竟與夏宸交情最深厚的,並不是樓主或百韜策侯,而是無心門的天下五絕,上官風雅。」

「策士大人高明。」劍青魂笑道,「如今,流雲飄蹤和夏宸俱陷落地底,生死不明。而那群反流雲的陰謀分子,已開始進行下一步了。」

「什麼意思?」

「在下剛才說,為了請有毒姑娘抓藥所以遲到,其實是謊言。」劍青魂道:「在下是因為臨時接到一個有趣的消息,才遲到的。」

「什麼消息?」

「前晚的消息,臨湘的流雲總府,被惡徒攻陷了。」搖曳燈光,擺盪在劍青魂陰沉的臉上,「而流雲兵府當今第一策士,宇文承峰,同樣生死不明。大漠邊關派去的流雲府『十二快馬』,怕是永遠遇不到收件人了。」

聽完這消息,宋遠頤臉色一凜,倚不伐卻笑了。

劍青魂問道:「大夫,你笑什麼?」

「聽你這麼一說,倚某反而安心了。」倚不伐笑問道,「兩位,你們可知道,江湖上有什麼東西快過『十二快馬』?」

***

臨湘城位居中原東南,前有臨水、湘河兩大屏障,後倚雪山天險,因此自古以來,便有「霧都修道,不夜散財,將軍得權,臨湘得勢」的說法,凡志在中原的朝野群雄,無不視臨湘為養兵儲勢之所在。也因此江湖有兩大勢力:雲曦迴雁樓和流雲兵府,都著重在臨湘培植人馬,據地稱雄。

依山傍水的臨湘城,以三景聞名中原。第一景「雪山春白」,第二景「湘河波瀾」,至於第三景,便是貫通全城的十里驛道上,那馳迅如梭的流雲府「十二快馬」了。所謂十二快馬,實乃一批訓練有素的騎師,他們以臨湘為大本營,分駐中原各地驛站,一旦接下任務,便遣快馬加鞭,不停蹄地奔馳到下一個驛站,消息緊急時,務求不分晝夜,連遣十二匹快馬,將信息在十二個時辰內傳到中原的任一角落。

但是在流雲府中,還有比十二快馬更快的,那就是宇文承峰的洞燭機先。

從宗祠一聚前晚開始,臨湘城外一里處的流雲府中,便是燈火通明,夙夜不熄,人聲交織穿梭,備兵、備馬、備藥、備武器口糧,一旦大漠有變,隨時可出兵馳援大漠別府。

快三更天時,宇文承峰眼看一切就緒,交辦好剩下的工作,獨自躺在西廂房的某處小床上假寐片刻。他已經整日未曾闔眼過,心知自己迫切需要好好的養足精神,應付接下來可能發生的最壞狀況。無奈他左翻右覆,竟然靜不下心來。

這時來了個打雜工,拿著掃帚闖入房間,見宇文承峰便道:「軍師,您累了。」

「再累也得撐住。」宇文承峰苦笑道,「少主這趟宗祠一聚,不知怎的,總有些不好的預感。為了以防萬一,須提前做好準備。」

「少主吉人自有福相,倒是軍師您可不能倒下。您一倒,後方臨湘就會亂,」打雜工道,「這緊要時刻,您的命之重要,不下於少主。」

「你說的也有道理,反過來說,」宇文承峰捏起眉頭,說道,「那些要搞事的,勢必將矛頭對準我了。」

「軍師果然高明,一點就通。」

「那麼,你呢?」

「我?」

「你藏在帚柄的劍,對準了誰?」

打雜工面帶微笑,抽出深藏的劍。

「我果然累了,像你這麼個高手,藏在兵府雜役中,我竟然絲毫未覺,」宇文承峰終於闔上雙眼,道,「我性急,你要動手就快點。」

「遵命。」

打雜工持劍淡淡一揖,旋即一招殺向宇文承峰!

冷光如彗星一閃,一抹劍影擊飛了一支脫手鏢!那鏢又快又狠,本瞄準了宇文承峰的咽喉!

幾乎同時,天花板響起一陣踏亮步伐聲,接著又一波死士破門而入,舉起鐵刀陣,齊砍向床邊!打雜工順勢轉身,以劍鋒架住洶湧刀浪,以一敵十,徐然應之,留一絲餘裕,調侃床上君子道:「軍師,您沒得睡了。」

「再吵,我還是得睡。」宇文承峰閉著眼睛喃喃道,「麻煩你頂住兩刻鐘,剩下的,再交給我。」

打雜工淡然笑之,沉聲一喝,一股雄昂氣勢起自丹田、發至劍刃,劍芒一轉,震飛了這一波鐵刀陣,震的這波死士個個口吐鮮血,癱的癱、倒的倒。此時自門外射入數波箭雨襲來,但見打雜工銀刃閃爍如流星雨,撥掉了每一波箭雨。待箭勢稍停歇,天花板轟然塌陷,又一波死士從天而降,以三面亂劍殺向宇文承峰!但見打雜工道聲「貴客,失禮了」,劍鋒連點,每一點不偏不倚落在一招亂劍上,亂劍或偏、或倒、或反殺向死士自身,亂劍砍在打雜工兩人周圍二尺處,用劍痕畫出數圈重圓,卻不曾傷及兩人一絲一髮!

