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深淵十六
原罪深淵十六
筆者:乙寸筆
2019/07/20
命歸何處?

就在流雲宗祠一聚後的第二天深夜,夜半丑時,甫過四更。大漠邊關的明月就要西沉,照著破敗不堪的田家店。



「看來一直到後天,都叫不到足夠的工料。」在此之前的晚膳時分,田老闆看著狼狽店面,拍拍谷藏鋒的厚實臂膀,「 荒郊僻壤,工料本來就難求,可惜咱們這兒來了上好工匠。好在離上巳節的旺季還有段時間,這幾天就當做放大假吧!」

四更,狼煙雨躺在一樓小床上輾轉難眠,悶的發慌,一眼覷到身邊熟睡著,一身毛絨的小巴大人 - 話說,當狼煙雨在行囊裡發現了這「小偷」時,竟不顧眾議將它留了下來,引得田季發徒呼:「唉,女人難懂!這長毛小偷兒有啥可愛的?」

「老闆才不懂呢!」 或許是女人天生的母性使然,狼煙雨忍不住又伸手握來小巴大人,湊在嘴角邊又吸又蹭,不忍釋手,「就是這小小模樣才可愛呀!」

可嘆小巴大人一整夜就這麼熬受著如此磨人行徑,若它能說人話,肯定會尖聲高喊不滿,怨自己命運「如此多舛」!它被握在狼煙雨的掌心,半睡半醒間百般掙扎,好不容易脫困了,隨即一溜烟竄出房間外。狼煙羽笑著追出去,發現客座有盞油燈猶然透著微光,照著五花大綁的俘虜。田季發老闆端來一碗水,一盤肉,跨坐板凳,不發一語。

須臾,他為俘虜鬆綁,道:「你且先吃飯,別想亂來。」那俘虜抬起眼睛,面無表情,不敢輕舉妄動,乖乖端碗喝水,又默默吃起肉來。

田季發邊看著俘虜吃飯,邊自言自語道:「人生在世,總有許多無奈。無奈的是,我不犯人,人卻犯我。」

田季發見俘虜默不做聲,又問:「話說回來,我越想越不對勁,你們的確像雷家軍的人,但是,你們真是那將軍城的雷家軍?」

俘虜本鎮靜不動聲色,突然,四處奔逃的小巴大人,倏地竄進他的衣襟,驚得那俘虜顧不了一切,跳起來胡掏亂抓,叱道:「臭老鼠!出來!」

這騷動驚醒了唐零和谷藏鋒,於是兩人合力制住俘虜。田季發欺前一手掏出小巴大人,覷見小巴大人小巧雙爪緊抱住一只銅牌。俘虜見那銅牌曝光,臉色由青轉白,伸手就要抓取,田季發先他一步,向後一蹬,瞧了銅牌一眼,立馬明白了事情梗概,連聲嘆道:「哎,造孽!」

此時唐零一眼認出那銅牌,顫抖著問田老闆道:「那信物?」

田季發反問唐零:「你也知道這玩意?」

待唐零緩緩點了點頭,田季發轉而質問俘虜道:「顯然你決不是雷家軍的餘孽。你是誰?誰派你們來的?」

俘虜沈默良久,忽然露出一抹微笑,虛聲輕吐八個字:「蒼天有靈,王朝再起。」

旋即,他口溢鮮血,咬舌自盡。田季發不禁為之凜然,領著大夥一起把屍體拖去屋外埋了。

***

自宗祠一聚的當日從臨湘城出發起,宇文承峰一行人涉水拔足,終於在第三天午後抵達寒天宮。大夥走在殘雪未盡的長廊上,但見長廊上三門三進,兩側石柱臺階,盡皆遭刀砍劍劈,可知當晚此地曾經歷過慘烈的的殺伐。然而,四處可見砍殺痕跡,卻沒有半點血跡,更古怪的是,即便是鼻子敏銳如曲無異,也嗅不到任何殘存的血腥味,空氣中反而帶些燻烤香料的氣味,貌似有人特意將此地打掃、薰香過一番。

「這般乾淨的戰場,頭一遭看到。」曲無異說著便笑了,笑的五味雜陳。

過了長廊,有幾戶樸實人家,圍著一棟三層的磚造樓閣。只有涉足江湖已久的高人,方能一眼認出這再普通不過的樓閣,正是寒門沐家的藏書閣。當今藏書閣主乃一介年輕女子,自報名號為孜然。孜然出面為諸貴客接風洗塵,欠身一禮,笑道:「小女子誠摯感謝諸君相援,承蒙諸君之福運高照,強敵當前,危急之時,來了一位援軍,硬是殺退諸惡徒。」

「一位?」曲無異問道,「援軍只有一個人?」

「是,一位年輕道長。」

「想來是雀道兄沒錯了,」宇文承峰問道,「我見得到他嗎?」

此時,後方廂房的門簾掀起,現身的卻是個身穿青色短掛、肩披雪白毛裘的道士,他搓了搓手,向四人作揖道:「青鳥向諸位請安。」

「居然是你?」宇文承峰掩不住滿臉的訝異,「誰找你來的?四生雀道兄呢?」

「我三天前上寒天宮,雀道人託我代為守護此處。」

「那你可有聽說雀道兄要去哪?有什麼消息?」

「我這三天都在寒天宮,收不到山下消息,也不清楚四生雀前輩的去向。他僅留下一句話,求我為兵府和雲樓守住寒天宮,而他另有要事,不便在此。」

說罷,青鳥不待宇文承峰繼續追問,轉向孜然笑道:「可麻煩再多添點柴火?」

孜然晗首欠身一禮,吩咐僕人為爐子添加柴火,並為在場五人各斟了一杯溫酒。宇文承峰舉杯敬在場諸位,但見青鳥淡淡回禮,將溫酒一飲而盡,便藉故外出,不再回來。

車伕阿雄徑自喝乾一杯又一杯暖酒,苗實冠頭端著酒杯,細聽周遭動靜,但聽得閣外悠揚笛聲,佐以殘雪「積冷」垮落聲。他忍不住靠到女主人孜然耳邊,悄聲問說:「這不是才剛打完一場勝仗?怎麼氣氛不太對勁呢?」

