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深淵十八
原罪深淵十八
筆者:乙寸筆
2019/09/12
密室之中

罪淵閣是江湖的一個異數。

其一,舉凡江湖諸多幫派門會,意欲名楊中原四方,多半會取個氣勢浩然的名號,唯獨罪淵閣,不但以罪人自稱,其招收的幫眾,亦盡皆藏匿江湖四方暗角的亡命之徒,成了名符其實的罪淵匯聚之處。



其二,舉凡江湖惡徒結夥為惡者,實不在少數,然多半乃各自遂行己慾、成不了氣候的散沙眾,唯獨罪淵閣,做滿行兇為惡勾當,竟能得朝廷權臣暗助,任其鷹犬,獻己身爪牙為之逞兇、肅清政敵。罪淵得朝臣暗地支持,背地裡益發囂張,在它最跋扈之時刻,甚至一度得列席朝廷之間,名位前班,宛如主政者明許了罪淵閣眾一切惡行,此舉使得江湖上下盡皆不滿,紫陽先生一度喟嘆,云:「悲夫!善惡胡為辨?唯罪孽是從,恥之甚矣!」

而這一切,都要從十六年前的一樁命案說起。十六年前,阿堯世子遇襲瀕死,而他所守護的「鳳霞金冠」亦宣告失蹤。這案子掛上衙門「懸案榜」之首,曾在江湖道上議論了好一陣子,然而此後,朝廷重臣旋即與天下五絕之間展開鬥爭,此案便不了了之。但當初恐怕誰也預料不到,這起懸案竟為江湖未來二十餘年的動盪亂局,埋下了孽因。

***

遨遊在蘇家觀弟子的眼中,儼然是個異數。身為劍青魂和蘇境離的四師弟,扛著「蘇家四秀」的名號,他非但在晚輩眼中沒有一點師兄的樣子,似乎連他自己也不在乎。他終日兀自躲著修煉內功,對觀内事務不聞不問,那些道觀的後進晚輩和他以平輩相稱,甚至騎到他頭上去了,他也不以為意。

直到某天正午前,他跟著道觀的打雜師弟一起灑掃,這時山門前傳來一陣嘈雜聲,有一群高等弟子團團簇擁著某人談笑,幾個晚輩忍不住好奇,丟下工作去探個究竟,只有遨遊不想湊這場熱鬧,自顧自地,把滿地落葉掃成一圈圈太極雙魚圓,然後看著自己一個早上的「成果」,自得其樂的發笑。

「師兄?你在做啥?」

那是道陌生而清秀的女嗓,引得遨遊忍不住回頭一探,一名年約十五的青衣少女,正笑吟吟地望著他,少女後頭還跟了一大群看熱鬧的道觀弟子。

「掃地。」

遨遊不想和後頭的那些同輩們攪合在一塊,簡短回答後就匆匆離開,但他仍不禁回望那少女一眼。

少女的傳言,很快地在蘇家觀裡傳了開來:她自稱琋月幻華,據說是崋瀾名門之後,據說一出生便做了幫派閣主,據說三歲開始修習內功,七歲時就貫通「六慾」之境,十二歲便親登華池,接下「無心三劍」,據說她專程來蘇家觀求師,欲拜在蘇境離之下,但蘇境離道:「等妳練滿一年的劍,劍氣得入昇龍登天的化境時,再來談拜師。」於是她留在蘇家觀練劍,成了陽剛道觀中的一點嬌美嫣紅。

琋月幻華在蘇家觀的日子,無論到了何處,總會有弟子們圍繞著她,問候她的飲食起居,聽她訴說龍虎山外的綺旎風光,她也樂意成為弟子們的焦點人物,任人圍繞在身旁,談笑風生,彷彿她天生就是為了受人仰慕而來臨這塵世。

遨遊明顯地,和琋月幻華擺明了界限。當琋月幻華和其他弟子們團團而來,遨遊便自發地挪身到另一個地方,繼續修煉內功。偶爾在夜裡,他會遇到琋月幻華獨在月下練劍,偶爾看她劍法練得偏了,會忍不住指點幾句,但他旋即會想起:「她注定是二師兄的」,便噤口不再多說。

就這樣,在琋月幻華十六歲時,終償宿願,拜蘇境離為師。然後她受血醫閣主之邀,返回崋瀾。在這之後,遨遊跟著劍青魂,到了奇兵院,血醫閣隨後與奇兵院結盟,特遣時任副閣主的琋月幻華,帶著墨羽夜、龍破天二人,共赴奇兵院與劍青魂共事。

於是遨遊再次和琋月幻華相逢,兩人同受劍青魂之託,共掌院務,但在院生眼裡,琋月幻華仍然是團體中的焦點,就好像在蘇家觀一樣。

***

現在,遨遊等人走在暗不見天日的地底下,隱翼是小隊的開路先鋒,憑藉出色的嗅覺和直覺,要在地下摸索出一條通路。琋月幻華走在隊伍中央,小貓賊們依舊戴著各自古怪的表情面具,紛紛簇擁在她身旁,遨遊則壓陣隊伍末端警戒著,邊打量著這條陰暗的古老地道。

