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深淵十二
原罪深淵十二
筆者:乙寸筆
2019/03/27
神秘刀客

事情要從流雲飄蹤自不夜城歸來後說起。

自不夜豪賭後,流雲飄蹤重返臨湘城。他避開雲樓,也不回流雲府,而是在臨湘邊境,雪山下結了一間草廬暫居。每日,待第一聲雞啼,他便起床,用冷泉梳洗一番,出門練劍。



草廬一里外有片林子,天未明時,可見到流雲飄蹤佇立樹林中,身形舞動在迷濛晨霧間。然而,流雲飄蹤起初練劍並不順遂,當他持劍的右手意欲出招,就會有股灼熱刺痛,像火燒上了他的右臂,痛的他步法不穩,一個踉蹌就要倒地,劍法也全亂了。

那段日子,流雲飄蹤屏絕一切往來,對習武一事嚴加保密,只有兩位紅塵摯友,曲無異和水中月,經常拜訪草蘆探望他。譬如某天,流雲飄蹤意興闌珊而返,遙見草廬的煙囪升起一道炊烟,門邊又有一頭吊眼大白虎伏著,便知是老朋友們來了。

於是流雲飄蹤叩門而入,問候過兩位俠女,端坐坦身、伸出右臂,任水中月用「忘川水」浸濕了絲巾,纏繞他的右臂和右肩,流雲飄蹤感到右臂滲入一陣舒心的沁涼,忍不住長吁一道氣。

「真是麻煩了月兒妳。」流雲飄蹤嘆道,「可是,這條手臂給『忘川水』浸了這麼多天,練起劍來還是一樣的痛。」

「流雲公子,要有耐心。」水中月勸道,「你受的傷非比小可,切莫心急。」

「我怎能不急?我巴不得明天就能一如往常的舞劍。」

「我何嘗不想明天就能自由地跑呀跳的,而不是像現在,拖著一條傷腿,連站著都成了問題。」曲無異亦嘆道,「養傷的日子真難熬。」

「我明白流雲公子心急,但欲速則不達。流雲氏劍法講求靈巧機變,非你現在的右臂所能負荷。」水中月提議道,「為了樓主,懇求流雲公子,你且忍耐。或是改練另一樣不那麼著重靈巧的兵器,先求右臂完全康復了,再行練劍。」

流雲飄蹤慨然問道:「如今要重新練起另一樣武器,談何容易?況且又該選擇哪一樣武器呢?」

「練刀,如何呢?」

「刀?」

刀法講究氣勁,招式相較於靈巧的劍法是簡單得多。流雲飄蹤思考了一會,又問:「可是,誰來教我練刀?」

「單論基礎,不求化境,無異和我都可以幫你。」

「水姑娘?妳?」流雲飄蹤蹙起眉頭,「我從未看妳用過刀。」

「公子,你忘了,」水中月笑道,「那年在霜嶽頂巔,你不曾見我使刀過?」

這一提醒,流雲飄蹤猛然想起,「啊」的一聲,一拍大腿而道:「對,妳為了巧扮独孤客,曾找劍傲前輩學過東瀛刀法。」

「東瀛武學,講身心一體,招不求繁,或許正適合現在的你。」

流雲飄蹤凝神細思了一會,深以為然道:「妳說的有道理。然而要重新修習一門功夫,最忌心急,我當專注一年半載,可見成效。」

此後,流雲飄蹤改而練刀,深耕數年,刀法進步飛速,連帶右臂的傷勢亦神速痊癒。然而,流雲即便刀法有成,卻依舊焦躁不已,乃因他感到自身武學修為無法更上一層樓,為之心緒煩亂。

就這樣又過了三年,某天清晨,流雲飄蹤一如往常,到密林中練刀,卻在林子裡發現一道陌生的足跡。他心生好奇,沿著足跡方向去,走到一處懸崖邊,看見一名神秘人,頭戴黑紗斗笠,身披玄墨大衣,眺望崖邊的壯闊山景。