這時,有隻雪白信鴿飛入書閣,輕巧停在孜然的肩上。孜然取下信鴿腳爪上的來信,攤開來看,欣然道:「是臨湘的消息,流雲府已收復了。」

宇文承峰聽了,起身拱手道:「願聞其詳。」

孜然便輕聲讀著信紙上的訊息:原來在臨湘城的流雲府遇襲當晚,流雲家兵在一番激烈抵抗後,不得已棄守而走,在這危急存亡之秋,全靠兵府客卿「白然君」挺身而出,集結殘兵、重整態勢。待白然君正要回頭反攻時,忽然又來二路援軍,一路是雲樓四奇之三:上官楓、周天策、蕭寒,領著百餘人馬星夜前來;至於另一路援軍,竟是無心門的一批高等弟子,約莫數十餘人,特來馳援流雲家兵。

一聽到無心門馳援,曲無異訝然問道:「難道是上官風雅大前輩,親自來救流雲府?」

孜然端詳手上信紙,答道:「非也,領軍者是無心門『少輔印』,上官文仔。」

據信中所述,流雲兵府、雲曦迴雁樓、和無心門三路人馬,趁夜色昏暗,潛回流雲府外三里處的一處廢棄宅院,選間空房充當主營,謀劃反攻之計。雖說三路人馬聲勢已和敵軍旗鼓相當,但敵軍得憑恃流雲主府天險地利,墨守不出,白然君深知此事,不得不從長計議,一群人秉燭深談,商量好些時間,卻說不出個好主意。

躊躇間,外頭忽地颳起一陣怪風,吹得人仰馬鳴,眾人向外一探,夜色中但見一只包袱隨風落下,裡頭滾出一顆血淋淋的人頭!白然君定睛一瞧,人頭竟是敵軍大將的首級!

眾人驚疑之間,但聞千里傳音道:「敵將已亡,敵軍自亂,不戰而勝,就趁現在!」

三方人馬慌忙尋遍四周,卻早已不見人影。白然君自忖時機寶貴,不再多想,集結三方俠士,徹夜趕回流雲主府,果然遙見佔據主府的敵軍亂成一團,陣形部署全無章法,眾俠士見機不可失,同揮旗號,合力反攻,一時間威聲震動方圓百里,而佔下地利、理應死守的敵軍,見來兵殺勢兇猛,竟無心戀戰,四散逃逸,前後不過半個時辰,三路盟軍便收復了流雲主府。

臨湘的局勢演變,就這麼在一紙信中簡單的說個梗概。孜然又道:「據信使轉述上官文仔所言,那輕取敵將人頭的刺客,正是近年來惡名昭彰的『白鴉盜』夜白,但是夜白何以有如此驚人行刺之舉?上官文仔又如何得知夜白的身份?信中並無詳述。」

語畢,孜然收摺信紙,而宇文承峰慨然吁氣,摸著下巴自忖自問:「所幸臨湘的局勢就這麼穩住了,但是無心門的動向著實令人狐疑。雲樓的援軍,自然是樓主大人在宗祠一聚前便預備好的,可是無心門的援軍又有何目的呢?」

宇文承峰一時想不出個頭緒,遂取杯啜飲溫酒,凝視爐火出神。好一會,他驚覺身旁的曲無異不見人影,心生疑惑,出門四處探找。尋了好一段時間,方於書閣三百尺外的某處空地,發現了曲無異和她的白虎隨從,此地開闊約五百尺平方,但是堆滿成排戰死者的屍體,屍體經過簡單處理,或攤或叠,教人眼見心驚。

「我和曲姑娘聊到這些人。祂們生前亦欲進犯寒天宮,我請祂們收拾了自己,順道將這裡的殘局打掃乾淨,好迎接貴客。」

青鳥現身在曲無異身邊,問道:「我已安排明早『天葬』。策士,你可知祂們的來歷?」

戰死者屍體身上穿的都和刺客一模一樣的服裝,宇文承峰見狀便答道:「這些人的裝束,和那晚在雪山間偷襲我們的刺客一樣,是雷家軍的餘孽。」

「憑一身裝束,就能明辨敵我?」青鳥冷哼一聲,「看過了這個,再說看看。」

說罷,青鳥掏出了一只殘缺的銅製令牌。一旁的曲無異眉頭皺的死緊,緊握雙拳不能放下。宇文承峰見此令牌,亦微蹙柳眉。

「這是我兵府十二快馬,得暢行五城無阻的通關令。」

「這是在屍體身上發現的。」曲無異問,「宇文老弟,這是怎麼回事?」

青鳥看著兩人,臉上掛著笑,神色間全無笑意:「聽說妳們曾在雪山遇襲,而我一直想不通:當年雲樓人馬一舉擊潰雷家軍,一統將軍城的江湖勢力,從此雷家軍在南方一帶就成了過街老鼠,而在大漠血案爆發後,無論朝廷或江湖,更是人人得見而誅之。這般光景下,雷家軍要怎麼在如此短的時間内,重新集結人力物資,遍地開花、四處作亂?」

曲無異氣音虛然:「 除非他們還有來自流雲兵府的祕密援助,並安排他們通關無礙。甚至,他們根本就是流雲私兵,平時以令牌通關,遇事便冒充雷家軍來欺敵,這樣,一切才勉強說得通。」