遨遊心知稍早的那一場戰鬬,耗氣過度,不但將數月以來蓄積的純陽正氣消耗殆盡,並在無意間敗露了自己和一干小貓賊們的形跡。琋月幻華便提議:「由隱翼帶路,小師叔與在下一同護送孩子們,到更安全的地方」。於是大夥匆忙收拾一番,於天色未暗前出發。隱翼領著遨遊、琋月幻華和小貓賊們,走一條聞所未聞的地下密道,打算潛行一段距離後再走出地上。

遨遊將目光轉回琋月幻華身上,周遭的貓孩子天真爛漫,用著兩人聽不懂的方言彼此說笑,他們既遮擋不住遨遊的視線,也無礙於他倆說話。遨遊這才隱約注意到,這是他們兩人相遇以來,第一次近乎獨處。

「這兒,」遨遊平日語拙,緊要關頭更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是好,「其實還挺好走的。」

「嗯。」

琋月幻華應了一聲,兩人隨即陷入一陣尷尬的沉默。

「妳在生氣?」

遨遊突然一問,問得琋月幻華莫名其妙,反問道:「小師叔怎會這麼想?」

「如果,不是我在古城鬧過頭了,也不必帶這群小鬼,唔,」遨遊本想說「逃難」,但停了一會,改口道,「也不必多走這趟夜路,徒增危險。」

「嗯。」琋月幻華又應了一聲,又問:「就這樣?」

遨遊一愣,脫口回答:「就這樣。」

旋即,兩人之間又沉默下來。

這段地下路程蔭涼,但遨遊渾身燥熱地直冒汗,彷彿滿腦子盡是蒸騰的霧,翻想不出該說什麼話才好,一會,他脫口道:「幻華,果然還是該由妳來當副院主就好。」

遨遊不待琋月幻華回應,連番又說了一堆:「妳看,妳天資好,腦筋靈光,道觀的弟子,奇兵院的後生,大家都服妳,就連這群野性慣了的孩子,妳也能管得服服貼貼。果然妳適合當院生的頭兒,不像我...」

遨遊話還未說完,琋月幻華忽地迴身,一步邁到遨遊面前,她雙手抵住遨遊的雙肩窩,來勢洶洶,逼得遨遊連連後退,退到陰溼石壁邊,不得動彈。貓孩子們見了都停下腳步和笑聲,呆看著兩人。

「我等你等了一年,你想說的就只有這些?」

遨遊瞪大了眼,說不出話,只看見琋月幻華靠他好近,近的能看見她的一雙朱唇緊抿,一對濕亮的雙眸直盯著他。那雙似乎會說話的眼眸,看在遨遊眼裡,就像是道盡一個女孩子芳華正茂時的思念、無奈、和決心。

她鼓起胸膛,嚥了口口水,每一絲髮稍都結下晶瑩的汗珠,滴濕兩人的衣裳。

遨遊感到自己彷彿沉入了一池深邃的花香。

***

走在前方的隱翼並未發覺後頭的兩人有什麼變化。他嗅到一絲陌生的氣味,頓時進入警戒,弓起了背,手按劍柄。

在這條幾無人煙的地下水道裡,住進了一、兩窩野生動物,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但這外來的異客,是敵是友,尚不可知,隱翼必須全神戒備。

在黑暗中戰鬬,敵我俱不能辨識彼此,在視覺不可靠的情況下,欲制敵於先,全靠敏銳的聽覺、嗅覺、以及最為關鍵的直覺。隱翼像一座羅漢像般弓立,那是他在短短幾年所歷經的生死搏鬥中,焠鍊出來的「貓形」姿態,對一個習武之人而言,隱翼所練就的貓形,可說是完美無暇,江湖上再無第二人可超越他。

但,那是以人類的標準而言。

當那招貓爪刮過隱翼的臉頰時,隱翼只隱約嗅到一股陌生的氣味,他聽不到對手的腳步聲、出招時的爪風聲,甚至連心跳聲幾乎都沒有。這是隱翼平生頭一遭,在短短一天内被傷了兩次,而且第二次,還是一個完全預料不到的對手。隱翼此時比對遨遊一戰時更加驚慌,遨遊雖是勁敵,起碼明眼可識,但這次,他竟然完全捉摸不到對手!

這時他聽見了對手的招呼聲:

「喵。」

月光從坎井口,照入數十尺深的地下水道,憑藉這道月光,隱翼總算看見了他的「對手」:一隻身形嬌美的虎班貓,一雙圓眼凝視著隱翼。牠的胸口掛著一只斑駁的木牌,上寫了一串隱翼看不懂的文字。

而牠剛才顯然用嘴巴銜住了木牌,才能不作聲地突襲隱翼。但這是人類的夜襲技倆,一隻貓怎天生學得會?