流雲飄蹤拱手一揖,行禮問候道:「壯士,日安。我沒見過你。」

斗笠人轉過頭來,回禮道:「我從水都來的。」他的聲音嘶啞。

「歡迎來到臨湘,請問壯士有何貴幹?」

「我來殺臨湘的流雲飄蹤。」

斗笠人一語驚人,又問流雲飄蹤道:「這位仁兄,你可認識他?」

流雲飄蹤一攤手,笑著反問:「江湖間傳言他早已功力全失,宛如廢人一個,壯士何必特意去為難一個廢人?」

「過去,江湖傳言流雲飄蹤成了死人,可他其實沒有死。」斗笠人答,「那麼,傳言流雲飄蹤成了廢人,他也不一定就是廢人。」

流雲飄蹤聽到這話,心裡百感交集,諸多感觸卻不好當著這殺手面前說出來,於是勉強附和道:「這麼說也有道理。」

「所以,才有雇主出重本,雇我特來臨湘殺他。」

「這是說,兄臺你自恃武功足以和流雲飄蹤一較高下?」

「這我倒是不認為。」

「那你去殺他,豈不是尋死?」

「無所謂。」斗笠人笑得哀悽,又問,「說了這麼多,老兄你可知道流雲飄蹤的下落?」

話問到此,流雲飄蹤再不能迴避,但他忽然心血來潮,答道:「我或許知道,可是我和他有些交情,總不能就這麼告訴你,放你去殺他。」

「所以你要阻止我?」

「也不盡然,我想談個條件。」

「條件?」斗笠人問說,「你要什麼?錢?寶物?某人的性命?還是要我供出雇主的名號?」

「都不是,我看你有把好刀。」流雲飄蹤覷著斗笠人藏在腰際的刀,提議道,「我想和你比刀。」

「喔?有趣!」斗笠人揚起頭來,摸著下巴,「只要我贏了,你就告訴我?」

「只要我贏了,我就告訴你。」

斗笠人笑出聲來,反問:「「只要你贏了?萬一我詐敗呢?」

「你不會使詐,」流雲飄蹤答道,「你或許不要命了,才想去殺流雲飄蹤。但是,你還想留住一個高手的尊嚴。」

斗笠人聞之,凝視流雲飄蹤,久久不曾言語。然後,他摘下斗笠,沉聲道:「拔刀。」

流雲飄蹤半蹲馬步,擺居合之式,一手放在腰際的木刀柄上,一手護身。斗笠人見此,瞇起了眼睛,從頭到腳仔細地打量流雲飄蹤一番。須臾,兩人眼神一個交會,就像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同一時間,兩人同樣踏一個墊步,殺向彼此!

流雲飄蹤一步蹬到斗笠人的面前,步履一轉,迴身拔刀,木刀出鞘,刀勁之猛烈,竟能瞬間在空中斬畫出一道虎虎烈響!這是流雲飄蹤多年來再度傾盡畢生功力擊出的一招,連他自己也驚喜交織,因為出刀的那一瞬間,他便心知,這突然的一招已是他以往八、九成的功力。

眼看流雲飄蹤憑一招就要劈下對手,豈料,斗笠人竟不拔刀,猛然一停,側身貼上宛如怒濤的刀勢,徐然潛進對手懷中,然後,他順勢頂出手肘,正中流雲飄蹤的丹田!這一後發先至的奇襲,借力使力恰到好處,痛得流雲飄蹤乾嘔一聲,單足跪地,木刀也掉在地上。