青鳥點了點頭,轉向宇文承峰,意有所指地問道:「如果說,自宗祠一聚以來的這一切血腥事,都是這個流雲府的幕後主使所為,自導自演呢?」

「不無可能。」宇文承峰道,「我也一直懷疑兵府有人扮演內奸,主導這一連串的毒計。這張通關牌,正是最有力的證據。」

「那個人可能是任何兵府要人,包括你在內。」

宇文承峰笑了一下:「如果那內奸是我,我何必專程上寒天宮,把自己搞得這麼狼狽?」

「倘若你要設法令自己置身事外,免除外人的懷疑,就會這麼做。」

「承蒙青鳥居士如此看得起在下,可惜在下不敢受此過譽,況且,在場有嫌疑的可不止在下一人。」

「哦?這有意思,」青鳥揚起眉毛,「如今寒天宮中,除了你們以外,可還有其他兵府要人?難道仁兄暗指雲樓曲姑娘涉嫌?這指控可嚴重了。」

「當然不是,即便雲樓和兵府長年交好,曲姑娘也不可能拿到這通關令,行此詭計。」

「那麼,仁兄是在說誰?」

「你明知故問。」

「好了,」曲無異插口道,「本姑娘最討厭拐彎抹腳的說話,宇文老弟,我不想懷疑你,你想說什麼就直說,說的有理,我一樣信你。」

說著,曲無異轉向青鳥問道:「道人,我不想再待這裡,這裡的氣氛太教人不愉快了,請你且出示真身,換個地方坦白長談。」

青鳥反問:「什麼真身?」

曲無異臉色一沉,冷道:「我說過,我最討厭拐彎抹腳。」

話未說完,曲無異身形徐然一晃,踏一步欺近青鳥,抽出焚刃,但見空氣中劃出一道凜冽冷光,那焚影刃鋒竟劃開青鳥的頸子,青鳥退了幾步,頓時垮然倒地,身首異處。

宇文承峰臉色一凜:「這?何必現在殺他?」

「你沒注意到嗎?呆子,」曲無異嗤一鼻子氣,「頭斷了,卻沒有血,這是屍體扮成的假人。」

話甫說完,悠揚空中的笛聲乍然停止,反而響起一道急促的口哨音,滴溜哨音間,天葬場的屍體一具具如傀儡般地緩緩起身,悠悠晃晃,步步圍向兩人一虎。曲無異手握雙刀,身旁的白虎亦伏低身子戒備著。宇文承峰亦拔起了劍,問道:「話說無異姑娘,妳怎會跟他來這裡?」

「他說有要事相告,我姑且看他在耍什麼把戲。」

「那真虧得妳識破這假人。」

「咱們山住民的鼻子很靈光的。」曲無異道,「可是這不代表我全信你噢!兵府的軍師老弟,那令牌確實是從屍體身上發現的,你一定有話瞞著我。」

「抱歉、抱歉,因為時機未到,我一時不敢說破。等咱們揪出這幕後操屍人,我自會坦白招來。」

「我亦欲坦誠傾告,」屍體傀儡一齊張開了口,「我佈下諸多『屍傀』障眼,實在是為了保護自己。若是曲姑娘答應我,秉持公正,絕不加害於任一人,我自會解除術法,以真身相見。」

「用不著你解除術法,我一樣能揪出你!」

曲無異說罷,沉聲一喝,舞起焚影雙刃如雨雪紛飛,衝進傀儡屍陣之中!傀儡「唯唯哦哦」嘶叫,紛紛圍住曲無異,伸出爛手枯爪,作勢要將眼前活人撕成碎片!

宇文承峰憂忖道:「這些傀儡毫無武功修為可言,但是打不死殺不退,著實麻煩。」於是舞劍參戰。豈料曲無異不待宇文承峰支援,一雙銀刃俐落玩轉間,屍傀群已頭斷腰斬,屍塊如瓜滾果落般散了一地。當中幾具尚稱完整的勉勉強強站起來,而曲無異的那頭忠心白虎亦朝天大吼,撲了上去,將屍傀又一次撲成支離碎片,再起不能!

剎那,曲無異揪起一具屍傀的襟口,斥道:「在那!」隨即一咬牙轉圈,將整具屍體拋向天葬場邊,攔腰撞上一棵高大松樹,松樹上倏地閃出一道影子,正是青鳥本人!青鳥狼狽落地,收起術法,見曲無異和宇文承峰冷眼視之,苦笑無言。

曲無異又道:「我沒懷疑你是內奸,只是討厭遮遮掩掩、拐彎抹腳的人。」

「招人疑竇,亦非我所願。但你我怎知眼前這位宇文策士大人,或許正是幕後主使?若然,我輕率以真身示之,豈非為自己招來殺身之禍?」

「你不信他,他不信你,那什麼都沒得談了。」曲無異的手中一雙亮晃晃的銀刃,同指宇文承峰和青鳥,「就算你不相信眼前的我們,起碼還有孜然閣主當『公親』, 我們回藏書閣,大家把話都說開來。」

***

時光飛速,日甫東升,又要西落。田家店的一行人為了修繕店面,忙了一整天。唐零累得頹然癱坐板凳上,有感而發,長吁一嘆道:「當年家父在亦水遭豪強誣陷,眼看行刑在即,正是流雲飄蹤,用這枚十二快馬銅令牌,攔下行刑官,救了家父。這枚救命恩人的信物,怎麼會在這批惡棍手上呢?」

「別把這事放在心上,只要知道,事情沒我們當初想的那麼單純。」田季發換下汗濕的上衣,拍拍唐零的肩膀。

正當唐零默然反芻這句話的用意時,忽然一陣地動天搖,險些又要將田家店面給搖垮!眾人倏地起身四處張望,此時狼煙雨大喊:「昨晚!埋東西的地方!」

於是狼煙雨、唐零、谷藏鋒三人奔向昨晚埋屍的地點,驚見地表破出一道湧泉衝向天際,湧泉下站立一人,渾身濕透,神色極其狼狽。他看到狼煙雨等三人,收起頹色,從容作揖問道:「我是兵府使者,請問這是何處?」

田季發從後頭趕來,四人齊聲反問:「你是誰?」

他頓了一會,答道:「賤名不足掛齒,叫我打雜工就好。」

田季發一揖答道:「這裡是大漠邊關,小兄弟從何處來?」

打雜工又停頓一會:「雪山。」

「從雪山到這裡,起碼要兩天。再說,這道湧泉怎麼回事?小兄弟為何會跟湧泉一同出現?」

打雜工自思忖道:「說來話長。」說完,冷得打個哆嗦。

***

寒天宮的藏書閣裡,宇文承峰和青鳥冷目相視,餘眾或站或坐,在一旁看著。



「既然要把話說開,那我請問,」青鳥冷問,「宇文承峰,你此行理應還帶了一個兵府隨從,那隨從到哪兒去了?」

宇文承峰撫掌一笑,語氣帶著譏諷而道:「青鳥居士真不簡單,整整三天足不出寒天宮,竟能將我等在臨湘的動靜,査的一清二楚。是誰給你通報消息的?」

「我自有管道,何須多問?」

「可是,你人在雪山,卻將眼光緊盯在臨湘流雲府,這一點,就著實可疑。」

「最可疑的,還是那塊通關令牌。那片銅牌足證,流雲府的內奸涉入這連番戰事。策士,你如何解釋?」

「說到兵府內奸,前些日子來,兵府內部早流傳著流言,說某人心懷不軌,聯手独孤客,傳言更有甚者,在大漠有人大量私鑄舊王朝符令印璽,這不忠不義不臣之心,昭然若揭,無怪乎流雲府上下都會做此聯想。」

