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深淵十三
原罪深淵十三
筆者:乙寸筆
2019/04/26
急轉直下

大事,往往發生在一瞬間,然而,事發的徵兆,多半已醞釀好幾個月。

甚至,醞釀了好幾年。



流雲兵府召集中原諸幫要人,於流雲宗祠一聚,豈料突生事變,宗祠裡諸多幫會要人下落不明,搜尋了一整天後,仍毫無所獲。雲樓樓主凌雲雁和大前輩臨光,便一併陷入這場劇變中,除此之外,連雲樓中,使西夷殺人奇術的五芒星,和朝廷倚之為安民定邦的護國大法師 – 空虛禪師,也同樣生死未卜。

留守將軍城的雲樓神探項陽軒,和風凌雲、宋罡等一干雲樓新興俠士,奉命坐鎮蘇家酒樓,事發之後,便連遣使者急赴雲樓各地分會安撫,以免幫眾多生心眼,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對策。

這時的項陽軒撐著下巴,蹙緊眉頭,不發一語。他擔憂著樓主等一行人的性命安危,尤其是空虛禪師。軍龍羽生前透露:空虛禪師所中的奇毒三日喪,算算時間,將在明天酉時過後發作,屆時禪師必定毒發命亡;情況如此危急,項陽軒徒然枯坐板凳,竟毫無對策可行。

宋罡問道:「這三日喪,難道就真的無解?在下所知,中毒者可以針灸續命,甚至以毒攻毒,用外力逼出體內毒素,都是解毒方法。何以非要靠羽家的解藥不可?」

項陽軒回答:「你說的這些我當然知道,然而三日喪非比一般毒藥,不是隨便一個郎中就能解開的。可恨此事實在突然,沒有安排良醫陪在禪師身邊,現在又怎會知道,當下在宗祠裡,還有誰能解毒救人?」

「再者,倘若此毒能如此輕易化解,羽家軍又豈會藉著它來挾持禪師?」風凌雲亦道,「事已至此,惟有保佑禪師蒙受命運之神寵眷,化險為夷。我等暫且定下心來,別讓自己也跟著亂了。這兩天的情勢已經夠亂,先是流雲宗祠出事,接著羽家軍也死了人,現在,独孤客開始蠢動了。」

風凌雲說罷,看向一旁的白珞罌,白珞罌正給兩個幫眾看守著,靜謐閑坐,不發一語。風凌雲問她道:「妳是什麼來歷?為何要替独孤客辦事,設計擄走雨紛飛?」

白珞罌答道:「小女子白珞罌。實不相瞞,那罪淵的独孤客擄走了小女子身邊重要的人,以人質脅迫,逼使小女子與他們合作,設計誘拐雨姑娘。但是他們背後的意圖,小女子實在不知曉。」

「而他的使者只報答妳一把鑰匙。」風凌雲沉了臉色,「我得告誡妳:独孤客行事狡詐,毫無仁信可言,只怕這把鑰匙的後頭還藏有陷阱。姑娘,只能說妳選錯人合作了。」

「小女子,別無他法。」白珞罌語調哽咽,「小女子自知犯了大錯,諸位若要懲罰,哪怕是要將小女子沉入蠆盆而死,小女子亦甘之如飴。小女子惟有一事相求:小女子已知人質的線索,顯然這把鑰匙正是囚房的鑰匙。求諸位俠士,為小女子救出人質,小女子死而無憾。」

說完,她作勢就要跪下,項陽軒和宋罡趕忙上前攙扶住她。項陽軒滿面歉意,答白珞罌道:「我不怪妳,但是我們現在亦分身乏術。大丈夫理當救人於水火中,但是現在情勢實在過於混亂。」

宋罡亦道:「正是,如姑娘所見,我等僅憑些微人力,既要坐鎮此城,還要設法救出樓主等人;再者,雨紛飛的安危亦教人堪憂,憂患交集下,我們又該如何為妳救出人質?」

白珞罌聞而不答,泣不成聲。就在雲樓一夥人為難之際,酒樓外忽然傳來隆隆馬車聲響。剎那間,有個官差帶領一隊捕快闖入酒樓,他們個個身披護心甲,腰繫銅環刀,齊聲喝道:「皇令在此,項陽軒認罪!」

眾人見之大驚,項陽軒更是亢聲問道:「我犯了什麼罪?」

領頭官差跨出一步,攤開卷軸,朗聲宣讀:「雲曦迴雁樓項陽軒,涉嫌率眾強擄朝廷要官千金,白珞罌,並襲殺其隨扈八咫千鶴。項陽軒,你知罪否?!」

項陽軒臉色一白,怒斥道:「這是小人構陷!八咫千鶴實乃一東瀛浪人,找我求一死戰而敗,豈是什麼高官隨扈?而白珞罌姑娘,有事求於我等雲樓人,方才現身此處,絕非遭我等強擄。白姑娘,懇請妳和官爺解釋清楚。」

