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深淵十一
原罪深淵十一
筆者:乙寸筆
2019/03/18
多事之秋

將軍城的蘇家酒樓,在三天前新雇了一個侍女,侍女實以假名應徵,隱藏自己的來歷。侍女的真名為白珞罌,她潛入酒樓,為的是一個機會。那個機會,在宗祠一聚的當日終於來臨。



宗祠一聚的前一晚,她假意服侍外場酒客,看著雲樓玄女雨紛飛陪著小夜繁投宿酒樓,天馬神探項陽軒等一行雲樓高層出面相迎,為她倆接風洗塵。白珞罌不動聲色,她心知,越接近功成之時,越要格外小心謹慎,尤其她的對手,可是雲樓第一俠女。

翌日,坐鎮酒樓的雲樓高人,遇上一連番的意外消息:先是宗祠生變,接著軍龍羽來求結盟一事,待雲樓和羽家軍談妥了臨時結盟的條件後,軍龍羽竟於出城前被暗殺。羽家軍的殘眾重返酒樓,一口咬定是雲樓人下的毒手,和項陽軒、犽脩、風凌雲、宋罡等雲樓人吵了起來,疾風鏢局的三當家珞巴亦在場為雲樓助陣,此時還亂入一位自稱目擊證人的狼煙雨,一時之間,眾人爭執不下,紛紛抽刀拔劍,鬧的酒樓喧囂不絕,氣氛混亂又詭譎。

白珞罌思忖著:是時候了。

她輕巧上了二樓,半推雨紛飛的房門,瞥見雨紛飛雙手抱胸,倚坐在床邊睡著。於是白珞罌緩緩開門,走近床邊,動作輕盈的像晴空浮雲,又像吹上空中的羽毛、沒有形體的幽靈。

她從袖裡掏出一把匕首,刃光慘白,宛如一塊潔白的紗巾。匕首瞄準了目標:大字躺在床上熟睡的小夜繁。

即便是人稱羽家行事最殘酷的「七殺星」驚神羽,亦不曾對小夜繁下過毒手,可見要對一個天真無辜的稚齡娃兒下手,若不是泯滅了身而為人的心,就是面臨了走頭無路的絕望。

正當白珞罌,握緊了匕首,無聲無息,緩緩蹲在小夜繁身邊。

「請收手。」

雨紛飛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細劍架上白珞罌雪白的頸子。

白珞罌見狀,低垂雙眼,幽幽一嘆,忽然一個迴身,閃過細劍,將匕首刺向雨紛飛。雨紛飛卻快她一步,傾身欺近,單手拍掉匕首後,便順勢掐住白珞罌的咽喉,令她張口合不攏,動彈不得。