待宇文承峰說到此,青鳥反問:「既然是兵府內奸,軍師卻懷疑到我,作何居心?我何時任職兵府要職了?」

「那我就直說了,」宇文承峰臉色一凜,「既然你出現在此,我敢以性命擔保,米亞神君和『百輪轉』,正是這些日子來連串風波的幕後主使!他們的目的是奪我兵府大權,拱手讓與独孤客,助其禍害江湖!」

青鳥聞而不應,宇文承峰又問道:「青鳥,你和『百輪轉』交情深厚,非比一般,『百輪轉』要搞事,加害我流雲少主,你敢否認不曾涉入其中?」

青鳥聳肩一笑道:「『百輪轉』涉及兵府內亂一說,不過是策士片面之詞,倘若今天操弄內亂的是策士大人你自己,你也會『先聲奪人』,指控我等,藉此混淆視聽。至於我,我奔波中原四方,自然仰仗『百輪轉』助我旅資和通關,但,我區區一介操屍道人,何德何能涉入兵府內鬥之中?」

「正因為你受恩至多,百輪轉有何請求,你礙難拒絕。」宇文承峰冷道,「比方說,請託居士你藉故上寒天宮,為他們偷得龍脈密道的分布圖。」

「說的如此斬釘截鐵,那請問,當初你委請四生雀前輩守護寒天宮,不正是為了守住密道圖?」

「正是。」

「而前輩又將此重任托付給我,試問,你難道懷疑『天外謫仙』雪海雀道人,所託非人?」

「這...」

見宇文承峰一時語拙,青鳥乘勢逼問:「既然雀道人信得過我,如何你信不過我?」

「話不是這麼說,」一旁曲無異開口道,「四生雀信得過你,自然有他的道理在。可是居士,你是三天前才在這兒遇到四生雀。那麼你此行專程上寒天宮來,為的又是什麼?」

青鳥聞言未答,躊躇了一會,慨然一嘆道:「對,妳猜的不錯,在我遇到雀前輩前,『百輪轉』亦私下遣使託我,要我想辦法潛入藏書閣,為他偷來龍脈密道的地圖。」

曲無異制止蘧然而起的宇文承峰,又問青鳥:「但是你來到這裡,卻什麼都沒偷?或者,你在等著什麼?」

青鳥又躊躇了一會:「我說了,你們會信?」

「你就說說看?」

青鳥再一聲輕歎:「我在等,『百輪轉』陳兄回心轉意的一刻。」

「回心轉意?」

青鳥以手託腮:「我對江湖的現狀,沒什麼不滿,可是『百輪轉』陳兄和米亞君,他們陷在王朝復辟的夢想,陷的太深了。」

「王朝復辟?」宇文承峰插口,「所以,傳言千真萬確。」

青鳥闔眼,點了點頭,續道:「我想勸他,但勸不動。我不欲助之,但受人恩惠,不得不回報。於是我一面敷衍陳兄,上寒天宮奪地圖,另一面呢,我打算自行扣住地圖,不想讓它落入陳兄的手中。」

當青鳥侃侃而談,曲無異和宇文承峰盯著他一舉一動,欲揪出他任何一絲說謊的徵兆。宇文承峰又問:「就算你說,不想讓地圖落入『百輪轉』手中,但你既然有門路探得我們在臨湘的一舉一動,我又怎麼知道,你是否早已把行軍水道的脈絡,不動聲色的洩露出去呢?」

青鳥瞪大了眼,身子前傾:「什麼行軍?那不就是龍脈的寶圖而已嗎?」

***

「龍脈密道的價值,不在於藏了什麼令人武功長進的法寶,而在於密道本身,便是潛行大漠各方的捷徑,正是兵法上絕佳的行軍路線。」

是時已過了酉時,天色昏暗,打雜工在田家店換了套乾爽衣服,烤著火、喝著熱茶,一邊說著他這兩天的故事。原來打雜工自從和宇文承峰上了雪山,途中遭遇刺客突襲,有賴暮沉霜出面搭救。於是宇文承峰思忖局勢有變,提議兵分兩路,由他和曲無異上寒天宮,而暮沉霜則領著打雜工,找出雪海一帶的龍脈密道入口,自龍脈密道取捷徑,直達大漠邊關,助流雲兵府行事。

「據說龍脈密道,本是大漠住民攫取高山雪水,灌溉墾荒的坎井水道,但是水道開通百年來,逐步擴張,貫通大漠南北,橫亙龍虎山和雪山之間,且密道雖不甚寬,卻已可容下一批少數精銳的勁旅,從地底下伏擊地上各處要害,出奇制勝。據我所知,朝廷和江湖中,不乏野心人士,意欲掌握地下密道全貌。譬如,當年稱霸將軍城的雷家軍,和叱吒中原一時的罪淵閣。」

田季發等人聽打雜工的描述,聽得呆了。唐零又問:「但是龍脈密道既然這麼危險,有心人士一定會嚴加防範呀?況且密道開通百年,通道複雜難辨,加上年久失修,恐怕有不少處早坍了,怎麼進去是個問題,進去了,又要怎麼出得來?這問題更大了。」

「或許正因為如此,野心家們才會覬覦掌握水道全貌的地圖,據說當年黑暗時代,寒門密探首先畫出水道全貌,並藏匿在寒天宮裡。」打雜工思忖道,「而據軍師大人所述,龍虎山蘇家觀、自在莊、昀泉十二氏、和雪山的山住民,多少都掌握各地的水道梗概,這回我就是託人當嚮導,才能平安進入地下龍脈。」