白珞罌面帶淚容,踏著搖晃碎步向前,正當幾個捕快上前扶住她,她忽然一陣作嘔,當著捕快面前口噴數尺鮮血,染紅了捕快碧綠的護心甲。官差大驚,拋一個眼神示意,捕快便迅速拉起白珞罌的衣袖,驚見她的前臂上竟有多處鮮紅傷痕。

官差見狀大怒,亢聲斥令道:「罪證確鑿!綁票重犯!統統給我押下來!」

一聲令下,捕快齊聲一喝,齊步衝上前去,強行逮捕項陽軒。風凌雲和宋罡亦帶著雲樓幫眾,和補快起了衝突,頓時酒樓鏗鏘聲大作,雙方刀光劍影此起彼落,砍翻桌椅和人馬,血濺四方,眾人的殺伐聲、喊聲、咒罵聲不曾間斷,現場一片混亂不堪。

這時的白珞罌,趁亂離開蘇家酒樓。她轉身到某條暗巷,服下一小瓶癒傷止血的藥液,舒緩氣息,整了整衣裳,用手絹擦乾淨嘴邊的血跡,並順手拭去雙臂上的血痕,原來那條條血痕,竟是用朱砂畫成的偽裝。

暗巷深處另有一人,佇立已久,待白珞罌整頓好了身子,方才笑道:「姑娘幹得漂亮,連雲樓的天馬神探也被妳唬弄住了。一群傻子,呵呵。」

「他們不傻,他們都是好人。」白珞罌冷道,「我徒弟呢?」

「他沒事,我等不同於那些江湖中人,行事最講究仁信。我家主子既然說要保妳徒弟,就一定要他身心俱安。妳且放心,帶著那把鑰匙,到我家主子所說的宅子,就見得到妳的可愛徒弟。」

白珞罌覷了那人一眼,又問:「可是那宅子的地點,我應該沒聽錯吧?」

「當然沒錯。」

「那裡不該是你們能駐留的地方,更遑論買下一處宅子,安置人質。」白珞罌續道,「洛水,那可是命運聖門的大本營,在妖皇的眼皮子下,豈容得你們放肆?」

「我家主子,連那全盛時的羽家軍和『深淵的惡魔』,都不放在眼裡,」那人說著,便冷笑一聲,「區區一個命運妖皇,又算得什麼?」

此刻的蘇家酒樓,紛亂已漸平息,捕快藉著人海陣,硬是壓制住雲樓一干幫眾,收押衙門;但他們漏掉了二樓,當時珞巴正在二樓,代替雨紛飛照顧小夜繁。她在樓上窺看這一切,心裡急如火焚,卻不敢衝動,只能眼睜睜看著雲樓眾人就擒。待風波平息,她帶著夜繁悄悄逃離蘇家酒樓,欲回到疾風鏢局討救兵。當珞巴匆忙收拾孩子的行囊時,忽然驚覺一件事:

「小巴大人呢?」

***

此刻剛過了酉時,夕陽西下,照著關外的田家店。田家店的牆半塌了、桌椅劈了、菜盤翻了,人也幾乎跑光了,剩下老闆田季發、一個工匠、和一個旅客。老闆田季發坐定一張板凳,哼著南方旅歌,工匠像塊巨岩般地蹲在地上,小心地用錘和釘修理一扇門框,但見他身高一丈有餘,身形魁梧,卻又生得一副娃娃臉,正是小鐵匠谷藏鋒。

原來就在前一天,狼煙雨奉命到將軍城尋覓工匠來修理田家店的窗戶,並在西城巧遇遭惡徒騷擾的谷藏鋒,便與他聯手趕走惡徒。狼煙雨一攀談之下,發現谷藏鋒的來歷不簡單,便將修理費託給他,請他先去田家店修理窗戶。谷藏鋒得以脫身,欣然受命,連忙趕往田家店,卻沒想到那夥惡徒跟蹤著他,率眾數十人,持刀拿槍,闖入田家店罵戰道:「臭小賊!交出寶物來!」

惡徒在店內四處摔盤砸椅,叫囂謾罵,似入無人之地。田家店的客人紛紛走避,田季發把谷藏鋒藏在後頭,抓起屠羊寶刀正要出面對罵,忽有一名旅客搶先一步,昂首反罵惡徒道:「擅闖民宅,騷擾良民,你們才是真正的惡賊!」