「誰叫妳來的?」雨紛飛心知事有蹊翹,一邊鬆手,一邊持劍戒備,質問道,「妳受了什麼脅迫?竟要對一個孩子下毒手?」

「小女子,生無可戀。」白珞罌道,「這位俠女,請動手吧。」

這時雨紛飛察覺有異,「啪」的一聲,迅速掐開白珞罌的雙唇,另一手則棄劍打向她的小腹。白珞罌痛得一嘔,吐出半升黑血,黑血灑在床邊,頓時燒出一陣灰煙。

「服毒自盡,解決不了問題。」雨紛飛問,「這位妹妹,有什麼苦衷,不妨說來聽聽。」

「妳救了小女子,也救不了其他人。」

「是惡徒以人質脅迫妳嗎?」

「是又如何?」白珞罌戚然道,「除卻雲樓樓主、臨光老祖以外,傾盡妳雲樓眾人,也打不過他。」

「他是誰?」

「小女子不知他的真名,他亦不曾現身過,只透過一個使者傳話。」白珞罌答道,「使者名為风之痕。」

聽到這名字,雨紛飛頓時變了臉色,問道:「這使者在哪?」

「他行蹤不定,每當有事,便約在西市鹹魚舖旁邊的小茶肆見面。」

「帶我去!」

白珞罌於是領著雨紛飛,出了酒樓,直奔那家茶肆。茶老闆阻攔不住雨紛飛,任由她闖入大鬧,喊道:「风之痕,叫独孤客出來!一較高下!」

茶肆中有一名品茗男子,見了雨紛飛,放下手中茶杯,用古怪的腔調笑道:「主人果然料事如神。」

那男子見白珞罌尾隨而來,便從懷裡掏出一串鑰匙拋給她,說道:「小姑娘,做得好,這是我們約好的。」

雨紛飛斥道:「你們好惡毒的心,竟然以人質脅迫,要這位姑娘去殺一個兩歲的孩子!」

「哦?她還真動手啦?」那人笑道,「話說在前,我可沒打算要她殺嬰兒。我只是要她想辦法,引誘妳來這裡。」

「找我?」雨紛飛斥問,「躲躲藏藏、拐彎抹角的,有何貴幹?!」

「妳不是一直揚言要殺我家主人?」那人答道,「主人託我傳話說,姑且讓妳一償宿願。一對一,時間地點,由我代為商定。」

「何時?何地?義當奉陪!」

「本欲今日約定時間地點,但恐怕是辦不到了。」那人眼光飄向門外,搖首道,「只因為又來了兩位不速之客,怕他們打擾我家主人的雅興。不得已,請雨姑娘到舍下作客幾天,決鬥地點,擇時商議,待約定時間到了,我家主人自會出面相迎。」

這時,那使者的兩旁又閃出兩人,一個腰藏東瀛雙刀,一個手持逆刃單刀。雨紛飛見了,冷笑道:「『万劫業火』、『貪婪之蝶』,想不到為了一個弱女子,罪淵惡徒竟傾巢而出。」

「主公可不敢看輕了雨姑娘,妳絕非弱女子。」

「万劫業火」火神抽出腰間雙刀,道,「還懇請妳陪我們走一趟,否則,只好請妳見識見識了。」

「見識你們多麼了不起,以三打一?」

「不、不,我等雖遭貶為惡人,尚且胸懷俠義,怎會行如此卑鄙之舉,恃眾欺寡?」另一名「貪婪之蝶」蝴蝶飛訕笑道,「要讓妳見識的,是看我們可否有辦法,在一刻鐘內屠盡市集一百個人?」

雨紛飛聞言,頓時失了臉色。使者起身作揖道:「姑娘,請放心,我家主子最重視待客之道,絕不會為難妳。」說罷,他又向白珞罌道:「小姑娘,麻煩妳代為傳話給雲樓,就說雨紛飛欲和独孤客一戰,比武前夕,暫且到舍下作客。」

使者話剛說完,業火戰神將刀刃朝天猛然一揮,朗聲大喝,但見他渾身發出熾烈殺氣,殺氣循刃鋒流至刀尖,竟射出一道赤紅火龍!火龍轟然騰空,將茶肆的天花板衝破了一個大洞,頓時泥沙碎屑飛散四處,茶老闆和茶客盡皆驚聲尖叫、倉皇奔逃!

那罪淵三人趁亂,挾著雨紛飛,自上空洞口一躍而出,飛梭屋脊和磚瓦間,須臾不見人影。這時,茶肆外伏著兩個身影,本欲追上雨紛飛等人,卻受奔逃眾人所擾而不得行。兩人當中有一年長者,徒呼負負,嘆道:「可惜,又錯過一次機會。」兩人交互耳語一番,不知所向。這時項陽軒方率領雲樓幫眾,匆匆趕來市集,見狀即知自己慢了一步,個個頓足慨嘆不已。