「但我可不記得這裡有什麼龍脈出口,」田季發問,「小子,假如你真走了地下龍脈,又是怎麼來到這裡?還有那湧泉是怎麼回事?」

「一點意外 - 其實是相當危險的大意外。」

據打雜工回憶,原來當時暮沉霜領他走雪山水脈,那水脈中間有一條水道,陰暗狹隘,然而泥濘的兩側尚可容兩、三個成年人比肩並行。此行起初尚稱平安,但不知何時,來了一個神祕刺客,乘一條小舟,自中間水道乘流而來,從後方偷襲兩人。打雜工和暮沉霜見來勢洶洶,亦不退讓,聯手抗敵!豈料此二人武功均稱上等,一劍一刀,聯手對付那殺手,竟然只能勉強打個平手。殺手招式貌似綿軟無力,內力卻是驚人,只消一招掌風掠過打雜工耳際,竟令打雜工寒徹筋骨,彷彿全身骨肉都要酥軟溶蝕掉,氣血亦為之幾近凍結。

打雜工平生頭一遭遇到如此邪門陰狠的功夫,情急之下,他喊暮沉霜快走,自己則獨身一人糾纏那刺客,且戰且避,且攻且走,僵持了十來回合,殺手似乎急了,聚精凝力,打出快至無形的一掌,那一掌差點就要打穿打雜工的心窩!幸得偏了半寸,打中水道石壁,頓時將石壁打穿一孔。那時忽然爆發洪流,將石孔沖破成一個大洞,打雜工情急之下,躍入洪流,隨波翻滾,最後給沖上地表,狼狽落足田家店,而那殺手早已不見蹤影。

「後來,我也不知刺客到哪去了。」說到此,打雜工面色憂慮,「怕他去追殺那暮小兄弟了,但願小兄弟他平安。」

說罷,店裡又是一陣不安的沈默。田季發道:「話說,還真多謝小兄弟,你願意告訴我們這麼多事。」

唐零則慨然道:「倒是想不到,此地有龍脈水道如此秘辛,而且裡頭不但能走人,竟還能行船!」

「而且我想不透,那道救了我的洪水是哪來的?」打雜工思忖道,「貌似水道的另一端,發生了什麼事,掀起洪水,波及了我們?」

眾人一致無奈搖頭,無從解答,惟聞遠方的龍虎山麓隱約傳來狼嚎,迴盪在大漠的乾冷空氣中。

***

是夜,臨湘禍事暫時告一段落,大漠邊關也陷入了寧靜。然而不夜城的裡外,此刻方才湧現陰謀的暗影!

不夜城外的茅廬中,久違的雲樓大前輩臨光,用計引來蘇境離、劍青魂二人,置酒款待。二人受迫而光臨此「鴻門宴」,即便臨光滿臉笑意的殷殷相勸,他倆卻是緊繃著精神,絲毫不敢放鬆。

臨光問道:「兩位何須如此拘束?我這兒話都講開了,當前局勢尚須兩位鼎力襄助,又怎會萌生害人之意呢?」

劍青魂聞而不答,倒是蘇境離勉強咧出一抹乾笑,拱手致歉道:「您先擺了我們師兄弟倆一道,雖身為後生晚輩,我們又豈能全無防備?」

臨光聞之亦回以一笑,道:「防人之心不可缺,這麼說來也有道理。」

「況且,我等地處龍虎邊陲的邊緣人氏,和雲樓諸位權貴的交情,可沒到推心置腹的地步。」此時劍青魂忽然也笑了,「與其拘泥於互信,不如敞開話,談談我們怎麼互利?究竟有什麼事非要我們出手相助?大前輩您所說的薄酬,又是什麼條件?」

「要請兩位幫忙的,有兩件事,只要做到其中一件,我自會備禮答謝。當然兩件事都做到了,更是感激不盡。」

「您且先說第一件事?是要借用墨璃的力量,救回空虛禪師?」

「那的確也是要緊事,不過和我接著要說的無關。」臨光答道,「第一件事,請別出手。」

劍青魂和蘇境離,聞言一時懵了半晌,忽地頓悟!

「我預料這幾天内,不夜城外將有一場血戰。」臨光臉色沉了下來,拱手一禮,「我們無意去求蘇家、奇兵、血醫三幫為我等出戰,畢竟戰爭乃死生之事,不可不慎。但求諸位龍虎山的新銳後進,秉持中立,切莫插手戰局的任何一方。」

劍青魂和蘇境離互覷一眼,轉而向臨光答道:「這不成問題,那另一件事呢?」

「請兩位與我回到不夜城,赴我雲樓樓主的約。」臨光笑道,「附帶一提,尊師妹現在亦為樓主的座上嘉賓。」

劍青魂臉色有些訝異:「就這兩件事?」

「沒錯。」

「聽起來,大前輩的心裡,還藏了些自己的打算?」

「這你們就別管了。」臨光換了副臉色,「說完請託,再談酬勞。第一件酬勞是樣保障,以我臨光之名,保障這三十天内,龍虎山諸位後進子弟,人身盡皆平安。」

「過了三十天,就沒保障了?」

「沒錯。不過考慮到當前亂局,連我也不知道會發展到什麼地步,這麼看來,三十天夠久了。」

「無所謂。」劍青魂聳聳肩膀,「酬勞就這樣了?」

「當然不止。」臨光聞言又是一笑,「第二樣酬勞,是割地致謝。」

這話勾起了劍青魂的好奇心,他身子一傾,問道:「什麼割地?」

「話說,這五十年來,蘇家觀一向偏安關外龍虎邊陲,但我相信兩位 - 蘇家觀掌門人、奇兵院院主 - ,想要的絕不止於此。」

兩人聽了,不約而同冷哼一聲,劍青魂又問:「是,又如何?」

「眼下有個機會,正是龍虎山稱雄江湖,問鼎中原的第一步,就看兩位願不願意爭取了。」臨光笑道,「我們打算,過十五天後把將軍城蘇家酒樓,頂讓予『任情自在莊』,一旦事成,十五天内,雲曦迴雁樓全數幫眾,將退出將軍城。」

蘇境離聞言,頓時臉色大變。臨光又問:「兩位,江湖自古來就有『將軍得權,臨湘得勢』一說,這回你們可有機會入主將軍城,與自在莊三分大權。成或不成,就看兩位的意思,如何?」

「這根本是塊空心大餅,」劍青魂冷笑一聲,「自在莊與蘇家觀,數十年來競逐龍虎山『天道頂巔』的地位,視彼此如水火,倘若自在莊要取代雲樓,入主將軍城,豈有容忍我們蘇家子弟插手的道理?」