惡徒聞言,吃了一驚,但是見那旅客孤身一人,穿著打扮極其雅緻,配一把樸素不相襯的劍,不似剽悍的江湖中人,反而更像個留連青樓酒榭間的書生,遂大笑數聲,不以為意,其中一個更拔出刀來,晃著刀光,擺一副兇惡面貌道:「小兄弟,這是江湖大事。攸關將軍前程,別多管閒事。你儘管走了便可,爺爺我幫你付這筆酒錢。」

說完,眾惡徒又一陣訕笑。怎料得到,旅客冷眼橫對眾刀客,竟了無懼色,拔劍以對,毫不退讓,那是把白淨的好劍,惟鋒芒不甚光利。刀客見了,臉色一沉,喝道:「找死!」便衝了上去。

旅客劍指刀客,但聽得「啪嚓」一聲。

一劍揮下,刀斷了,刀客的頭亦落地,血噴三尺,他的同夥們看得呆了。

須臾,兩人頓醒,連番怒吼,提起長槍戳向旅客,旅客又揮一劍,揮得無招無式,難看極了,但是劍風劃過之處,兩條長槍都鏗鏘斷了,四條握槍的手臂也喀嚓沒了。兩人瞪著斷臂半晌,方才痛聲哀嚎,跌坐著連連倒退,再也站不起來。

劍客乍看站了上風,田季發卻在後方暗自為他擔憂:「這小子的劍甚是奇特,彷彿有魔性似的,每殺一人就多利一分!而他的劍法卻不成招,反倒有些臨湘十三刀的味道。可是他內力不足以久戰,一旦敵軍恃眾欺寡,他就要露出破綻了。」

果不出所料,待一惡徒大喊「一起上!」眾敵便應聲而前,擺出「吞蛇陣」,陣前血盆蛇口大開,抽刀齊砍劍客一人!劍客不露懼色,見招拆招,以寡敵眾,硬逼成五五波的局勢,然而孤劍再強,終究難敵人多勢眾,待劍客氣力逐漸放盡,終見敗退之象。

此時田季發早舞起屠刀,正要助陣,他身後卻先傳出一陣大吼:「別把人看扁了啊!」

谷藏鋒張開雙臂,像頭巨熊般衝上前,敵軍舉起長槍,正要反擊,豈料谷藏鋒一個側身,閃過槍尖,和惡徒撞個滿懷,接著雙臂鉗抱槍客,夾得他筋骨喀喀盡碎,哀嚎震天!田家店的三人就這麼一人揮劍,一人舞刀,一人則乘著怒氣,把惡徒給挾在腋下拖著,橫衝直撞,斷了蛇形。餘眾見情勢不對,退到大門確保後路,重佈方陣戒備。

田季發和劍客見狀亦停下腳步觀察,惟獨谷藏鋒怒不可止,衝到陣前,陣中閃出一把大刀側襲,刀鋒砍在谷藏鋒的護肩上,谷藏鋒轉頭大罵一聲「滾開!」罵聲震得眾人一陣天旋地倒,那首當其衝的刀客,更被罵聲震得雙耳流血,倒地不起!

谷藏鋒衝入陣中,接連撞翻十來個惡徒,將大門衝破一個大洞!殘兵飛出門外,再不敢回頭,連滾帶爬撤退。他又亢聲高喊:「有種再來!來一個我捏爆一個!」聲傳百尺,餘音迴盪久久不息。一陣宣洩後,谷藏鋒終於氣力放盡,鬆脫那個挾在腋下的倒楣鬼,但見那惡徒的身子給扭曲得像條生煎蝦捲,抽搐不止,剩不到半條命。

田季發縛住惡徒,看到店門半毀,客人都跑光了,而日頭就要落下,索性點盞火把,在外頭搭一只防風砂的棚子,搬出僅存的幾張完好板凳和方桌,端上幾盤烤肉和一甕好酒,就這麼招待兩人吃起晚餐來。

正邊吃著邊閒聊間,一襲紅衣的狼煙雨方才拎著簡便行囊姍姍而返,一見面目全非的田家店,驚訝不已。不待田季發解釋,谷藏鋒先行起身致歉,將剛才惡徒鬧事的經過說了一遍。狼煙雨聽了事情梗概,臉色鐵青,欲言之而說不出話。倒是田季發擺擺手道:「算了,吃飯要緊,店子砸了再蓋就好。」