項陽軒懊惱道:「可恨啊!臨光大前輩將雨姑娘和小夜繁託付給我,我卻辜負了他!」

此時,白珞罌現身雲樓一行人面前,欠身一禮道:「小女子白珞罌,或許知道雨姑娘的去處。但,且聽小女子一言,諸位壯士即便聯手,或許也不是那罪淵一眾的對手。」

話說到一半,宋罡慨然而道:「我等何嘗不知?當今雲樓無樓主和臨光前輩,單靠我等實在難以那毒菇抗衡。」

「事到如今,且回酒樓商議對策。」風凌雲道,「但願煙雨策士大人也在此處,什麼事情都好辦了。」

而風凌雲口中的煙雨策士,宋遠頤,偕同雲樓醉華陀,在不夜城苦尋多日,終於在宗祠一聚的隔晚,等到了諸多傳言的始作俑者,劍青魂。

兩人拉住劍青魂,在秘密的廂房私議要事,知曉了許多秘密。然後,宋遠頤道:「既然難得相遇,在下尚有一事相問。」

「請問。」

「關於劍兄未來的歸依,你可曾考慮清楚了?」

劍青魂一笑,歉然拱手道:「策士大人當知,如今在下實乃龍虎山蘇家觀的大弟子,下任的掌門人未成定局,在下又怎能放下蘇家觀不顧,投身雲樓呢?」

「說句難聽的,不怕得罪劍兄,但是蘇家觀的掌門,歷來安於坐守偏隅,當個土教主;即便是蘇境離,貌似也志不在此。劍兄,你胸懷登九重、吞天下之大志,何苦屈居在一道觀?」

「說來慚愧,策士大人,在下不過是對江湖軼事有點興趣,可沒有你所說的這般大志,安居蘇家觀,正合所願。」

「那,還有另一個問題,是代這位醉華陀問的。」

倚不伐瞪了宋遠頤一眼,劍青魂則問道:「請問?」

「老兄生過一場大病,雙腿本不能起而行,如今竟能走上一段路了。這神癒之速,真令人好奇啊!是誰為你治療呢?」

「不瞞兩位,敝觀的三師妹熟知醫術,特為在下治病。」

「果然是她。」宋遠頤眼神飄往上方,「改天我們請尊師妹來雲樓一坐,你意下如何?」

劍青魂臉色一凜,沉聲問道:「你們想對墨璃做什麼?」

「別緊張,老弟。我們什麼都不會做。」倚不伐說完,又對宋遠頤道,「可人兒,你說得過分了。如今諸事未定,你別瞎搞亂講,多生是非,當心樓主回來,先治你謝罪。」

「還是醉華陀前輩明理。話說,」劍青魂笑著一揖,又問,「聽前輩的口氣,似乎你認為,雲樓樓主尚且人身平安,只是會回來的遲些,是嗎?」

「倚某不敢做足保證,但是,凡事總要有信心。」倚不伐道,「有信,才有心。就只怕,連我等都信不過自己人。」

劍青魂微微一哂,正要搭話,忽然一陣地動伴隨巨響,震的三人差點跌下來。

宋遠頤喝問:「是樓下!發生什麼事?!」

原來在廂房樓下,昀泉的三位司姬正陪伴古琰,古琰中了毒,臉色慘白,心神不定,全賴那有毒郎中臨時調配的鎮神方子,熬煮藥汁服用,藉以鎮住心魔。容繾等司姬相覷而問:「究竟小古是怎麼回事?」

正問著,眾人眼前呼地一黑,伸手竟不可見五指!黑暗之中,但聞呼吼作響,形似有千萬蟲獸逡繞著眾人。有毒驚呼:「這是什麼邪術?!」

這時,大夥驚見上百頭惡狀妖獸,渾身散發綠光,撲向眾俠女!俠女們大慌,甚至不及拿出武器戒備,只見妖獸們張牙舞爪,就要將她們分食。

忽然一聲爆裂巨響,一道燦亮的金色火焰,劃開了黑暗。眾人重返光明,勉強睜眼一看,但見幾個坤道人裝束的女子,盡皆傷重倒地不起,酒樓下一個少年,白衣衫、青斗蓬,雙手負著巨劍,原來是人稱「雷皇」的日月,揮舞熾烈神劍來救,砍翻這幾個施法的道姑,破解了幻術。