「看來你受過傷,而且傷得不輕,但這不是你敗的理由。你之所以敗,乃因你心思不定。」

斗笠人收招一嘆,續道:「你初學倭流拔刀術,練的很勤,可是太多破綻,破綻在於你上身動作慢了,跟不上下盤的步法。想來是因為你自忖傷勢初癒,心裡還存著疑慮。」

流雲飄蹤見這神秘刀客竟說中了自己的心思,不得不報之以一聲苦笑。

「你的心,要相信你的身體。你把身體照顧得很好,它已準備好為你而戰。」斗笠人又問:「不過吃了一記肘頂,休息夠了嗎?」

「夠!」

流雲飄蹤一咬牙,猛然起身,收起刀,再一次半蹲馬步,手放刀柄,說道:「剛才只是偷襲!我們重新來過!」

「好,」斗笠人隨口朗誦一道口訣,「心生意,意生形,形生氣,氣聚丹田而身動,身動刀出,勢憾山嶽。招不求繁,惟求一斬。」

待流雲飄蹤默默記下口訣,斗笠人便屈指招呼道:「來吧,打贏我。」

就這樣,那神秘的斗笠刀客三不五日,便佇立懸崖邊,等候流雲飄蹤前來求戰。每一相遇,兩人必交手十來場,起初,流雲飄蹤甚至逼不出那刀客出刀,漸漸的,他開始能逼到對手拔刀相抗。當那刀客初次在流雲飄蹤面前拔刀,竟能僅靠一招刀法,就又敗了流雲飄蹤,然而流雲飄蹤屢敗屢戰,打了約一個月後,逼使斗笠刀客打出第二招刀法,接著一個月又一個月,流雲飄蹤陸續見識到第三招、第四招...

偶爾,流雲飄蹤會挽留那斗笠刀客回草蘆,和曲無異、水中月一同用膳,刀客毫不客氣,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酒足飯飽後,品茗一番,閒話江湖大小事。刀客對江湖軼事知之甚詳,惟獨對自己的名號、來歷,以及那雇主的真面目,始終守口如瓶。

季節更替,臨湘城的楓葉綠了又紅,不知不覺間,流雲飄蹤已和那神秘的斗笠刀客,打了將近兩年。打到後來,那刀客須使出十三招刀法,方能勉強從流雲飄蹤手中求取一勝。儘管那神祕刀客的武藝並非立步不前,無論刀法或內勁,都比兩年前更加的精熟狠準,但是,流雲飄蹤更高一籌,不但看透刀法的精髓,更能以一貫之,將對手的刀法與他以往熟習的內功、拳法、甚至劍法,融為一體,一拔刀,但見刀芒暢意揮灑出朵朵銀花,與其說是刀法,更像是劍法、拳法,甚至是萬武歸宗的貫一心法。

最後,一個陰霾天的午後,流雲飄蹤等了大半天,終於等到了斗笠刀客,刀客卻心神不寧,神色恍惚,貌似遇到了什麼壞事。流雲飄蹤關切道:「兄臺今天若不方便,改日再戰也行。」

「不,就這樣。」

斗笠刀客振作精神,拔刀大吼一聲,殺向流雲飄蹤!這一殺招非比尋常,勁可撼山崩嶽,勢足吞雲蝕日,那環繞四周的奔騰刀氣,彷彿就要將流雲飄蹤連人帶刀一同吞食!



豈料,流雲飄蹤見這招來勢洶洶,思緒未及回應,身子竟先行動!但見他一個側身,徐然閃過刀客的沖天殺氣,緊接著以手代刀,一個掌劈,劈中刀客的背脊,刀客一個踉蹌,雙膝跪地,手中的刀亦鏗鏘落地。

刀客和流雲飄蹤都怔了,呆看著地上的寶刀。刀客愣了半晌,先是竊笑,然後大笑,最後仰天長笑,笑到流淚。

「不對!」當流雲飄蹤回過神來,慌忙喊道:「 剛才只是偷襲!我們重新來過! 你還沒輸!」

「再比下去,你一樣會贏。」刀客搖首笑嘆,「上劍者無劍也,絕刀者無刀也。公子,你的身體已化做你的刀刃,那是天下無雙的絕世寶刀。你的刀法已超越我,我再沒有什麼能幫你的了。」

刀客邊說,邊走向崖邊,眺望壯闊山景,一如他們兩年前初次相見時刻。流雲在他背後道:「你剛才稱呼我公子,難道你早就知道我的身分?」

「對,我從一開始就知道。」

「而我卻對你一無所知。」流雲飄蹤問道,「是誰雇你來的?」

「雇主於我有恩,我不能違背他的交待。礙難從命,請公子見諒。」

「那至少告訴我,你到底是誰?」

「我本將死之人,蜉蝣一生,賤名羞於掛齒。 」

刀客又道:「我這條命,兩年前早該沒了,惟受雇主所託,我又繼續活下來,等候再一次重生的希望。如今,希望沒了,而公子武藝有成,我總算對雇主有了交代,此生再無任何罣礙。」