招呼過了,田季發又一次謝過那旅客,問起來歷,旅客自我介紹道:「晚輩姓唐,單名零,亦水人氏,長居水都。為了尋找一個故友,辭別故鄉西行,途中欲在大漠暫歇一晚,因此特來田家店。」

「那真是對不起,你不辭千里遠行到這兒,卻碰上了這些事。」田季發又問,「話說你姓唐,穿著不俗,又來自水都,莫非和『唐青天』有關係?」

唐零聽了,儘管神色有些不悅,仍微微一揖答道:「正如老闆您所料,我是和這稱號有點關係。」

原來唐零出身亦水大族,歷代家主都當過水都府尹兼掌亦水軍事。自第二代家主開始,更贏得民間「唐青天」的美名,並將這美名一代代傳承下來。但是到了唐零,他厭倦官場的一切,認為官場只會招禍和煩憂。

田季發笑問:「年輕人不都夢想著福祿名利,飛黃騰達?你這麼年輕就厭倦這一切?」

「大概,就是看過官場的人情冷暖,倦了吧?」

據唐零所述,其父乃第三代「唐青天」,任職水都府尹期間,遭地方豪強忌恨。當時亦水一帶山賊肆虐,賊匪洗劫亦水村落,來去如風,難察其蹤跡;當地仕紳懷疑某一戶夙姓人家,為山賊擔任眼線,夙家幼女遠赴水都擊鼓喊冤,唐父認為此案另有隱情,正要詳查,竟被豪強聯合仕紳,誣指唐父包庇山賊,強押衙門受審,幾乎禍延全家,後來是流雲飄蹤和水中月出手相助,殲滅亦水的賊窟,察清事實真相,這才還了唐父清白。

唐零簡要說完過去,嘆道:「如今,即便有違家父意旨,我仍寧可鍾情於水塘邊的青樓歡場間,和三兩摯友、歌舞伎女,暢談詩文、把酒言歡,逍遙自在,遠勝過汲汲營營於官場哩!」

水都青樓無數,處處可見才子佳人,霓裳綢衫,在軟言巧語間廝磨耳鬢,徹夜承歡。水都青樓之最,當屬城南水塘;水塘風雅之最,當屬三大門戶:「風舞樓」、「楚春堂」、「無憂閣」。此三大戶賣藝不賣身,門戶外均掛上精鐵打造的三角鐵條,鑄工雅緻,每有客人造訪,弟子便輕敲鐵條,清脆丁寧聲響遍水塘,風雅之至,可見一斑。

唐零便與三大戶中某一舞妓,交情甚篤。但是有一天,那舞妓忽然自承是昀泉後人,奉宗主命令西行返鄉,就此辭別水都,並旋即失去了消息。唐零就這麼追尋著她的音訊,一路西行,來到了大漠邊關。

眾人盡讚許唐零的深情之舉,祝福唐零早日尋得佳人。唐零謝過眾人,眼光飄到一旁戰俘,思忖道:「話說剛才這群惡霸看來不是普通人,他們身上的裝束,刀劍功夫,還有陣式,我曾經看過。」

田季發道:「你八成在將軍城一帶見過他們洗劫民家。這群小渾球雖然可恨,卻很是訓練有素,用兵進退得宜,顯然是將軍城雷家軍的餘孽。」

「可是,我是在水都看過他們,而且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唐零抬起眼睛,苦思往事,「當年家父遭難,山賊趁亂欲洗劫唐府,有賴流雲飄蹤出手,相助退敵。我當時年幼,但是注意到來犯的山賊,當中混了不少人,無論裝束、戰法,都和這些人一樣。」

「這倒有趣,當年雷家聲勢遍佈將軍城南,但沒料到竟然還牽涉到水都一帶的風波。」

「而且他們幹嘛找上我?」谷藏鋒自問,「我初來乍到,除了這包吃飯的工具外,身上什麼寶貝都沒有。他們到底要我交出什麼寶貝?」

「或許是他們誤會了,以為你身上藏了什麼重要的寶貝。」

「對,一定是因為他們,」谷藏鋒猛然想起初入將軍城的那晚,將他和青鳥師徒相遇之事,約略說了一遍,懊喪道,「早知道會發生這種事,就不去認那個什麼三叔了。」

眾人相視一笑,接連慰問小鐵匠。田季發又問狼煙雨道:「妳晚了一天才回來,發生了什麼事?」

狼煙雨將她目擊軍龍羽遇刺身亡、親赴蘇家酒樓作證之事,大概說了一遍後,拿出包袱道:「我知道自己遲了,自然要在市場搜刮些好東西來賠罪。瞧!是遠渡東海而來的香料和乾果子。」