「容兒、箏兒、小古、小末!」日月喊道,「妳們都沒事吧?」

繆箏喘道:「我們沒事,小古說是中了迷毒,還沒清醒。」

「可惡道姑,搞什麼妖術!」容繾斥道,「她們特麼的是誰啊?」

「她們是夢仙觀的弟子。」

眾人望向大門,只見又一少年從容邁入酒樓,他容姿清雅,衣衫飄動,乘著一股仙氣翩然而行,後頭跟著兩名秀美隨從,年歲相差不遠,一位黑髮青衾持寶劍,名號賜衾,一位白髮白衣持墨扇,名號白然。三司姬見了這為首少年,盡皆臉色由紅轉白,慌忙攙扶古琰,一同欠身迎接道:

「四司姬恭候燁離大總管。」

少年總管燁離跨過倒地的道姑們,向四司姬笑道:「別這樣,都是同輩,叫聲哥哥就好。況且單論年紀,我還要叫小古一聲姊姊哩!」

容繾愁容滿面,將剛才發生的事扼要說了,又道:「說到小古,總管哥哥,她還昏迷著哩!這下怎辦?」

燁離抿唇咬牙一番,道:「都怪我,我私下託付她去夢仙觀,為內鬥的死者致哀。」

「內鬥?」

「是呀,一夕之間,五行夢仙滅了四個,丹金源、丹火源、丹水源、丹土源,統統死了,連那持漢節的柴堡道人也被殺了。」燁離慨然道,「早聽說夢仙觀裡明爭暗鬥不斷,可沒想到會發生這般大事。我遣小古去看看,竟然連小古也給捲入。」

「什麼內鬥?」一個傷重仙觀弟子勉強抬起頭,滿面鮮血,「是你們,幹的。」

燁離盯著那弟子,冷道:「我昀泉世代安居仙陵遺址,不欲沾染中原血腥,也沒那閒工夫去招惹是非。而且,我特遣使者致哀,卻中了妳們家的迷毒,妳們做何解釋?」

這時,宋遠頤等人自樓上下來,一見夢仙觀的弟子,就知道發生何事。宋遠頤向燁離寒暄道:「剛才的事,我們聽得真切。想不到迷毒的元兇是夢仙觀。」

劍青魂給無毒扶下樓,亦道:「就因為那迷毒,令古姑娘失了心智,在將軍城連殺數人,甚至連軍龍羽也殺了。」

「虛偽小人,」那重傷弟子忽然又喘道,「雲樓,昀泉,連手滅我仙觀。你們,都不得好死。」說罷,她大喊一聲,口噴鮮血而亡。

黑髮隨從卸下披身青衾,覆在死者身上。劍青魂則喚店小二來收拾現場,將其他傷重者一一抬離,而這些傷重者也陸續斷了氣。日月看著死者,神色哀戚,自責道:「都是我,不該下手那麼重。」

燁離道:「日月兄別這麼說,情急之下失了手,不該是你的錯。要怪,就怪我慢了一步,否則你也無須傾盡全力來救人。」

說罷,他又蹙著眉頭,苦思忖道,「羽家和昀泉一向友好,情同家人。倘若軍龍羽真死於小古手上,真不知該怎麼向十二兄交代?」

***

此時此刻,軍龍羽的死訊傳到了大漠,引來了一批罪淵閣眾,造訪大漠的小客棧,令店小二喚出罪淵閣主十二羽,並圍繞他交相授計道:「閣主,這雲樓人全沒良知仁義可言,前一刻才說結盟,後一刻就害死軍龍羽大人。和這種小人合作,真是錯的離譜。」

十二羽柔聲問那閣眾道:「你是說,我錯的離譜?」

閣眾聽那口氣不妙,噤聲不敢言,另一人則獻諂道:「非也,十二閣主且息怒。閣主素懷稱霸中原之志,非雲樓那群攀附朝廷權勢的苟安小人所能相比。且閣主對雲樓報以信義,雲樓卻反害您又折一手足羽翼,恩將仇報,在下深為閣主感到不值。」