「二四八七四八七,」

除非有人教過牠。

「有客人來,怎不早說?」

一道冷漠嘶啞的男嗓音從虎班貓背後傳來,像鬼魅的笑聲。他從暗中伸出一雙枯萎的手掌,撫弄虎班貓的背脊。

緊接著,隱翼看見黑暗中浮現出一張憔悴而有神的瘦臉。

「嘿,」那張臉對隱翼笑道,「貓形練得還不錯。」

隱翼臉上的抓痕,這時方滲出一絲血跡。

***

當小貓賊們發覺到他們的頭兒失蹤時,慌的跳上跳下,躁動不已。遨遊和琋月幻華連忙高舉火把,快步向前,急著尋找隱翼留下的任何在一處水道的分岔口發現淺淺的打鬥痕跡。

「這條水道另有他人,帶走了隱翼,但不知是怎麼辦到的?」遨遊領教過隱翼貓功的厲害,蹙緊了眉頭,「幻華,對方身分不明,由我打頭陣探敵,妳護送小貓兒們在後。」

遨遊聽不到琋月幻華的回應,回過頭去,發現她雙頰透著汗水淋漓的紅,

「幻華?」

琋月幻華警醒,趕忙道:「小師叔,剛才的事,且先別告訴大家。」

「唔,當然,這當然!」

遨遊邊應著話,邊邁步入分岔口一端的黑暗中,走了將近一刻鐘之久,隱約看見遠端透出一抹光點。遨遊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走向那光點,見那光點逐漸擴大成一叢光團。

光團來自於一盞幽微的油燈,油燈照亮了一處由天然洞穴劈開的石室。油燈就放在一張缺腿木桌上,燒出一縷黑忽忽的細煙,細煙飄上洞頂,竄上石室頂端的一處天井洞口,洞口射下一道月光,照在隱翼身上,隱翼雙腿被綁住,屈膝坐在泥地上,雙手緊縛在後,倔強的眼神裡透滿了屈辱和忿恨。

遨遊吃了一驚,正要為隱翼鬆綁。

「小子,你是他朋友?」

一聽到這把陌生男嗓,遨遊倏地轉身戒備。那男子年歲約莫五十上下,有著枯瘦亁臉和枯萎雙掌,像株千年盤根老樹,一手撫著座上的虎班貓,一手指著隱翼。

「晚輩蘇家觀,遨遊。」遨遊點點頭,蓬地抱拳,一問,「前輩,我朋友可得罪了你什麼?」

「沒什麼,只是打招呼用力了點。」那男子笑吟吟地望著遨遊,「那貓孩子聽不懂我的話,如果他肯聽你的,告訴他,適才我家寵物有所得罪,請見諒,別緊張。」

男子起身,虎班貓輕跳到一旁角落,兀自用前掌把玩一只硬物。這時琋月幻華領著小貓兒們趕了過來,小貓賊們一見隱翼便大呼小叫,隱翼一見小貓賊們亦猛地站起來,大聲喊叫警告著。

「難得熱鬧熱鬧,」男子笑道,「老夫留在這石洞有十年了吧?有好長一段日子沒見過這麼多客人了。」

男子信手拖來三塊大石頭,大小剛好夠成年人端坐。他招呼遨遊等人坐下,自我介紹道:「我叫蘇昀絕。」說完,又問遨遊道:「你說你來自蘇家觀?」

「是。」

「和蘇洛玄是什麼關係?」問罷,蘇昀絕乾笑數聲,「你和他長得挺像,我一時也認錯了。」

遨遊不禁動容:「前輩見過洛玄天尊?」

「打過幾次罷了,可我打不過他。」

「晚輩憧憬天尊道行,但無緣受他賜教。」

「原來如此。」

這時琋月幻華已解開隱翼手腳束縛,安撫住他,並向蘇昀絕報上來歷後,環望石室四周,問道:「前輩為何一個人留在這裡?」

蘇昀絕笑答:「沒什麼,就是想一個人。」

遨遊問道:「前輩您一個人住在這裡十年,靠什麼維生呢?」

「就靠這孩子張羅吃喝囉!」蘇昀絕指向一旁的虎班貓,「牠挺有靈性,早些年我靠自己張羅食物飲水,後來就全靠牠。」

琋月幻華望著虎班貓,留意到牠掌下的玩物,蹙起了眉頭,趨前一看,不禁變了臉色。

遨遊問道:「幻華?怎麼回事?」

「前輩,」琋月幻華拿走貓掌下的硬物,托在掌上,身體微微顫抖著,「這,怎麼會在這裡?」

「這小玩意,陪著我十年。」蘇昀絕抬起眼睛,既訝異又滿意地看著琋月幻華,反問道:「妳認得這玩意?」

遨遊亦問琋月幻華道:「到底怎麼了?」

「小師叔,你看這是什麼?」

琋月幻華雙手捧到遨遊面前,遨遊細看她手上東西,是件做工精細的黃金鳥,可惜少了頭頸和雙腳,翅膀也缺了一截,且因常年受風砂吹蝕之故,金色表面被刮得霧濛濛的。

遨遊長年深居道觀練功,自忖對江湖百物的見識不比琋月幻華,坦白道:「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它做工挺精細。」