當她一打開包袱,竟散落一地乾果殼,果仁早被啃吃精光。狼煙雨見狀不禁一陣驚呼。

唐零訝異地問道:「是誰做的好事?」

狼煙雨不答話,既好氣又好笑 ,拎起包袱裡的禍首 - 一隻花栗鼠模樣的無辜眼神小東西。

***

是夜,戌時。

大漠邊關的旅店,這時來了三位客人投宿,三人打扮不似一般人,一個黑衣,一個灰袍,還有一個孩子,不時用一雙靈活的貓眼打量他的兩位同伴。

店小二不敢怠慢,連忙拎著一盞油燈,出面招呼道:「客官們來的真巧,正好前一批客人剛剛離開,等我們打理完畢便可入住。」

於是,三人在旅店裡等候跑堂的招呼。黑衣人環望周遭,再次招來店小二問道:「這間店,客人怎麼這麼少?都去哪了?」

店小二乾笑幾聲,據實以報:「不瞞你們說,前面一批客人在這裡殺了人,把投宿的都嚇跑了,沒人敢繼續住下來。幸好那些殺人的也走了,三位客倌可以安心住在這裡。」

灰袍人追問道:「那殺人的長什麼樣子,使什麼武功?」

「殺人的那個穿的像個打仗的將軍,身邊跟個漂亮姑娘。可小的只看到他帶把長槍,卻不耍槍,也不知道使的什麼武功,只看到他和一群人吵了起來,吵著吵著,他就拎起一個人,接著那人冒出一陣黑煙,然後…」

店小二說著說著,不禁打個哆嗦,再也說不下去。灰袍人又問:「這麼嚴重的事,怎不見捕快來緝拿殺人犯?」

「這一帶早沒捕快囉,全給官差叫到流雲別府那兒去了。」店小二答道,「看三位客倌像是從流雲府來的,流雲府那兒貌似出大事了,三位該是知曉的呀。」

三人互覷一眼,點頭示意,謝過店小二。待店小二走遠,黑衣的過客殺手,祁影,附在灰袍人耳邊悄聲道:「看來前一組客人是十二羽,前輩,我們剛好錯過了。」

「這樣就好,真遇上了,怕多生事端。現在情勢難測,即使是羽家的人,亦不可盡信之。」灰袍人嘆道,「這龍脈秘道,太危險。深藏在盡頭的,是早該毀棄的昀泉詛咒。」

「那到底是什麼?」祁影壓低聲量追問道,「難不成,真的是傳說的不老仙泉?」

灰袍人想了一會,徐徐答道:「盡頭所藏的,並非仙泉,但卻是除了十二金鑰以外,開啟仙泉的另一個關鍵。」

祁影聽了,吟哦半晌,灰袍人見狀則告誡道:「影子,不老仙泉非福,反是禍害。千年前,我便深受其害,至今未休。」

「千年?」一旁的孩子,貓神,勉強壓抑住音量,「你不就是個書店的老書僮嗎?你到底是誰?」

灰袍人正要答話,欲言而止,反囑咐道:「把油燈熄了吧。」

「好。」

祁影應了一聲,捻熄桌上油燈,整間客棧頓時伸手不見五指。

「影子,你看多少人?」

「大概十二個。」祁影語氣冷酷了起來,「我一個人就夠了。」

這一段沒頭沒腦的問答,問得貓神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這時祁影忽然按住貓神的頭,把他慣到桌子下,道:「殺手來了,你躲下面,別探頭。」

「殺手?」

貓神正要問個清楚,忽然聽見空中咻咻作響,竟是十來發暗器自四面八方襲來!貓神嚇得躲到桌底下,祁影和那灰袍人徐然以對,淡見祁影甩手一記梅花鏢,灰袍人湧然一波振袖,兩人便打飛了這波暗器,毫髮不傷。

一波暗器後,數名殺手自屋頂一躍而下,抽出短劍刺向樓下的祁影和灰袍人,這一波功勢周密無隙,位在中心的目標無處可逃。但見祁影憑氣息辨位,信手打出梅花鏢,每一記飛鏢所發之方向,都可聽見殺手咕咚倒地的聲響。須臾間,六記飛鏢皆無虛發,命中六個殺手倒地,再起不能。而另一邊,灰袍人聚精提氣,一跺地,一甩袖,袖口虎虎振舞空中,像是江口大潮的洶湧波浪,震開了又一波殺招,又沖翻了另外六名殺手,一個個被沖上半空,翻轉數圈後重重摔下,呻吟幾聲後便再無動靜。

不到半刻,十二名殺手盡皆伏誅。祁影靜候了幾分鐘,看四周再無動靜,便道:「且看他們是哪一路的人馬。」並順手點燃油燈。

油燈的燈光乍亮的一瞬間,灰袍人忽地心頭一凜,脫口大喊:「不可!是陷阱!」

可是已經遲了。燈光乍亮的剎那,令兩人眼睛不由得瞇起半晌,分神了那麼不到一秒鐘,這對一個真殺手來說,已綽綽有餘。

一個屏斷自身一切氣息,目送十二個同伴送死,只為了利用目標鬆懈一瞬間的冷澈殺手。

他趁祁影再次點燃油燈的那一刻,自二樓翻身而下,帶著鋒利劍風,殺向灰袍人!