「劍兄說到一個重點,自在莊和蘇家觀確實形同世仇,但,世仇也可以為了共同利益,放下成見呀!」

「仇恨是一窒礙,另一樣窒礙,即便我等和自在莊同掌將軍城,還不是一樣淪為雲樓的傀儡?」劍青魂冷道,「自一年前,自在莊前任三大莊主,陸續死於非命,新任莊主的人選便始終未定,但,在雲樓暗中操弄下,莊客們早安排雲樓樓主的愛徒,年輕後進任雲歌,祕密繼承自在莊大莊主了。我說的沒錯吧?」

臨光笑答:「果然是『藏鋒不露』,我們為避免生事,封鎖這消息近一年,結果還是給你查出來了。」

「既然你們承認了,那我們與自在莊合作,美其名為共治,實則委身自在莊下,這樣豈不是和投降雲樓,沒什麼兩樣?」劍青魂說完,眼角餘光飄向蘇境離。

「話這麼說就過分了,劍青魂院主。」臨光駁道,「雲歌公子少孤,拜樓主為師前,便由自在莊收留了十四年,本是自在莊的一份子。假如我們藉此干預自在莊的莊務,豈不是給他難堪,也給樓主和流雲難堪?」

「但是說起來,自在莊在這一操弄後,終究成了雲樓的囊中物。」劍青魂冷笑道,「現在是自在莊,接下來該不會就是蘇家觀,然後奇兵院、血醫閣?」

「夠了!」臨光稀罕地動了怒,一掌拍桌,蘧然而起,「我等為了江湖難見的百年和平,苦心安排這一切,豈容得你這麼瞎說?」

不等劍青魂斥聲相抗,臨光又道:「如果我們真有那個吞併龍虎、大漠諸幫的心思,早就動手了,豈容得你們逍遙至今?再說,雲歌公子的確和雲樓、兵府淵源甚深,但自在莊向來採共治共決,大莊主有何行動,也得徵詢二莊主、三莊主的同意,豈可能任我雲樓借勢攬權?」

「難說。歷來自在莊主都早死。誰知道,」劍青魂鼻子一嗤,「即便現在大莊主繼任有人,可是接下來,二莊主、三莊主的人選又會有什麼安排?」

「這無須劍兄擔心。想必你已知道,除了大莊主外,現任三莊主也有人頂下了。」臨光轉瞋為笑道,「那人正是昀泉後人,十二氏之上的耆老『秋霜夢焉』,昀泉人一向命大頸子硬,無須擔心他的安危。」

臨光無視劍青魂臉上挑釁之意,續道:「至於那僅次一人之下,自在莊眾人之上的新任二莊主,也早已後繼有人,且與蘇家息息相關,對吧,蘇二莊主?」

待聽到「蘇二莊主」四字,劍青魂旋即臉色深沉下來,緩緩回頭,看著身旁的蘇境離,示意徵求他一個回答。

而蘇境離,從臨光提及自在莊的那一刻起,便抱手在胸,死寂無語。待劍青魂回頭看他,他方才頷首示意。劍青魂見狀,一時百感交集神色間,好一會後,簡短吐出幾個字:「你,瞞的我可真周密。」

「我倒是能體諒『蘇二莊主』,茲事體大,一旦泄密,足可動搖龍虎山一帶幾十年來的勢力均衡。因此不得不保密周全。」臨光又笑問蘇境離,「那天,你我相遇龍泉客棧,龍虎山下,你先是說為了驅趕意欲寶泉的閒雜人,又說為了尋得失散母子的消息,其實,這全都是幌子,你那次重返龍虎山的真正目的,是到自在莊述職,正式繼任二莊主的大位,對吧?」

「對,但也不對。」蘇境離終於開口,「我的確是為此重返龍虎山,並回蘇家觀向師父陳述其要。但我此行也是為了保護龍泉,和尋回我的家人。」

「既然這樣,那麼自在莊得替代雲樓,入主將軍城,蘇家觀自然能從中瓜分其權,甚至澤被奇兵院、血醫閣。」

臨光說著,不自覺起身張開雙臂,倡議道:「其實,江湖之大,有能人士之多,非我雲樓一幫能概括盡囊之。這點,我和樓主心知肚明。當年,我雲樓殲滅雷家勢力,掌控將軍城,實在是為了穩定大漠和中原和平局勢,不得不為之。這些年來謠傳著,雲樓此舉是要伺機奪朝廷大權,吞併中原諸雄,角逐中原帝位,這實屬枉談。雲樓為了和平而拿下將軍城,也可以為了和平而讓出將軍城,這次雲樓退出將軍城,就是最有力的駁證。」

臨光眼光環望兩人,又問:「至於蘇家的諸位子弟,是否要趁勢拿下這個機會呢?這,就看你們自己了。」

說罷,臨光兀自為三人斟滿了夜光溫酒,舉杯待兩人共飲。蘇境離躊躇了一會,終於端起眼前酒杯,劍青魂見了,亦苦笑一聲,端起酒杯。

三人短暫齊賀今晚的盟約成立。酒過一巡,劍青魂問道:「姑且一問,您提出的兩個請求,第一個,我自會約束院生,避開戰場。但第二個,請我們留在不夜城,所為何事?大前輩可方便透露個箇中梗概與否?」

臨光躊躇了一會,答道:「我們的敵人除了在不夜城外的,還有在不夜城内的。請諸位蘇家子弟留在不夜,為的是嚴加守備,以防萬一。」說完,他停了一會,索性坦誠相告:「城外的敵人,正是流雲兵府。」

兩人聽了,盡皆臉色為之一變:流雲飄蹤和雲樓樓主的關係至深,江湖眾人皆知,但此刻雲樓老祖臨光竟毫不忌諱,直稱流雲兵府乃雲樓敵人?!