「在下也是頭一次見到,但這顯然是鳳霞金冠。」

遨遊一度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小姑娘好見識,」蘇昀絕笑道,「這正是鳳霞金冠,但只有一部份。然而光這一部份,就夠嗆了。」

「這是贋品嗎?」

「哦?」蘇昀絕揚起一邊眉毛,反問:「是假是真,妳怎會知道呢?」

「因為,如果這是真的,而您又將它留在這裡十年,」琋月幻華扶住額頭苦思,「那就表示,十年前那場水都比武的獎賞,是假的?」

遨遊問道:「什麼比武?」

「那是在下有記憶前的江湖故事。」琋月幻華道,「在下聽說,就在雲樓命案的五年後,朝廷選在水都苑架起擂台,廣邀中原諸邦,尋求武林盟主。而選得盟主者,不但可以有機會受封四鎮將軍職,入主朝廷文武百官行列,還可以得到朝廷賞賜,失落多年的江湖至寶,『鳳霞金冠』!」

蘇昀絕笑道:「對,當年這場比武鬧得可大了,結果更是出乎眾人意料。我記得,那時江湖上最看好的奪魁人選,不外乎雲樓樓主、命運聖主、和無心掌門上官風雅。誰知道,最後奪得盟主的,卻不是這三人之一,而當上將軍的,又另有其人。」

琋月幻華又道:「那,可說是罪淵崛起的初始。」

***

罪淵閣主「羽家軍」主帥十二羽,開閣所用的名義是吸納江湖亡命惡徒,收編為官軍以外的平亂兵力,有「以惡制惡」的意味在其中。而十二羽創罪淵閣的本錢,來自於羽家軍長年累積的資本和兵力,以及「深淵的惡魔」,和那惡魔所蘊涵的、為江湖諸多高人深以為憚的雄厚功力。

羽家乃西北邊疆的大姓,按其族規,名列姓前。十二羽是羽氏族長第十二個孩子,前面十一位哥哥俱早夭折,幼年的十二羽身孱體弱,幾度命危,全賴羽家上下傾囊募得歸燕谷等地的名醫,投以藥石多年,方得存活。

羽氏族長為了保全這骨血,曾領著十二羽和一班族裡的少年孩子們,遊歷四方異境,家人皆不知其蹤。待十二羽重返羽家時,卻彷彿變了一個人,身形如熊又似虎,再也不是家人印象中的孱弱孩子,而他那一雙深不見影的邪祟雙瞳,更貌似能將人的心神給吸入無盡的黑暗中。他帶著族長的首級和兩位倖存的族弟,為爭取族長名分,與族中大老兵刃相向,江湖人鮮少知道那場戰事的過程,只知道最後的結果:羽家族人消失了三分之二,十二羽奪得族長大位,此後廣納江湖上的亡命之徒,和殘存羽家族人一起編入「羽家軍」。

整併羽家勢力後,十二羽雄圖大展。他率家人私兵投身雲樓樓主,於四方剿匪征徒中屢獲戰功,羽家在雲樓中的地位亦隨之水漲船高,一度得與帝都凌家、臨湘流雲氏、以及北境墨氏並列豪強之林。在此同時,十二羽投身傲寒神教,拜教祖劍奇白龍海為義父,並結識了江湖一干名流如唐廿、倚不伐等十三人,並稱「十三使徒」,這十三人當中包含一名奇女子,使毒名家妖姬.妲己,和十二羽以義兄妹相稱,然二人交情更超越了普通兄妹。此外,十二羽亦拜霜月、雲樓二幫長老 - 堯兒為師,但凡征途稍歇,便可見十二羽手托瓷杯玉盤,盛著上等茗品,親至堯兒書房,徹夜相談。這段師徒情誼,一時在雲樓之中傳為佳話,直到某條消息傳出江湖為止:

「有人在九五時刻,日落之際,見鳳霞金冠的紫金王氣,盤旋雲樓大陣之頂!」

傳言如時疫,悄悄在市集巷井之間蔓延開來,而且越傳越聳動,到後來,甚至傳出了諸如「雲樓樓主私藏鳳霞金冠,意欲奪江湖大位」、「阿堯世子一案,實乃堯兒長老所為」...等憑空揣測的推論。當時雲樓樓主正煩憂著副樓主流雲飄蹤的傷勢,無暇顧及諸多傳言,惟再三明令雲樓幫眾,禁止相傳這些流言蜚語。但是幫眾仍不免私下議論:堯兒長老的謠言有幾分可信,而十二羽靠近堯兒,又有什麼樣的目的?