***

此刻,在雪海野外露宿的宇文承峰一行人,話題正說到某個江湖人,一顆光芒內斂的新星。

「我入兵府打雜前,曾見過他一次。只能說,我絕不想和他為敵。」打雜工道,「他是個孤兒,不知從哪裡學來的一套無雙劍法,便隻身闖蕩江湖。他不曾在賭桌上賭過銀錢,卻是個上等的賭徒。」

曲無異問道:「既沒賭過錢,怎麼說他是賭徒?」

「我朋友說過,上等的賭徒就靠三個字,『冷,等,狠』。這三個字,我朋友學來賭錢,而他學來賭命。」打雜工道,「他自稱劍無雙,無幫無派,隨心所欲而行事。與他為友,他比誰都可靠,與他為敵,他比誰都危險。」

「何必長他人之志,滅自己威風?」宇文承峰笑道,「若是論武功,你絕對不輸給那劍無雙。」

「我自己的武功究竟到什麼境地,我有自知之明,恐怕還不足以和劍無雙一較高下,」打雜工對長官的褒美先是一番遜謝,接著又道,「不過,如果是我朋友,或許就有辦法了。」

「喔?你朋友?」

「正是,軍師大人,他和我同一天入兵府打雜,自稱貓神。」

「那個跟在流雲少主身邊的小混混?」宇文承峰大笑道,「你也太吹捧他,我看他除了說一口好大話外,可沒使出什麼真功夫過。」

「他是愛說大話過了些,但,我私下見過他練武,他的武功資質真屬上等。否則,少主又怎會將他留在身邊,親自調教栽培?」

「說的也是,我也說得太過分了,竟然小瞧了少主看人的眼光。」

「而且,他除了資質好,還是個認真的人。」打雜工道,「如果他認真起來,劍無雙,說不定也會輸。」

***

殺向灰袍人的殺手,被一發奇襲給擋下來。

就在灰袍人命懸一線之刻,桌子忽然翻上空中,一道小小身影躍出,伸爪抓向殺手!

殺手一驚,趕忙迴身閃避,卻仍被五指手爪給刮下面罩和髮帶,露出他的一頭及腰長髮,烏黑似緞。他年紀輕輕,面貌秀美如女子,卻有一副銳利的鷹眼。

「臭小子!看我神貓大俠會會你!」

此刻的孩子正是「神貓」,大喝一聲,徒手抓去!殺手見神貓空手張爪,乍看不堪一擊,但其招式蘊含的內力極其充沛,斷然不可從外貌評斷強弱。殺手不敢大意,一腿蹬在空桌又躍上半空,憑空又蹬在二樓欄杆上,轉身躍向神貓,抽劍應敵,劍光如繁星點點,襲向神貓身軀的數個要害。神貓卻不閃不避,毫不畏懼,落地後再次迎面躍向殺手,用一雙炯炯貓眼,盯住劍鋒所到之處,徒手捻指,捏住銳刃,竟然就以這麼一招無謀的「空手捻白刃」,接下了殺手的招招劍式!

一手接招之餘,神貓亦乘勢反擊,另一手伸爪便抓向殺手,幾乎要剝下他的臉皮!殺手心驚,下意識地棄劍反擊,以神速雙拳應對神貓的凜然雙爪,從半空毆打到落地,再從地上躍打回半空,兩人招招對個正著,一時之間,竟分不出高下來。

祁影在一旁見了,不禁暗罵在心裡:「臭貓,你果然在藏招!」卻不敢放由神貓隻身應付強敵,抽出蟬翼薄刃,自左側殺向刺客助陣,而灰袍人亦抖擻精神,一腳蹬向空中,自右側振一振袖,襲向同一目標!

豈料神貓對招之間,殺的太過亢奮,忘卻自我,後方兩位前輩上前助陣掩護他,他竟同時反擊兩位前輩,雙爪順勢抓向兩側!