「說來也有道理,那麼你說,我該怎麼做?」

「閣主,如今上策,當令驚神羽率羽家軍精銳,且回罪淵,與独孤大俠會合,共議日後大計。」

「好主意。話說,」十二羽點點頭,撇了撇嘴,忽問閣眾道,「你們可知道,不用刀該怎麼剝皮?」

閣眾一時摸不著頭緒,盡皆茫然搖頭。

「我來示範,像這樣!」

十二羽說著,猛然起身,張開大掌,徒以五指扣入那獻諂者的雙眼口鼻,將他整個人拎了起來。旋即,十二羽的指尖冒出濃烈黑焰,黑焰似毒蛇,鑽入那人的七竅內。眾人尚不及聽得一絲哀號,便見那人體內的骨肉內臟,俱被燒化做濃厚黑煙,自七竅冉冉竄出,須臾,十二羽的手上徒留一張燒剩的癱軟人皮,惡臭不堪聞。酒樓諸客和店老闆早嚇得倉皇四逃而出,罪淵眾人亦盡皆臉色發白,雙腳顫慄不能行。

「不傷外皮,只燒骨肉,我可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拿捏到這火侯。」十二羽笑道,「諸君,独孤客可曾露出這等本事?」

罪淵閣眾俱不敢言,十二羽見狀又問:「本閣主的武功,才學,可會輸給独孤客?本閣主該怎麼指揮自家私軍,豈須向他人報備?」

一眾回神,趕忙一齊垂首抱拳道:「不會,不須。」

「羽家軍乃聽我號令,和罪淵諸君並不相關。」十二羽又柔聲道,「諸君各有打算,本閣主也不強求。要回去的,儘管回去,要留下的,便待在這等我號令。」

罪淵閣眾聽了,面面相覷一番後,泰半拱手辭別,剩下零星數人,見大夥四散,正要罵個幾句,卻又被十二羽阻止。

「在座留下的諸位,本閣主甚是感激,至於那些走的,便由他們走吧!」十二羽道,「還有一位仁兄,你非我罪淵閣眾,怎麼還坐在這?」

十二羽說的那人,坐在另一張桌旁,見著剛才的慘劇,卻依然從容品酒,氣定神閒。妖姬.妲己下了樓,笑道:「這位俊俏哥哥,好淡定的氣勢。」

十二羽問:「你特意留下,想來有話告訴我。」

「正是,」那人放下酒杯,起身行禮道,「在那之前,想先請問貴幫主,對於軍龍羽的死訊,您作何感想?」

這問題唐突得失禮!十二羽聞之臉色一變,虎地站起!正當眾人以為慘劇將至時,十二羽卻什麼都沒做,只是負手在後,仰天長嘆道:「我早知道,這一天終將會來,只是沒想到來的這麼快。不管仁兄你信不信,我對兇手全無恨意,這一切,全是我羽家三兄弟的宿命。」