臨光想必亦料得兩人的反應,徐圖述之:「詳情一時不好解釋,畢竟牽涉太廣。但如果我沒料錯,我們將不得不與兵府一戰。如今我們能做的,是將戰禍導致的損失降到最小。為此,不得不用點小技倆,『請』來你們兩位蘇家觀的子弟,協商大事。」

「試問,您打算如何降低戰禍損失?」

「這個嘛,首先是設法將戰場外移,盡量遠離精華的不夜城。」臨光起身拿來一卷地圖,攤開來看,「戰場,預計在古佛寺外,一處渺無人煙的古戰場。」

「古佛寺...」

劍、蘇二人沈默半晌,旋即蘇境離問道:「還有一件事,空虛禪師呢?」

「禪師的事,蘇兄不是也察覺到了嗎?」

臨光邊說著,邊闔上雙眼暫歇片刻:「『亡羊補牢』,能做的,我已盡力做了。剩下的,唯有求天了。」

劍青魂端著空杯,亦若有所思,而蘇境離,不自覺飄遠了眼光,飄往東方,將軍城的方向。

***

今晚的將軍城亦不甚平靜,先前守城軍官不慎,讓柳芯乘著「火飛箭」闖入城中。話說這柳芯在中原默默無名,來歷卻不簡單,是現今中原境內尚稱稀罕的「夷師」,此類夷師顧名思義,乃師法西夷境外奇術歸來,所學奇術種類千奇百怪,俱無相似之處。

柳芯為了閃躲搜捕她的守軍和捕快,躲進一處幽窄陰暗的小巷,發現了一縫小窗透著一絲油膩的昏光。柳芯索性推開半腐朽的窗子,擠進一間狹隘的小房間。整間房間僅有一盞油燈,照著一群髒兮兮的瘦小孩子們。

柳芯心知,自己是闖入了「人販子」的店裡。所謂「人販子」,多活躍戰場一帶和貧民窟,他們威逼利誘,擄來童男童女當成「奇貨」,轉賣中原四方,甚至賣到境外者亦有之,每談成一筆生意,都是上千的利潤,是一樁見不得人,檯面下的大市場。

孩子們見了柳芯,紛紛退到牆邊,惟有一個小孩,套一只麻布袋割成的罩衫,瘦得剩一雙晶亮大眼睛怔怔地望著柳芯。他輕輕拉動柳芯的衣擺,輕聲求道:「姊姊,買我回家嗎?」

她心裡一動念,蹲下身子看他,這孩子沒小她多少歲數,惟身形實在過於瘦弱,不似他這年紀應該有的模樣。柳芯輕聲哄那孩子道:「姊姊現在還不能帶你走,改天,我一定會帶你離開。在這之前,你要多吃點,好好照顧自己,明白嗎?」

孩子雖然有些失望,仍點點頭,笑了。柳芯亦報之一笑,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待孩子正要回答,忽然屋外傳來一陣叩門聲響,驚得孩子們慌忙躲進各自的破麻布被裡。柳芯靜靜聆聽外頭動靜,先聽見應門的人販子一陣惱怒叫罵,待開了門,又聽得他換了一副油膩諂媚嗓子道:「哎呀我想說是誰呀?原來是道長大人大駕!敢情您有何貴幹?需要什麼『貨色』,盡管挑選!」

那「道長」回答道:「我不是來買人,我來找人。看來是個年紀不大的『夷師』姑娘,應該就躲在你們這裡。」

柳芯聽了,臉色一凜。但聞那人販子答道:「道長您說笑了,我們這小店何德何能,賣得起西夷進口的『好貨』吶?」

「就說不是來買人的。罷了,我自己找。」

然後,柳芯但聽到一連串喀答聲響,和人販子連番的勸阻聲響。她心知那個莫名「道長」就要找到她這裡來,退到牆角,取下背後百寶箱,準備應敵。

待門「哐啷」一聲大開,柳芯眼前闖入一個高大道士,内穿白衫,外罩黑袍,生了一頭黑髮、一雙黑瞳,雙眼悠然顧盼四方。然而讓柳芯更加在意的,是那道士腰間的寶劍 - 雖說是寶劍,卻不似坊間的名劍般刃光滿盈,反而更加的深沉、內斂。

「初次見面,『夷師』小姑娘。」道士拱手一笑,「貧道複姓四生,單名雀。直呼我四生雀也行,或叫我阿雀也行。」

柳芯正要問:「你是誰?」人販子匆匆趕來道:「道長,要什麼貨色且由我幫您招呼,您別自己亂闖呀!讓這些小鬼弄髒了您的上好袍子,我怎麼賠得起吶?」說完,人販子扯開嗓子叱道:「阿月!還偷懶!快起來招呼客人...」

一句話尚未說盡,人販子驚見柳芯,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柳芯無視人販子,問四生雀道:「找我幹嘛?」

「有件事,請妳幫忙。不是什麼危險的事,事成之後,自有報酬。」

「多少錢?」柳芯伸出掌心。

「這?」四生雀又一聲乾笑。

「沒錢就免談。」柳芯擠開四生雀和人販子,「我要走了。」

柳芯嘴巴說的輕巧,臨走前,她不禁回頭看一眼人販子的房間,看見那「阿月」一雙晶亮大眼,在昏暗中閃爍著光。柳芯抿住雙唇,猛然別頭,邁步走出人販子的店,差點撞倒守在門口的道士隨從。

待四生雀趕出門來,已不見柳芯身影。一旁隨從手持一竿旱煙,問道:「師傅,這下怎麼辦?」

「話說在前,妳還沒正式拜師。」四生雀接來旱煙管,吸了一口,「這兒給妳收拾,至於那姑娘,我繼續跟著她。」

話說柳芯奔走在月色下,一邊避開守軍的追捕,一邊又顧忌那四生雀是否會糾纏上來。突然,她感到一陣戰慄,未察危機,身形先動!但見她橫躍一個側步,閃過一道迎面劈來的墨影大刀!柳芯取出懷中一把錐子,擲向墨色刀影,隨著一道劈裂聲,墨影應聲被撕裂成兩張碎紙,上面畫著一名手持長刀的天將。