至於十二羽,他就像是從沒聽過這些流言似的,一有空照樣拜訪恩師堯兒,照樣徹夜相談,談論的不外乎是同樣那幾個話題。

***

「勝利,是什麼?」

流雲氏宗祠一聚後的第四晚,十二羽接獲線報,明教弟子和流雲私兵從古寺荒漠的另一端拔營北徙,貌似欲護送空虛禪師前往不夜城。十二羽遂傳令全軍拔營,五更天明整裝往北,務必在葫蘆隘口前攔截下明教的隊伍。那隘口位於古佛寺東北三百里,正是通往不夜城的惟一出入口。

當一切就緒,就待十二羽一聲命令,十二羽端坐主營内,忽發感慨。五芒星在一旁,聽了這話,反問道:

「那不正是你這一生追求的?而你,不知道那是什麼?」

十二羽看著五芒星,神色並無慍意,笑道:「當年,恩師也曾這麼反問過我。」

談到了堯兒長老,五芒星又試探地問:「當年,你拜堯兒長老為師,屢屢接近他,又是為了什麼?」

「你說呢?」十二羽反問,「當年流言不是傳的很兇嗎?」

「流言說,你是為了從長老口中,套出鳳霞金冠的下落。 」

「但很少人知道,」

十二羽凝視五芒星,忽現一抹嘲弄的冷笑。

「我差一點就成功了。」

***

十五年前,流雲飄蹤傷重而回江湖,一度成了廢人,終日流落不夜街頭。雲樓樓主於是動員了一干雲樓高層到不夜城,甚至請出了深居多年的群英決副幫主墨飄零,安排一場別開生面的賭局,為流雲飄蹤打氣。此舉看在外人眼裡,可說是用心之甚。

豈料就在不夜開賭前,雲樓竟遭夜賊偷襲,放火焚了護樓大陣!留守的雲樓幫眾慌忙追賊、滅火,亂成一團,以至於沒人注意到,有道渾身是血的身影,竄出火場,不見蹤影。

待火勢盡滅,幫眾逐一檢查火場損失,發現一扇陌生的密板門,穿過板門,循階而下,來到一間鮮為人知的密室。幫眾見狀則心裡有數:「終得一見,堯長老的藏書閣。」

原來幫眾之間早有傳聞:當雲樓落成之際,堯兒藉用長老身分,為自己私闢一間極祕密的書閣,收藏數十套江湖稀缺的上乘武功祕笈,以及堯兒遊歷四方所獲的珍稀寶物。這間密室亦逃不過祝融之災,室內一片狼藉,燒缺了的書頁散亂一地,而四周除了火燒之外,尚有打鬥留下的劍痕和血痕。

當下,眾人蘧然驚覺:「堯兒長老失蹤了?!」幫眾們分成數路,四處尋之不得。直到隔天,終於在十里郊外的荒寺裡發現重傷的堯兒,但見堯兒半截身子紮滿繃帶,臉色慘白,遇著雲樓幫眾而丟下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我自行負起責任,別跟上!」便傾力縱身一躍,逃出荒寺。

七天後,朝廷欽差登上市集,當眾宣告通緝令:「朝廷有令,雲曦迴雁樓堯兒,謀殺阿堯世子未遂,罪不可赦!諸君倘獲此人赴衙門論罪,無論生死,盡皆有賞!欽此!」然而此後五年間,江湖諸眾不得其音訊。

***

「雲曦迴雁樓的命案,在江湖上掀起一陣不小的波瀾,諸多疑點十餘年來仍不得其解。」

此刻在石洞裡,琋月幻華端坐著,凝視手上的金冠配件。她在應酬席間,聽得蘇家掌門和諸多江湖前輩茶餘飯後的談論,藉此拼湊出雲樓命案的始末。她對遨遊娓娓道出此案的來龍去脈,遨遊聽得目瞪口呆。

「疑點之一:堯兒天性謹慎,兼以博覽江湖各大門派武術,自身修為在雲樓可排行前十,如此一位心思細膩、功力深厚的高人,怎會受此重傷?」

「疑點之二:命案正好發生在雲樓一干人等遠赴不夜時,且發生在護樓大陣的重重機關之内,堯兒長老獨佔的神祕書閣,兇嫌顯然熟知雲樓幫眾的行蹤和內部機關部署,他究竟是何人?」

「話說兇手不一定是男人,」蘇昀絕笑著打岔,「也可能是女人。」

琋月幻華深以為然,點了點頭,續道:「疑點之三:堯兒在九死一生之際逃出火場殺陣,為何徑自躲藏在郊外古寺而不求援?甚至幫眾發現他時,他又一逃了之,無跡無影?他究竟在逃什麼?」