「那,您可想過兇手是誰?」

「絕不是雲樓的人。」十二羽答得斬釘截鐵。

「聽說,軍龍羽死於一條白衣帶之下,聽來像是昀泉的四司姬所為。」

十二羽覷了那男子一眼,道:「聽起來確實是如此。但,羽家和昀泉諸氏的交情,非比一般,不會因為一宗親族的命案,就壞了兩家的情誼。」

「聽您這麼說,我便放心了。」男子笑道,「蒙十二閣主一言,如獲九鼎之諾,我代昀泉諸人,謝過閣主的寬宏大量。」

「哦?所以你是昀泉人?」

「在下蒼羽夜。」男子又一揖道,「我非昀泉諸氏,不過是一介訟人,兼掌鳳顏閣務。」

「鳳顏閣來的訟人?」十二羽摸著下巴,打量蒼羽夜道,「怪不得,你的氣勢不同於剛才那些逃走的皮囊飯袋。不過你專程來到這兒,不會只要我的一句話吧?」

「閣主英明,」蒼羽夜笑道,「我另有事相告,但這兒人多不好說話,且上樓去,讓我置酒宴請閣主。」

「何必破費?既然是我先來這的,理應由我待客。」

十二羽說罷,遂起身打發掉留下的罪淵閣眾,邀蒼羽夜偕同他和妲己一同上樓。樓梯間,他問蒼羽夜道:「你既掌管鳳顏閣務,可知昀泉的過客殺手去向?」

「您是說祁影護衛?他似乎潛入了大漠宗祠,下落不明。」

「他一介昀泉要人,能出入流雲府的地盤?厲害。」十二羽又問,「那麼,我那四位司姬妹妹在何處?」

「四位司姬大人想必都在不夜城。」

「是嗎?」十二羽思忖道,「什麼有趣的事,都從不夜來的。但願她們沒事。」

這時,更夫打更聲響,原來已是二更天。

打過更後,月兒攀上不夜城的酒樓,雲樓、昀泉兩幫人馬一邊派人搬動夢仙觀的死者,一邊議論著大漠之變。這時倚不伐俯身檢查屍體,蹙起眉頭,招來一旁的有毒,詢問她道:「妳看,這死者是怎麼死的?」

有毒神色未定,虛聲答道:「看得真切,是中了熾烈劍氣,傷重而亡。」

「可是妳瞧她嘴邊吐的血,是黑的。」倚不伐用一條白帕沾起一小團黑血,遞給有毒,又問,「而且妳瞧,黑血當中有些灰的,會是什麼?總不會是塵土吧?」

有毒細看血跡,臉色一凜:「是髓液。」她壓低聲音,附在倚不伐耳邊道,「這意謂,死者在重傷前,或許已被毒蝕了骨。」

倚不伐吁了一聲,說:「這個拜託妳,找出她是中了什麼毒。」

有毒點點頭,接過血帕,問道:「可是大夫,何必如此在意這毒?」

「查出毒源,或可循其源頭,找到夢仙觀,和這一連串血案的幕後主使。走吧,帶著藥箱,到樓上詳談。」

倚不伐領著有毒無毒,一同上樓,行走間,他低聲道:「但願這毒,不是現場的某人所為。」

有毒聽了,神色大為不安。倚不伐不再多言,開了二樓窗子,俯瞰不夜城通明燈火。

「有毒姑娘,妳可知大漠雪山的兩位奇人?正是夢仙觀宗主、和雪海雀道人。」倚不伐自言自語道:「原本倚某以為可以放心的,現在又不敢放心了。曲姑娘、宇文老弟,你們就在雪山下,可要多保重。」

***

雪山上,一輛駝獸車喀搭喀搭的顛簸在蜿蜒山徑上,車裡載著一把薪柴和兩桶寬油,又坐了曲無異、宇文承峰、打雜工三人,車外掛著三串清理過的竹鼠,曲無異的大白虎走在駝車旁,不時覷著竹鼠嗅聞一番。

駕車者是兩個山住民,一個領韁繩,于思滿面、口不停嚼,還不時往路旁吐一口紅汁;另一個是車主,姓苗名實,又按族規以雪山猛禽「白頭冠鷲」為另名,人稱苗實冠頭。苗實冠頭年歲三十有餘,走這條山路不下三十年,沉穩老練,深得曲無異信任。

這趟旅途甚不舒適,但起碼一路平安。曲無異三人在車中閒話江湖,話題圍繞在流雲飄蹤身上。曲無異回憶往事,道:「那年你家少主回到臨湘後,力圖振作,在草蘆待了起碼五年吧,那段日子,就我和月姊最常往來流雲的草蘆,喔,還有小秋!」