交鋒數回合後,死士悉數遭殺退,只聽得宇文承峰一伸懶腰,打雜工問候道:「您睡醒了?還不到一刻鐘哩!」

「這樣夠了,好久沒能睡得這麼舒坦。」宇文承峰笑道,「你會明白,能夠將一肩的重任和性命,全托在別人身上,是一件多令人身心舒爽的事。」

「話說,這邊死士偷襲,鬧這麼大的事,竟然沒有人來查看?」打雜工思忖道,「該不會前方出事了?」

「也該是時候了。走吧,去前方瞧瞧。」

宇文承峰走一條兵府雜役們鮮知的花圃小徑,到一座小丘上的亭子。他兀立亭中,居高臨下,眺望流雲府三重門外,那兒火光沖天,流雲家兵和外敵廝殺成一團,難分上下。

打雜工從後頭跟上,問道:「大人,不到前線去嗎?」

「不必,」宇文承峰凝視戰況,竟然笑了出來,「打成這樣很好。」

「很好?」

「是啊,戰況比我想的還要好,不需要我出面。」

「但是再這樣下去,我軍就要退到二重門。」

「不過是一道門,後面還有兩道呢。」宇文承峰轉身走下山丘,「我原本預測,我兵府家軍這時該被攻破正堂了。打得真出乎意料的好。」

「大人?您要去哪兒?」

「去更需要我的地方。」宇文承峰問道,「我該怎麼稱呼你?」

「卑職賤名不足掛齒,大人管叫我打雜的就好。」

「你不欲揚名啊?也罷,」宇文承峰道,「我需要有個保鏢,你陪我走這一趟。」

「只要大人不怕,卑職自然遵命。」

「怕什麼?」

「卑職天生就易招惹壞事,怕這命中帶衰,連累了您。」

宇文承峰大笑道:「好一個掃把星!哈哈,正巧算命的說我前世是個畚箕。」

「大人的笑話,說得挺好。」

「過獎,可惜沒多少辰光說笑了,」宇文承峰收色正容,「趁前門還沒注意到,最好是『十二快馬』抵達前,抄捷徑趕往將軍城。我原本打算一個人,剛好遇見你,適合陪我走這一趟山路。」

「山路?」打雜工拱手一問,「容屬下冒犯,此地到將軍城的捷徑,該是出湘河,走洛水,渡崋攔,經帝都,途中哪來的山路?」

「你說的是最短的路,」宇文承峰一笑反問,「誰說捷徑一定是最短的路?」

打雜工一愣,答不出話來。宇文承峰無暇詳加說明,逕自回西廂房取出藏匿已久的簡便行囊,吩咐後頭趕上的打雜工道:「我們即刻出發,從後苑的秘道離開。先去少主的練武堂,那兒有朋友等著我們。」

臨湘城外,雪山腳邊,有一處小草蘆,雲樓人和兵府家丁,都稱此處為「練武堂」。當年流雲飄蹤從大漠邊關歷劫歸來,便在這練武堂養傷。

草蘆如今荒廢已久,四周了無人煙。就在流雲宗祠出事的當日清晨,「白玉虎狸」曲無異乘著薄霧,領著她心愛的小白虎,來到練武堂。她見四下無人,便倚坐草牆邊,哼著山歌,耐心等候某人的到來。

不久,宇文承峰和打雜工,匆促現身霧氣中。宇文承峰向曲無異拱手一揖,致歉道:「我們不熟悉這兒的路,遲到了,還請曲前輩見諒。」

「前輩兩字太沉重了,」曲無異如銀鈴似地笑出聲來,「宇文公子不必多禮,直呼我名字無異就好。」

「恭敬不如從命,」宇文承峰亦笑道,「前方路途崎嶇,還請無異姑娘為我們帶路。」

「這是當然,不過現在冬春交際,山腰積雪尚未融化,這條山徑可不好走。我們到雪瀾,借山住民的駝獸一用,或許會快些。」

「無妨,我們一切都聽無異姑娘的指示。」

「話先問清楚,我們要去哪裡?」曲無異忽然臉色一變,「應該不是將軍城,也不是大漠邊關吧?」

宇文承峰一笑,反問道:「無異姑娘,這話怎麼說?」

「從雪山繞道,不管到將軍城或大漠邊關,起碼都要三天時間。」曲無異問道,「當前敝樓樓主、貴府少主和其他江湖高人,齊聚宗祠,你卻要花個三天時間走雪山,萬一這三天之間,情勢有變,我們在山上可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這個主意,怎麼想都不對勁。」

「我明白,此事唐突,妳必然有所疑慮。」宇文承峰躊躇一會,傾身細語道,「我的確是要去將軍城沒錯,但在那之前,要先辦妥幾件事。」

宇文承峰在曲無異的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曲無異聽著,眉頭鎖得更緊了。

「寒天宮?」

「正是,」宇文承峰道,「沐琉華的藏書閣,越低調越好,盡可能別外傳。」

兩人詳談時,打雜工好奇環望四周破敗的一切,嘆道:「這就是當年少主練武處。」

曲無異隨之慨然道:「是啊,在那以後,又發生許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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