「好樣的!『鏽劍師』柳芯!」

柳芯尋聲抬頭,望見一個年輕道士,道士右手持筆,左手捏符,一雙碧眼怒瞪著柳芯,叱道:「惡棍!搶我娘子,給我還來!」

柳芯被罵得莫名其妙,反問道:「我搶你什麼娘子?你又是誰?」她一夜被連兩個道士纏住,心情煩透了。

道士咬牙道:「好,我就一一道來!叫妳無從辯駁!」

道士自報來歷,原來他名號夏夜流光,年紀輕輕學道有成,還有一位俗門結髮的青梅竹馬,名為墨惜缺,本來夏夜流光和墨惜缺已論及婚嫁,豈料墨惜缺嚮往「夷術」,自稱要拜師西遊歸來的鏽劍名師「柳芯」,就這麼私奔西方,一去不復返。夏夜流光自忖遭夷師「橫刀奪愛」,憤恨難平,誓言要用己身所學道術,打敗柳芯的邪門夷術。於是夏夜流光一路向西,今晚本打算在將軍城暫歇片刻,卻湊巧從路過守軍的口中,打聽到柳芯擅闖此城的消息。

柳芯聽到「墨惜缺」這三字,猛地想起一段初訪中原的往事,心頭不禁冒起一陣肝火,一連串怒罵道:「墨惜缺!說什麼要跟我學『夷學』,學了三天就跑了,說什麼想家了,要回頭找她的夫君!『憂斯累斯』,沒志氣不長進的大傻蛋!原來她的夫君就是你!」

夏夜流光聞言,感動得涕泗齊洩,仰天謝道:「娘子!果然妳的心還是在我這兒!」但旋即他又轉喜為怒,叱柳芯道:「妳以為自己幾斤兩重?膽敢罵我娘子是個傻蛋!」

說罷,他又拿出紙符,抹上數筆寫意飛墨,瞬間,紙符騰空化作一團煙霧,柳芯隱約可從霧氣裡聽到刀劍鏗鏘聲,須臾,霧中衝出十二個精壯剽悍的漢子,各持一把蕉黃墨心大黑刀,十二彎刀的墨黑刃光,如暗夜暴雨橫流,齊指柳芯殺去!

柳芯機敏連退數步,取下百寶匣,正要伺機反擊,豈料那十二墨影猛漢竟忽地消失無蹤。柳芯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嚇了一跳,定神一看,但見夏夜流光竟被四生雀從後偷襲,四生雀不知用的是什麼招數,連點夏夜流光身上三六一十八穴道,頓時封住他的四肢軀幹,令他直挺挺動彈不得。

「百聞一見『朝雀三指』。」夏夜流光掙扎著吐出數個字,「四生道兄,見識了。」

「從後偷襲,我勝之不武。擇日再約,堂堂正正一較高下。」

四生雀笑著拍拍夏夜流光肩膀,徑自繞過他走向柳芯,笑問道:「所以妳叫柳芯?柳姑娘,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我說過,沒錢免談。」

「錢我會想辦法,但是這當下,起碼我能幫妳個忙。」四生雀指著後頭夏夜流光,「妳看,那個小伙子要妳的命,雖說我制止了他,可是我和他無冤無仇,就這麼壞他的報仇大事,結了怨,在江湖上也說不過去。如果妳拜我為師,做我的徒弟,幫我辦事,那麼師傅助徒弟脫困,可就是天經地義了。對不對?」

柳芯一怔,叱道:「誰要做你徒弟?」

四生雀又道:「而且我看,除了那小伙子要妳的命,外頭的守軍和捕快也想要捉拿妳。俗語云『人不怕死,就怕麻煩』,跟了我,我還能幫你疏通衙門,守軍看在我的面子,不會再追究妳擅闖的罪過,妳也省卻不少麻煩。怎麼看這把算盤都打得不錯,妳不考慮看看?」

話說到此,四生雀忽然拉下臉來:「或者,我就解開這小子的穴道,然後和他一同拿下妳這『夷師』,交付城門守軍。他報仇,我揚名,城門守軍拿住妳這重犯,治罪立功,這盤算可也是面面俱到。那,事情該要怎麼發展,就看妳的意思囉,柳姑娘。」

柳芯聽四生雀連番軟硬兼施的懇求兼恐嚇,聽得臉色青一陣又紅一陣,躊躇良久,方才心不甘情不願,拱手囁嚅問道:「師傅,啥事要徒弟效勞?」

四生雀聞言撫掌大笑:「我就知道,妳是個聰明的姑娘。」

笑罷,又收斂神色,談起正事:「今晚,將星欲墜,某人將於今夜殞逝,我受好友之託,要挽回此人的命運。但我是一介道士,只懂得用道士的辦法救人。此法逆天反斗,世之大忌,非我一人能辦得到。」

四生雀說的柳芯一陣驚惶困惑、不知從何應之,他見狀趕緊又解釋道:「不過妳別擔心,我只要妳運起體內三元歸一之力,助我張開『四柱通變星陣』便可。話說此陣需要東南西北四方,天賦異稟之人做為陣法人柱,這三天來,東、南、北三方皆備,唯有西方人柱,一時從缺,我不得不以天眼覓人,就這麼巧,竟找到妳這位來自西方,天賦異稟的小姑娘。就是今晚,我需要妳的力量。」

柳芯聽了,頓生難為之色,退卻道:「你說的我一個字都不懂,我沒學過道術,也不懂什麼三元歸一啥的。」

四生雀寬慰她道:「這妳不用擔心,我自會教妳。妳資質好,一定一點就通。」

柳芯一度懊悔,懊悔自己如此輕率地答應這麼件麻煩事!然而一諾既定,千金不轉,即便心裡惴惴不安,也不得不跟著四生雀走,至於後續如何發展,且勿多想,走一步算一步就是了。

***

是夜,洛水大院燈火幽微,雨紛飛和李無憂對坐銀月下,仰望繁星點點。

李無憂道:「聽說,這兩天陸續有人馬加駐此地。顯然有個大人物要來了。」

雨紛飛應了一聲。

「或許是宅子的主人,妳口中的独孤客?」

雨紛飛應了一聲。

「我聽說妳下戰書一事。」李無憂問,「倘若後天,妳就要赴約一戰,妳做好準備了嗎?」

雨紛飛聞而不答,闔眼一嘆。

李無憂見狀亦不追問,轉而問道:「妳送出的『信物』,可有回應?」

雨紛飛搖首以應,李無憂一笑慰之:「別擔心,也許『信物』沒那麼快被發現。好在還有兩天,事情或有變數。話說回來,我可真服了妳,想得出這般方法。」

雨紛飛笑而無言,凝望月過夜空,靜候自己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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