說到這,他轉向流雲飄蹤一揖,含淚道別:「流雲兄,保重。祝武運昌盛。」語罷,悠然退了一步,傾身便墜下那無垠山崖。

「兄弟!別尋短啊!」

流雲飄蹤慌忙大喊,撲身止之卻不及,頹然跪在崖邊不能言語。此刻風吹霧散,雲過天青,曙光乍露,照亮滿山的綠意。

***

雪山的深夜,營火的火花映著暮沉霜的瘦小臉龐。他剛說完一個關於前世今生的離奇故事。

「死後,我轉生成現在的暮沉霜。當我一點一滴恢復了過去的記憶,便動身前往臨湘城,想尋找生前的這些朋友。然後,在這裡遇到了你們。」語罷,暮沉霜啜口煮熱的茶水,聽著夜梟的鳴叫傳遍火光之外的黑暗。

打雜工沉吟不語,宇文承峰用眼神向曲無異示意,曲無異便問道:「姑且相信你說的都是真的,那,你的雇主真的要你去殺流雲?」

「是,不是,都說得通。」暮沉霜答道,「他知道流雲飄蹤意欲練刀,託我去幫助他。可是他說過,若我不抱持殺意,絕對勝不過流雲飄蹤。所以他要我幫他,也要我殺他。」

宇文承峰問道:「所以你這趟行程只為臨湘,不去他處?」

「對。」

「可是你的雇主到底是誰?」

「他再三囑咐,不得將他的任何事洩漏半點,我只得謹從尊意。」

「事隔了這麼多年,你怎麼知道,或許他早已不掛意了,甚至早就死了呢?」

「他還活著,今生,我還見過他一面。」暮沉霜答道,「儘管事隔多年,他依然要我為他保密。」

「喔?所以,你也把剛才的故事回報他了。」

「對。」

「他聽了以後,很高興吧?」

「大概是吧?」

暮沉霜一時被問得摸不著頭緒,瞪著宇文承峰不答話。

「好,」宇文承峰起身舒展發麻的四肢,「看來你也經歷很多事,我大概猜得到,你的雇主是誰了。」

曲無異詫問:「你猜到?」

「大概是吧!」宇文承峰道,「我猜,這雇主和我家少主的交情非比一般,而且和雲樓諸人亦極為熟稔。所以他不願暮兄弟透露半點他的事,因為他怕,只要有絲毫線索,我們就一定猜得出他是誰。」

曲無異歪頭想了想,反問道:「這麼說是有道理,可是他有什麼好怕的?」

「他當年欲助少主振作,卻又不願人知,還拐彎抹角這麼一大段,可能是心裡有什麼芥蒂。」

「助人重振雄風,怎會有什麼芥蒂?」

「如果,」宇文承峰雙手抱在胸前,「當初,正是他害得少主痛失功力,那就另當別論。」

曲無異一聽怔了。

「再者,據說當年少主練武一事,不欲他人探知,保密的十足周到,這雇主若非少主平生的至交,又怎麼知道他在練刀呢?如此想來,只剩兩個可疑人選。然後,」宇文承峰又問,「暮兄弟,你是在洛水遇到他的,對不?」

暮沉霜聞而不答,但他臉上驚詫的神色一閃而逝。宇文承峰的雙眼何其敏銳,一見異狀,便不自覺揚起眉毛,驚呼道:「我還真猜對了?這麼看來,果然是他。」

「看來真的是他,」曲無異也想到了,一拍雪白額頭,似笑亦嘆:「那個笨蛋聖主!」

曲無異口中的聖主,不是他人,正是命運聖門的至上領導者,承傳金色的妖皇之瞳,也是當年在水都苑,斷了流雲飄蹤右臂的人。

往昔的霜月三妖,傲天。

人稱命運聖主,或命運妖皇的傲天,平生經歷之離奇,不下流雲飄蹤。他出身平凡,卻受天生的妖皇金瞳所累,幼年幾番遭遇波折和險境,全賴命運神教扶養他長大。然而命運神教在外來的傲寒神教鼎盛時期,一度式微,幾近消失,傲天遂立誓:「命運門,是我的第一個家。待我武功有成,當重立命運聖門,復興神教光輝!」爾後的歷史,江湖中人盡皆知悉,傲天憑自學而成的傲血神功,舞起一把二丈傲世神槍,在江湖闖出一番名號。他少年時一度投身霜月閣,結識了水中月、臨光,世人謂之「霜月三妖」。後來,他言出必行,重立命運聖門,與從弟一同費了三年辰光,令命運神教再度揚名江湖,實現了他當初的誓言。