曲無異口中的月姊,即為三妖水中月。但是,「小秋是誰?」宇文承峰心生好奇。

「墨家義女蔚秋,她常來給流雲送飯。」曲無異道,「流雲著實不簡單,為了練刀,苦蹲五年的刀馬步,絲毫不嫌過一聲苦。」

宇文承峰拱手道:「無異姑娘能勝任少主的刀法師傅,也不簡單。」

曲無異擺擺手笑道:「我沒那麼大本事,雖說練刀是我和月姊提議的,可流雲只花了兩年,刀法便超越了我,又一年,連月姊也不是他的對手了。」

「請問,姑娘妳說少主練了五年的刀,但是到第三年便超越了兩位。」打雜工忽然打岔問道,「那剩下的兩年,他做了些什麼?」

「這要提到一個怪人,說到這怪人,也不知該算是孽緣,或是奇緣?」

車裡乘客正聊著,車伕忽地手指遠方山鞍,道:「苗老爺子,有狼煙。」

眺望山鞍,果然可見漆黑的狼煙一團團,徐然飄上天際。苗實冠頭掌搭前額,試著看的更清楚些,回頭向車裡的曲無異道:「曲小姐,狼煙傳來山下的消息,大漠那兒出事了。」

曲無異問:「有更確實的消息嗎?」

苗實冠頭答說:「只知道流雲府的地盤出了事,詳情不清楚。」

宇文承峰似乎想起了什麼,問道:「車老闆,有什麼方法可以傳信息到山鞍那邊?」

「我試試。」

苗實冠頭說罷,便將雙指含入口中,吹出幾道響亮的哨音,長短相間,迴盪白頭峰巒間,久久不散。然後,他張著耳朵聽了半晌,蹙眉搖首,自問道:「奇怪,這麼久還沒回應?」

宇文承峰神色一凜,又問:「狼煙還在?」

「還在。」

「繞過去,來得及嗎?」

「繞過去?」曲無異轉過頭來,「那估計得多花掉半天時間。」

「情況有變了,我想去瞧瞧。」

於是駝車改向,行至太陽將西斜時,終於到了狼煙處。一行人驚見狼煙中疊著燒的,不是薪柴,而是五具死屍!從燒殘的衣服花樣來看,死者盡皆是山住民,屍體燒了大半天,臭不堪聞。

曲無異怒叱:「是誰做的?!」

話未說盡,山徑兩旁的密林中射出成發火箭,射向駝車上的一行人,大夥慌忙翻身下車,躲到駝車的另一側。箭幕一波接著一波,綿密似日空流星,可憐的駝獸不及逃走,就這麼哀嚎著給射成一團冒火的窟窿。很快地,駝車也著了火,火勢延燒到車上的寬油和薪柴,旋即炸出的衝天烈焰,煙隨火勢,燻得一行人快張不開眼睛。宇文承峰急忙提議道:「這樣不是辦法,我們分頭,反夾擊這支伏兵。」

說完,宇文承峰和曲無異互給一個示意,連翻帶奔,從兩個方向躍離駝車,避開箭雨,殺向林中。此時林中忽然傳出兩道喊聲,原來一邊是大白虎突襲這群刺客,但見那白虎朗聲一道震山怒吼,撲進林子裡,撞飛出三五個弓箭手,其他弓手有的正欲逃走,卻逃不出那雙碎石虎掌,一拍兩斷!成了血肉模糊的屍身。敵陣的另一端,可見到打雜工靈巧身形飛梭,舞劍如流星,劍鋒所到之處,無不血濺五步,刺客欲抵禦之卻不能,紛紛被流星快劍砍倒。

宇文承峰和曲無異趁勢夾擊,不一會,這一波刺客俱皆陣亡。三人一虎會合小徑中央,不敢大意,圍成一圈劍陣,警戒著四周,深怕又有新的刺客來襲。此時,小徑的另一端忽然出現異狀,幾聲吱嘎巨響,數株頂天大樹,竟在眾人面前轟然倒下,驚起一陣塵土和飛鳥。