「疑點之四:為何官府會在堯兒帶傷逃出後,立馬昭告堯兒謀殺阿堯一事,並廣發通緝令?」

「疑點之五:倘若堯兒真是殺傷阿堯世子的真兇,他當真盜走了鳳霞金冠並藏在雲樓,一如謠言所傳的那樣?而當堯兒帶傷失蹤之際,金冠又會去了哪裡?」

但是,琋月幻華還不知道,此案尚有第六個疑點,只有雲樓樓主最為仰賴的幾位高手才知道。

***

「那年,就在恩師帶傷逃逸後,包括臨光老祖、水中月、曲虎狸、四奇七秀,還有你,五芒星在內,不都接到樓主的密令?」

面對十二羽的質問,五芒星默然已對。

「我聽說過那道密令:『査出鳳霞金冠的下落』。」十二羽冷笑道,「試問,若不是樓主已知鳳霞金冠藏在雲樓,又被某人從雲樓中帶出,他又怎會在恩師失蹤後,衙門昭告前,便發下這道密令?」

不待五芒星的回應,十二羽徑自了結這話題:「話說回來,事情都過這麼久了,金冠早已再現,恩師也重出江湖,該發生的,都已經發生了,還執著在當年的命案,也沒什麼意義可言,不如就到此為止吧!」

「你且先把話說明白,」五芒星忽然問道,「剛才你說當年『差一點就成功了』,是怎麼回事?」

十二羽毫不避諱,笑著答說:「當然就是差那麼一點,我便得拿到恩師私藏的鳳霞金冠。」

五芒星心裡有數,仍不免心驚:「藏在哪兒?」

「就在他私闢的藏書閣中。」十二羽補充道,「動身往不夜前,我去過。」

「你去過?而你沒出手?」

十二羽乾笑幾聲。

「為什麼?」

「為什麼?」十二羽仰首自問,「是啊,為什麼?」

***

古佛寺北二百里,笙歌達旦不夜城。

劍青魂和蘇境離,隨著那雲樓老祖臨光回不夜城,會見凌雲雁。一進城,臨光領著兩人,直抵城中最大的酒樓,雲樓一眾早有安排,於此樓大設宴席,款待兩人。江湖各幫要人盡赴此宴,賓客不下數十人,甚是熱鬧。

劍青魂見此盛大排場,表面佯裝歡喜,心裡卻是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於是託辭去解手,兀自走出樓外,蘇境離見狀亦跟了上去。

蘇境離看這樓裡樓外,均有雲樓幫眾圍事,暗自苦笑一聲,用龍虎山住民的共同語,和劍青魂交談:「師兄,咱們這一來形同被軟禁了。」

「我倒也不是沒想過臨光會來這招,但想不到他用的這麼徹底!」劍青魂竊語道,「越是要留住我們,我們就越不能留下來。可是,現在要走可不容易。」

蘇境離點一點頭,深以為然:雲樓迎賓場面如此盛大,兩個主客若是就這麼逃了,看在旁人眼中,只道是客人不賞臉,要和雲樓撕破臉,「敬酒不吃吃罰酒」。不但令三幫之間的盟約蒙塵,蘇家觀諸弟子和奇兵院院生們的安危,亦頓生不少變數。

蘇境離思忖了一會,道:「我是有一計,但是一來,此計只允許我們當中一人逃脫,二來,此計尚須有一個得為我們引線的信差。」

兩人正竊竊私議間,一旁忽然傳出道聲音:「兩位貴客,進來暖暖身子嘛。」那股聲音稚嫩甜美,不澀不俗,引得劍青魂轉頭一望,原來是位酒樓的清倌人,年約十五,正笑吟吟的與他倆對望。

不等劍青魂回答,蘇境離先問那倌人說:「我記得,妳叫小九是吧?」

「小女子正是九笙。」

「那好,九姑娘,」蘇境離笑道,「我要修書一封,邀幾個朋友來。這封信,越快送出去越好。」

九笙微微頷首,道:「請跟我來。」

說罷,九笙領著兩人穿過喧騰席間,揀了間相對安靜的廂房,有一床一桌兩凳。九笙張羅到一盞油燈和文房四寶,蘇境離便振筆疾書,解釋道:「承蒙雲樓老祖設此酒席,為我們師兄弟倆做足了面子。我和不夜城的幾個幫會也有些交情,打算邀他們來賞個光,亦是為雲樓增添名聲。這是美事一樁,想來臨光老祖不會拒絕。」