然而,即便有了聖主的尊稱,傲天一如初衷,同樣的熾烈血性,同樣輕生死、重然諾的一條好漢!而他與水中月、臨光、流雲飄蹤,更有著他人所不能及的羈絆。

曲無異想起過往,笑著笑著,笑容黯淡了下來,屈抱雙腿,將臉埋在雙膝之間。

「那段日子,只覺得養傷好難熬。」曲無異低喃著,「現在,卻好想念那段日子。」

當曲無異唏噓不已,打雜工問暮沉霜道:「另有一事相問,你說此行只去臨湘,那理應循洛水渡口而上,才是最短的路。然而你卻走這危險山路,難道洛水發生什麼事?」

暮沉霜笑道:「我轉世後,生於此山,五歲拜雪海高人為義兄,雖不如山住民熟悉山況,但這條山路對我來說,還算不上危險。不過,你猜的沒錯,我這趟本欲走洛水,誰知道渡河的船隻據說全給某個幫派給包了,我無以成行,因此改走山路。」

「什麼幫派?來多少人?」打雜工追問道:「來勢洶洶,想必洛水不平靜。」

「渡頭的船夫什麼也不敢說。就我當下看到的,洛水算得上,也算不上平靜。雖說沒遇到什麼打殺,但看得出來,那裡來了許多江湖中人,全都在等某位貴客。」

打雜工嘆道:「倘若我們走洛水,就正中埋伏了。多虧軍師大人有先見之明。」

「走山路,還是一樣中伏啊!」宇文承峰抓抓頭髮,「而且,這批伏兵光看裝束、戰術、武功修為,全都看不透他們的來歷。他們到底是什麼人?」

「他們似乎是雷家軍的餘孽。」暮沉霜思忖道,「前世,我在亦水見過同樣裝束的私兵,用相似的戰法。」

「將軍城的雷家軍?但是雷家勢力從未跨及洛水以北,怎麼有私兵出現在亦水?」

「這就不清楚了,只知道那支私軍按地裡幹了不少壞事,我死了以後,方被殲滅,當中牽涉不少水都一帶的朝廷要人,連赫赫有名的『唐青天』都被連累。」

暮沉霜口中的「唐青天」,實乃水都一顯赫世家子弟。水都唐家乃當地書香門第,歷代子嗣以廉官能吏著稱,五代子孫裡一共竟出了四個「唐青天」!當年唐家第三代的「唐青天」,時任水都府尹兼掌亦水軍務,懲治亦水一帶的土匪有功,卻也因為剿匪之故,遭逢奸臣汙衊,差點惹來一場滅門之災。

「我聽流雲說過這件事,」曲無異插口道,「你死的那年,月姊趁七巧節前夕回亦水省親,流雲也跟了去,說想順道去水都一帶打聽你的來歷。後來,聽他們說在亦水順手滅了一批惡霸,還因此救了『唐青天』一命。那批惡霸,難道就是你說的雷家軍?」

「我倒真不知道,少主與雷家軍曾有這麼一段恩怨。」宇文承峰低喃道,「可是,如今雷家主將覆滅,憑那一丁點散沙餘眾,怎麼算得到臨湘的局勢,和我們的行蹤?除非他們背後有高人指點,而那個指點他們的人又會是誰?」