曲無異二話不說,與大白虎一躍而上,前去探個究竟。怎料得到,不到半刻鐘,便聽到那白虎的震天號叫,聽得宇文承峰既驚又疑,和打雜工飛奔去探看。一到現場,但見樹木倒塌處一片狼狽,顯然剛才才大戰過一場。數十個蒙面刺客俱悉陣亡,他們裝束相同,顯然是同一批人,各個斷頭缺臂,倒在斷樹四周,還有幾個被倒下的巨幹給壓個稀爛。

斷樹旁,又見到那大白虎像瘋了似的,繞著自己的尾巴亂竄。她雪絨的長尾巴給一個孩子抓在手裡,甩也甩不開,發狠回頭要去咬那孩子,孩子卻時而左閃、時而右迴,不時又將虎尾當皮鞭般耍弄,氣的大白虎呼吼咆哮又無可奈何。曲無異在一旁欲解圍,卻也毫無辦法。

孩子約莫八歲,生嫩臉龐,卻有一副歷練多年方可得的滄桑眼神,腰間配一把不符合他身長的刀。宇文承峰訝異地問道:「這都是你幹的?」

「對。」孩子答完,又半開玩笑問道,「我餓了,可有飯嗎?烤了這頭大老虎如何?」

宇文承峰看曲無異就要發怒,趕緊勸阻孩子道:「別傷那白虎,我們有乾糧可吃。」一行人看天色已晚,不宜再趕路,便領著那孩子回狼煙處過夜。苗實冠頭生性樂天,見車和駝獸都沒了,也不以為意,就地用駝車燒出的殘焰,生起火堆,烤竹鼠供大家充飢,還致歉道:「這回沒準備啥好料可食,下次到咱們村子,請各位嘗嘗『貓食』」。原來貓食乃山住民特產,凡獵獲新鮮竹鼠,便剝皮去骨和內臟,用祕方醃漬三日,塞滿鐵罐,蠟封後數年內皆可開罐食用,不怕腐壞。鐵罐開封後,常有山野貓尋氣味而來偷吃鼠肉,故稱「貓食」。

曲無異道:「車老闆別介意,火烤就是美味。況且該道歉的是我們,害你的駝車給燒了。」說罷,她轉向宇文承峰,換了副臉色質問道,「倒要問問軍師大人,聽了你的話來到這裡,現在沒車了,你有何高見?」

宇文承峰以掌撫額,答道:「事到如今,惟有坐守此處,待天明後循原路回去,一路上且隨機應變。敵軍既然有伏兵在此,後方或許還有人馬,我們以靜制變,且看敵人什麼來歷?還有些什麼花樣?」

大夥圍坐火堆旁,除了那頭大白虎,因為懼怕那陌生孩子,躲得遠遠的。打雜工問孩子道:「請問這位兄弟名號?今年貴庚?」

「暮沉霜,不多不少,就是八歲。」

「但是,你的武功修為,不像是一個八歲孩子。」

「你可以說我不只八歲,但我今年確實只有八歲。」

打雜工蹙著眉頭問:「這是什麼謎題?」

暮沉霜的眼神一度飄往遠方,喃喃著說:「這當中有太多事,連我自己也不明白。總之,且從我生前最後兩年的日子說起...」

宇文承峰插問道:「生前?」

暮沉霜環望眾人一眼,笑道:「我說過,連我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究竟發生什麼事。我只記得,自己似乎死過一次,又不知為何重新生成現在這模樣。我想起死前,在臨湘曾遇見某人,叫流雲飄蹤,於是打算去臨湘尋找故人敘舊,卻沒料到,在山路上遇見你們。」

眾人靜默半晌,最後是宇文承峰打破沉默問道:「你說你 - 姑且稱做前世吧 - 曾見過流雲少主?你有何證據?」

「那頭母老虎的飼主姑娘見過死前的我,」暮沉霜指著曲無異,笑道,「我且說說往事,妳聽看看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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