祁影一驚,勉強閃過爪勢,另一側的灰袍人卻未曾迴身,就這麼被一爪抓開胸口,抓出五到幾可見骨的血痕,灰袍人痛得一陣悶哼,隨血泉湧出,翻身落地。

祁影見灰袍人重傷, 脫口驚呼:「秋霜前輩!」

剎那間,神貓驚見血光,頓時清醒,連忙一個空中迴身蹬腿,逼開殺手,連滾帶翻落地,慌忙爬向灰袍人檢查傷勢。但見灰袍人臉色慘白,卻硬是擠出一絲笑意,寬慰神貓道:「我不要緊,小心對手。」神貓聽了,更加自責。

祁影徐然落地,衝到兩人身邊守護著。神貓呆愣了好一陣子,方才開口問道:「秋霜前輩?難道你就是那個,秋霜夢焉?」

灰袍人不答話,但以一抹苦笑應之。神貓臉色慘白,問道:「你知道我去沐老闆娘那兒念書,就是想找出你來?」

「知道。」

「而你,一直在我身邊?」

「對。」

從神貓複雜的表情看來,可知他腦中有數十道想法閃過。最後,他問道:「喝了你的血,真的能讓人長生不老?」

「你說呢?」

灰袍的秋霜夢焉邊說著,邊從胸口沾了點血,遞向神貓。神貓欲哭卻流不出淚,渾身發顫,忽地陡然一跺地,大吼一聲:「鬼才要!」

神貓一躍而出客棧,須臾消失在黑暗中,徒然留下一聲淒然長嘯:「對不起!」

祁影欲追之卻不能,轉頭卻見殺手業已收劍,緩步靠了過來。他收攝住殺氣,還從懷中遞出一罐傷膏,柔聲道:「先用這個,先止住血再說。」

祁影緊蹙眉頭,訝異地瞪著他。他便放下藥膏,伸手一揖致歉道:「對不起,我以為你們是朝廷懸賞的重犯,一時不察,害得這位前輩受傷,都是我的錯。」

「懸賞重犯?」祁影見此人言語誠懇,不像是說謊,半信帶疑地用傷膏為秋霜夢焉療傷,又問,「敢問兄弟尊姓大名?要殺的本是何人?」

「在下劍無雙。」

劍無雙又掏出一捆繃帶,為秋霜夢焉包紮傷口,順帶回答祁影道:「我在市集,受朝廷密探徵招而來。朝廷欲捉拿羽家餘孽,派遣密使暗訪市集,徵招我等十三個賞金獵人。本欲包圍此客棧,一舉襲殺羽家主帥。看來,是我們情報有誤。」

「你的情報倒是沒錯,羽家軍確實曾來過這客棧,只是早你們一刻離開。」祁影思忖道,「我倒是好奇,那個徵招你們的,真的是朝廷密使嗎?」

劍無雙被問得一愣,答道:「他有拿出朝廷信物,錯不了的。」

「這就怪了,起碼我沒聽說十二羽兄遭朝廷通緝。」祁影自問,「是誰有那個本事,借用朝廷命令,陷害羽家?」

***

初更,亥時。一輛馬車奔馳在通往龍虎山的夜路上。車上除了車伕,另有四人,分別是十二羽、妲己、蒼羽夜、和山巔一寺一壺酒。

十二羽道:「這車上都是自己人,不怕被偷聽,大可暢所欲言。蒼老弟,你再說說地下龍脈一事。」

蒼羽夜答道:「正如適才在下所言,龍虎山的地下泉脈,其實是綿延將近半個大漠的地下秘道,這秘道,甚至與雪海的地下水脈,和西北的昀泉遺址相連。據傳秘道的盡頭,是曾經叱咤江湖百年的龍泉、昀泉二路人馬,亟欲藏匿的究極神兵,得此神兵,便得掌握傳說中的不老仙泉,等於是得了半個江湖。正因如此,當年叱吒將軍城的雷家軍,帝都禁軍,都想一探秘道的究竟,這才惹出當年那一大段血腥往事,甚至連疾風鏢局都被牽扯進去。」

蒼羽夜把頭轉向身旁的山巔一寺一壺酒,又道:「山巔兄這幾天派人深查,已探出數個地下秘道的出入口,並知道該如何驅退盤據在內的銀蟒。倘若將軍與我們聯手,神兵和仙泉,可說是唾手可得。」

「既然唾手可得,你又何不自己去拿?」

「即便探得了出入口所在,秘道分佈複雜,欲詳究其竟,最快的捷徑是討得當年的祕道圖。然而一來,如將軍所知,秘道圖失蹤已久,最有可能的,是給寒門的『顯門』沐家,藏匿在寒天宮的秘密書閣裡;二來,秘道曲折難行,且多年以來必然崩塌不少處,徒有地圖,若不派人深入其中,恐怕亦難知其盡頭。將軍,您有的是手下,只要您有心,派員廣搜龍脈秘道,必然可得神兵利器到手。」