打雜工提議道:「空想無濟於現況,各位不如先歇息吧?我來為各位守夜。」

「還不能休息呢,等消息來了再說。」

宇文承峰說罷,轉問一旁打理登山便裝的苗實冠頭問道:「苗老爺子,可看到狼煙了?」

苗實冠頭停下動作,行禮稟報:「剛才看到了,正如軍師你所料,從寒天宮的方向傳來夜間的赤紅狼煙。」

「狼煙怎麼說的?」

「狼煙說『戰況危急,寒天宮將不保,臨湘切莫來此。』軍師,看來不太妙。」

「真這麼說?一字不漏?」

「一字不漏。」

「那就好了。」宇文承峰又笑了,「我們好好休息一晚,明早出發吧。」

曲無異卻慌了:「好什麼好?!沐琉華的藏書閣有危險啊!」

「那是我七天前,和前輩約好的暗號。」宇文承峰解釋道,「我怕雪山一行有變卦,事先拜託他就近馳援寒天宮,以防萬一。若他擊退來犯寒天宮的敵軍,便用狼煙傳這段暗語,告知我們戰況,並設法瞞過雪山下的幕後主使。」

「原來如此,倘若敵軍擷取這道訊息,只道寒天宮已淪陷,不會再防範或增援。」打雜工問道,「但是,軍師事先拜託的,究竟是何方神聖?」

「雪海島第一高人,」宇文承峰笑道,「對了,這麼說來,他也是暮兄弟的義兄。」

***

是夜,星辰稀疏,目光探向寒天宮,可隱約看見一道飄渺狼煙,狼煙帶來的消息,很快地、輾轉傳到了雪山下的大漠邊關。但見一名赤足特使,在夜色下飛奔急馳,像頭貓兒般地潛進十二羽下榻的客棧,上了樓,找到鳳顏訟師蒼羽夜,附在他耳邊悄言幾句。

蒼羽夜沉吟一會,打發使者離開後,向十二羽坦白道:「剛才有狼煙傳來消息,寒天宮貌似被某方人馬攻下了。」

「喔,」十二羽端著酒杯,一副漠不關心狀,「此非我軍所為。況且,雪山險阻,細作極難往來,徒有狼煙傳訊,誰知這消息是真或假?」

「閣主所言甚是,但無論真假成敗,這都代表有人意圖兵指寒天宮。」蒼羽夜自忖自問道,「這個人會是誰呢?」

正說著,一縷黑焰徐徐纏上蒼羽夜的頸子。

「小子,坦白從寬。」十二羽撚指便生出黑焰,要脅蒼羽夜,質問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蒼羽夜遭黑焰纏頸,淡然一笑:「在下認為,從大漠翻案,到宗祠事變,帝都以南屢生事端,一再顯示,另有幕後主使,指掌這一切。」

「你懷疑我?」

「不,閣主雖以行事狠戾稱世,但處事正直,不會費心在這種掩人耳目的吊詭小計上。然而,在下猜想,閣主或許認識這幕後主使。」

「你想說的是誰呢?独孤客?」

「他是有可能,但還是說不通。因為這些事端有一個共通的對象,流雲氏。」蒼羽夜道,「独孤客或許有能耐佈置如此複雜難解的詭計,但,他需要為了對付流雲飄蹤這麼做嗎?」

「所以,你懷疑我罪淵閣內另有高人嗎?」十二羽忽然嗤笑一聲,「該不會是那位自稱『惡魔』的小老弟吧?小子,他更不可能了。」

「論功力,那惡魔可賞上官風雅一敗。」蒼羽夜收肅神色,「論詭計,那惡魔施障眼法、矇騙人心的手段,不下独孤客。況且,當初他敗給流雲飄蹤後,便再也不曾振作。他最有可能是安排這一切,對流雲飄蹤復仇的幕後主使。」

十二羽倚著椅背,擺擺手道:「論功力,他和我等共創罪淵時,內功便已折損泰半,後來敗給流雲飄蹤後,他的武功更是不如人,和我同樣無能為也。論計策,就算他有那個布局一切的腦筋,可當今罪淵乃独孤得勢,由不得他說話,罪淵以外,他又早已落得四海不容,又有誰願意助他行策?」