九笙侍立一旁,附和道:「蘇前輩說的有理,小九願為前輩接下這趟差使。」

「多謝九姑娘相助,另外,不必叫我前輩,我們以平輩互稱即可。」

「但您確實比小九年長的多,不然讓小九叫您一聲哥哥罷?」

「哈哈,就隨妳吧!」

談笑間,蘇境離寫了三、四封邀請函,俱不密封,可隨時打開檢查內容,悄聲囑咐九笙分別送到寶泉門、龍神會等城中的小幫會。待九笙領命而去,蘇境離和劍青魂又商量好一陣子後,方才回到大廳酒席間。

不久,城中各幫會的貴客陸續上門,龍神會長老領著一干幫眾,見了蘇境離便是長揖一拜,朗聲笑說:「上回不知道您就是『伏龍將軍』本尊,諸多不敬,懇請見諒!」蘇境離本不欲搬出當年那「伏龍將軍」的渾號,但話既出口,便一笑置之。龍神長老一揮手,幫眾便抬上約莫十只禮物擔子,包括五甕「流雁一醉」和五桌山產名菜,緊接著,寶泉門門主也領著一干門生,抬來十擔重禮造訪,其他受蘇境離所邀的不夜城大小幫會亦陸續到來,一時之間,酒樓多了一倍的賓客,場面益發熱鬧。

臨光見了這一大批不期而來的賓客,卻絲毫不以為意,一樣喜笑迎人,做足了招呼的禮數,倒是一旁的陸仁賈看著喧騰酒席,眉頭蹙的死緊,趁著臨光回到席位的空擋,貼身附耳警告道:「老祖,場面出乎預期的混亂,當心貴客『混水摸魚』。」

「不打緊。宋遠頤隻身往古佛寺去了,留下一批人手,把他們都調來警戒。」臨光悄聲笑道,「至於兩位主客,我會想辦法留他們下來。」

正說著,劍青魂便湊上前來,向臨光一揖道:「承蒙大前輩款待,可惜晚輩尚有要緊事,必須先離開了。在此謝過雲樓諸位。」

「喲?這麼急著要走?」臨光拉高了嗓門,「難道,是嫌棄我雲樓的禮數,還不夠隆重?請不起堂堂奇兵院主?」

此話一出,喧譁聲嘎然而止。劍青魂早料到有這麼一招「留客令」,不慍不慌,從容謝道:「晚輩不敢嫌棄,實在是因為鄙院院生皆初出江湖,須晚輩不時勤加管教,倘或一個不慎,做了有壞江湖規矩之事,這可不好。」

「哈哈,貴院院生皆為一時俊傑,年青人血氣方剛,偶有衝突確實難免,不過我等本著包容新人的海量,不在意給得罪了,院主別這麼擔心。」臨光笑著擺擺手,「更何況,放手讓新人去闖,他們學的才快,咱們做前輩的倘若時時刻刻盯在身邊,反而會妨礙了他們成長,可不是?」

待臨光說完,幾個老成的江湖賓客也跟著笑出聲來。劍青魂面皮上陪著笑,心裡不禁暗罵:「好個包容的老祖!不是你的人出事,你當然不在意!」而劍青魂更擔心的,是院生們被臨光一計引來不夜城,自己又在威逼利誘下權且和雲樓簽下盟約,一旦不知情的院生們行經古佛寺,無端捲入兵府紛爭,壞了盟約談好的「不涉入戰事任何一方」,盟約必生異數,若院生和雲樓幫眾起了衝突,則情勢更加不妙。

「不過你這麼擔心這群後進,不讓你離席,這也說不過去。」哄笑間,臨光忽然話風又轉,引得劍青魂一陣莫名其妙。但見臨光信手拎來一甕龍神會所相贈「流雁一醉」,笑道:「咱們比一場酒,給貴客們助興,你勝了,便『放你一馬』,敗了,就罰你們師兄弟作客三天,以盡禮數!」

此話一出,酒樓再次轟起一陣喧譁,賓客們競相鼓譟,莫不想湊近些看這場別開生面的「鬥酒」。待劍青魂淺笑一揖應之,接下這場群眾更是一番喧囂,把一干清倌人都喊了上來,備妥賽墨玉碗一雙,小菜數碟,開了「流雁一醉」,斟滿兩碗,然後劍青魂又是一揖,道聲:「不才晚輩先攻!」接過一碗烈酒,一飲而盡,扣碗示眾,眾人見了紛紛叫好!輪到了臨光,亦單以左手端碗,仰首將碗中烈酒一飲盡空,迎來賓客們又一陣喝采!

一旁的蘇境離默默觀察這場「鬥酒」,只見兩人鬥的不只是靠體力,更是兩人的武功修為!劍青魂出身蘇家觀,對於內功修習的領悟甚深,他憑當年苦修內功所學的解氣化力心法,每飲一碗酒前,必放慢動作,緩緩舉碗,趁此運起全身氣勁,來消解郁烈酒勁,就這樣,劍青魂連亁數十碗烈酒,臉色不變如舊。然而對面的臨光亦不遑多讓,與劍青魂對飲數十碗,神色仍舊清醒沉靜,想當然爾,同樣是藉著自身雄厚内勁,抵禦酒性。兩人對飲了足足有兩刻鐘,五甕「流雁一醉」俱已見底!這一戰不見劍光血影,但看在武道中人眼中,卻和真刀真槍動手同樣令人驚心!