蒼羽夜頓了一頓,又道:「您今晚遇上我們,當是天命有數,註定您要先聲奪取藏匿龍脈多年的神賜。屆時,您將可藉此神助,重振雄風,再次揚威中原。 」

「江湖之大,有人有錢的幫派之多,你又何必選我?」十二羽笑問,「現在問你,你會告訴我實話嗎?」

「這個,實說無妨,」蒼羽夜答道,「在下自然也有自己的盤算和籌畫,而將軍,您是這盤棋裡最重要的帥棋。其他人,可不見得樂於扮演這帥棋的角色。」

蒼羽夜長吁一口氣,又道:「在下如同將軍您,胸懷叱吒中原之志。任職鳳顏訟人,只是在下通往目標的第一步。」

「話說,我本以為你是個普通君子,倒沒料到你竟懷梟雄之志。」十二羽端詳蒼羽夜好一陣子,「可是,單靠一件神兵、一口泉水,還是哪一招絕世武功,又豈能稱雄中原?假如馳騁江湖這麼簡單,當年我何須投身傲寒神教,又何必屈居雲樓多年?」

說到一半,十二羽慨然長嘆:「假如真的這麼簡單,當我與深淵惡魔聯手之時,早就能一統江湖,百事無憂,又怎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蒼羽夜問:「看來將軍之言另有所指,懇請賜教?」

「肆意江湖所求者,不外乎銀子和人脈。」十二羽答道,「錢與權,才是站穩腳步的本錢。就是這樣,別無他意。」

「將軍所言甚是。君子不可一日無財富與權勢,無財無權,正如虎無爪牙,龍困淺灘,徒任人宰割,無從左右自己的命運。」

「聽你這麼說,你早備妥了錢和權?」

「實不相瞞,在下早安插爪牙,滲透各大幫會。除此之外,在下另有鳳顏以外的財源,要錢的話,絕對不是問題。」蒼羽夜悄聲答道,「至於權的話,將軍,若您與我等聯手,我等必可助您重奪中原霸權,甚至在朝廷掙得一席之位,也並非不可行之事。當然,助您奪江湖,在下自身亦能得權,一如當年您創立罪淵一樣。」

「你這小子有膽,將你我和當年罪淵相比?」十二羽大笑數聲後,又問蒼羽夜,「那麼,你把你自己比作是我,還是『深淵的惡魔』?」

蒼羽夜聞而不答,一笑應之。十二羽冷哼一聲,話風忽然一凜,告誡道:「念在你前途大好,我惜才,特地提醒你:你當不了『深淵的惡魔』,誰也當不了他。當年我和他交手過幾次,我心知肚明,他就是個惡魔,一個不下独孤客的惡魔。」

說罷,十二羽忽然朗聲喝令馬車「停下!」一陣顛簸後,馬車乍然而止。蒼羽夜等人慌忙穩住身子,問道:「怎麼回事?」

「你難道沒察覺?有人來了。」

蒼羽夜將頭探出馬車外,除了一片蒼芒的漆黑外,什麼也看不見。他正要追問,忽然感到大地為之震動,不禁一陣膽寒。

蒼羽夜定睛再次眺向遠方,在天際的邊緣,不知何時何地冒出了一批黑色騎兵,他們就像是從地底下湧現的地獄大軍,來無形、去無聲,貌似連鬼神亦無所知其蹤跡。

他們是驚神羽率領的羽家軍,而且是當中的精英部隊。

十二羽走出馬車,敞開雙臂歡聲道:「二弟,闊別一日,彷彿三年!你怎會出現在這裡?」

驚神羽下馬抱拳,笑面迎人而答道:「昨日我奉兄命,率軍抵達流雲宗祠,但果不其然被兵府私軍嚴拒門外。我百說無益,又不甘就這麼無功而返,因此逡巡宗祠一帶,本欲探查流雲一夥人的動靜,萬萬想不到,竟然能救到他來。」

稟報完,兩個羽家騎兵攙扶一重傷俠士下馬,竟是五芒星!



馬車上的眾人一見五芒星,全都愣了。蒼羽夜不禁脫口問道:「居然會在這遇到你!誰打傷你的?」

五芒星的面罩半破,勉強抬起頭來,朝十二羽虛聲道:「羽兄,求你,去救禪師。」

說罷,他又吐出數口鮮血,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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