「只要幫派間有了矛盾,他便有辦法趁虛而入。當年,不就因為他,江湖間差點掀起一場足以滅門滅幫的大戰?」

「那是過去的事了。況且,計策的背後還須憑恃力量做其後盾,譬如九倍穹蒼,當年我找上他,也是為此。」

「閣主說到一個重點,凡事皆須力量為後盾。若是說,他為了重得力量,安排了這錯綜難解的一盤局,這麼推論似乎並不為過。」

「上次是他僥倖破解鳳霞金冠,這回他要靠什麼取得功力?」十二羽問道,「該不會真冀望是墓穴裡的什麼大祕寶吧?哈哈!」

「當然不是。話說,宗祠一聚只是幌子,甚至魚鱗冊也不過一疊廢紙。」

「喔?這是何故?說來聽聽。」

「姑且告訴閣主,一個訟師和『刑名』間不外傳的消息,」蒼羽夜俯身沉聲道,「大漠血案,夏宸脫身在即,十五日內,疾風鏢局必得朝廷言官平反。夏宸早知此事,卻瞞著鏢局上下,而這段日子鏢局大張旗鼓找魚鱗冊,不過是夏宸安排的虛招。」

十二羽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又問道:「那,宗祠事故,果真也是夏宸演的一齣戲?」

「十之八九。」

「但是,有必要冒著命喪地底的風險,去演這一齣鬧劇嗎?」

「那就且看為的是什麼囉!正好,人來了。」

說到這時,有人輕敲房門,蒼羽夜一笑,兀自開門迎客,那突來的夜客竟不是別人,正是「山巔一寺一壺酒」!

「想不到你還找了『一壺酒』?」十二羽拉長聲音問道,「你找他做什麼?」

「他想談一樁生意,我想,閣主也能在這筆買賣中受惠。」

「受惠什麼?」

「這,要從龍泉客棧說起。閣主也知道,龍虎山那兒有什麼吧?」

「早廢了的地下龍脈?」

「不見得早廢了呀!」蒼羽夜笑道,「說吧,一壺酒仁兄,今晚你一開口就有銀子。」

***

大漠邊關外十里處,流雲宗祠所在地,自從宗祠事發過後已經超過了十二時辰,然而諸幫要人依舊下落不明,現場一片紊亂。

人聲馬鳴間,有一道黑色身影悄悄穿梭四周,最後,佇立在崩塌的宗祠前。

這時有幾個流雲府的守衛,見狀急趨上前盤問:「來者何人?」

黑衣人不答話,拿出懷裡的「璃月玦」應之,守衛見狀,連忙讓開一條路。於是那人繞開崩落的石塊瓦礫,長驅直入宗祠內,走到一處陰暗方室,又遇到另一神祕人影,身披斗篷,面戴灰紗。

兩人相見,先是靜默了半晌,灰紗人先打破沉默,寒暄道:「日安,我們還真有緣。」

黑衣人道:「權且休戰,他日再一較高下。」

「當然好。」灰紗人又問,「話說,你是怎麼進來的?」

「你呢?你又是怎麼進來的?」

「對外頭的流雲家丁而言,我是『自在莊』的三莊主。」

「那麼,我便是『霜月閣』的使者。」

「原來如此,多問一句,你自稱霜月使者,怎拿得到『璃月玦』?」

「從某個孩子手中拿到的。」黑衣人打斷話題,「別問了,你可有找到什麼?」

灰紗人一攤手,黑衣人頓時一餒,失望的神色溢於言表,灰紗人見狀,安慰他道:「別擔心,雖然沒找到活人,但也沒發現屍體。他一定還活著。」

那人聽了,抬起頭來,質問道:「你又知道,我要找的是誰?」

「你不是為了一探小貓兒的安危,不惜假冒霜月使者,闖入這裡嗎?」灰紗人笑問,「過客殺手,亦見柔情。」

那假冒霜月使者的,正是昀泉的過客殺手祁影。他受言語調侃,滿臉脹紅卻不敢發怒,勉強應道:「因為那賊貓的命,只有我才能取。」

灰紗人點點頭,轉身就要離開,招呼祁影道:「一起走吧!這裡不會有人了。」

「不會有人?那人會去哪?」

「我也不知道,先離開這裡,找地方透口氣。」

祁影半信半疑,隨之離開墓室,兩人一前一後,信步離開流雲宗祠,一路上竟無人阻攔聞問。走到半途,灰紗人環望四下無人,邊走邊悄聲問道:「既然休戰,陪我好好敘舊一番。我許久沒回仙陵,大家近來可好?可有什麼新消息?」

「還不錯。」祁影答道,「我三日前護送兩位宗主和總管到將軍城後,便各自行動。後來追著你到了大漠,這兩天一直在附近徘徊。」

「話說,你怎麼拿得到璃月玦?你沒有傷到霜月的人吧?」

祁影回憶當時道:「老實說,我一開始不得其門而入,後來給我遇上了真正的霜月使者。我趁四下無人,攔住他,本已準備動手,誰知道他二話不說,把手中信物託給了我,我就這麼成了霜月特使。」

「這麼乾脆?他當真是霜月的使者?」灰紗人又問,「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挺可愛的孩子,只是衣著有點怪。」祁影笑道,「司姬們會喜歡他的。」

灰紗人沉吟半晌,不再追問,換個話題問道:「千姥姥呢?她老人家近來安好嗎?」

「姥姥很有精神,依舊四處找人作客。」

「可曾聽說她近日收了什麼稀罕的客人?」

「沒聽說。怎麼回事?」

「我從自在莊聽說了一些事,關於龍虎山的龍脈、蘇家觀下任掌門人和大弟子的事,似乎,命運神教也涉入其中。」灰紗人道,「不夜城近龍虎山,假如你到了不夜城,多注意蘇家弟子的動向,以及命運神教的行蹤。」

「不夜城一向有許多蘇家弟子,想想也是,山上清修苦悶得要命,自然會想下山來尋找樂子。另外,這兒的明教弟子愈來愈多,都聚集在不夜城。」祁影答道,「至於命運神教,嫣兒聖女聽說在不夜城留連多日,除此以外,沒什麼動靜。」

「果然如此。」

祁影雖然感到事有蹊翹,卻也無心顧慮,低聲追問灰紗人道:「前輩,剛才在宗祠,為何你說不會再找到人?」

灰紗人並未回答,只道:「別多說,跟我來。」

兩人到了一間破舊小廟,小廟裡有一具半塌的木架,供著一尊風化的石佛。石佛後方,傳來一道窸窣聲響,被祁影聽個正著,他探頭一望,倏地一聲,有道影子從石佛後頭飛了出來!

祁影一伸手,正好抓著了那小鬼的衣領,將他拎到半空中。

「哇啊啊啊!」

小鬼竟是貓神!但見他一臉狼狽,又不得不陪張笑臉:「師傅,受徒兒一拜。」

「小賊貓!」祁影是四分好氣,三分好笑,剩下三分不知是什麼滋味。他問貓神,「你何時躲進這間破廟的?!」

「我沒躲啊!我這不是光明正大的出來了?」貓神答道,「我本來和我家老大一起給埋了,本來還以為死定了,流雲老大叫我往某條密道逃,我鑽呀鑽的,就鑽到這裡來。」

「既然逃出來了,又何必繼續躲在這?」

「老大交代我先別亂跑,待在原地,等他的消息。」

「喔?所以,想必百韜飄蹤也走了另外某條密道。」

祁影放下貓神,暗自思忖:假若流雲飄蹤一行人早備妥這麼一計,遁地匿蹤,這麼一來,他們的生死和行蹤,就更難預料了。

想了一會,祁影猛然轉向灰紗人問道:「話說,你怎會知道這裡有個出口?」

「很久以前,我來過這。」灰紗人聳聳肩,「事隔多年,我也只記得這個出口了,所以來碰碰運氣,沒想到還真給碰到了。」

「你來過這?」

灰紗人點頭示意,又道:「這座廟、那所宗祠,都是後來加蓋上去的障眼物。這裡原本是塊禁地。」

「禁地?」

灰紗人凝視祁影,令祁影感到一陣膽寒。

「一塊我等昀泉人,本不該踏足的禁地。」灰紗人道,「一塊早該和地下龍脈,一起消失於世間的禁地。」

上一集

下一集

打賞1000貨幣給作者

打賞10贈品點給作者

觀看討論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