兩刻鐘後,眾人逐漸靜默,不敢再喧譁,但見劍青魂先露出了敗相,臉上透出酒紅,滿口酒話盡吐刺鼻酒氣,眼神更是逐漸渙散,而另一邊的臨光老祖,神色竟然從容依舊,隻手端碗,笑問對手:「就這回合打住,如何?」

「我......還行!」

劍青魂眼皮已經快睜不開了,「嘩喇」一聲掃開眼前菜盤,抓緊酒碗碗緣,另一隻手顫抖著斟酒,酒斟滿了,他搖晃著送到嘴邊時,忽地一陣作嘔,酒碗「哐啷」落地,他則勉強雙手扶几,嘔了一地酒水,失態之至,惹得周圍觀眾譁聲四起,一度靜默的場面忽地又亂作一團。臨光微微頷首一笑,喚來九笙和幾位童子,為劍青魂收拾殘局,更衣沐浴。

吩咐好了,臨光起身拱手,對群眾道:「還請諸位貴客,切勿為此敗興,既然是我先提的比賽,理應由我擔起責任,我便依約,在此連開三天宴,宴請龍虎山的兩位師兄弟高人!蘇二莊主,還請不吝留下賞個光。」

說完,他笑對蘇境離,蘇境離嘴角勉強一咧,拱手回禮,不知兩人內情的群眾,哄然又是一連串逢迎喝采!這時,龍神會長老領著諸幫眾,一擁而上,七手八腳扶著劍青魂,一團人就這麼鬧哄哄的,把劍青魂拱入二樓某間空廂房。負責盯哨的雲樓幫眾連忙跟了上去,勉強擠入廂房中,就近繼續監視劍青魂的動靜。

然後臨光信手抽條絲絹,從容擦拭空著的右手,蘇境離這才發覺臨光的右手三指竟滲出絲縷酒香。原來臨光不但以内勁抵禦酒氣,甚至運氣全身,將熊熊灌入的酒氣點滴蓄入右手掌間的氣脈,化作汗水,自藏著的右手三指涔涔滴出。正因此,臨光同劍青魂一樣暢飲烈酒,卻又不動聲色地蓄氣凝水,排除酒氣,只殘留些許後勁在體內,神情氣色自然不受影響。

待蘇境離發現了這眉腳,臨光又一次垂手而笑道:「多年前學會的,一點應酬的小技倆罷了。」蘇境離則擺擺手,一笑婉謝道:「甘拜下風。」其他賓客見狀則踴躍稱讚,掀起一波波笑鬧。

酒席這一端笑聲不綴,另一端的劍青魂則給抬進了廂房裡,換上乾淨衣服,推到床上,蓋上棉被,不一會,床上便傳出如雷鼾聲。龍神會留了一個跟班的小廝就近照護,雲樓幫眾不想靠近酒氣薰天的床鋪,便守在房門邊,監視廂房內外的一切動靜。

***

這一夜,幾乎全不夜城的江湖中人盡皆赴雲樓大宴,唯獨疾風鏢局,不動聲色地,包圍了劍青魂的居所,重重把守,深怕放過任何一個不速之客。

有別於通宵喧嚷的酒宴,夏宸和神疾風兩人獨坐劍青魂的書房,窗外只聽得見沙啞風聲。神疾風從床下的櫥櫃找到一甕好酒,與夏宸在房間裡對飲,淺酌一番後,夏宸問道:「疾風,你有什麼話想說?」

神疾風沉吟須臾,坦白答道:「總鏢頭,我還是心有不甘。」

夏宸問:「你是說雲樓和自在莊私相授受的事?」

神疾風說:「好歹我們疾風鏢局,十五年來在將軍城南北經營有成,雲樓這麼一搞,讓自在莊的後生小子,一夜之間和我們平起平坐,憑什麼?」

「臨光讓的是他們雲樓的地盤,我們也管不著。」

「雖說臨光老祖是江湖諸幫的大前輩,但既然他奉總鏢頭為師,要讓地盤,也該問過總鏢頭。」

「疾風,你這話可差遠了。我收三妖為徒,不過是順著臨光當年一言之諾,『誰救出流雲飄蹤,誰就收三妖為徒』,如此而已。但這三個徒弟的事,我可約束不到啊!」

神疾風吁了一口長氣,問:「話說當年,臨光率三妖拜總鏢頭為師,約法三條,約的是什麼?」

夏宸想起往事,噗笑一聲,「第一條,不准毆打師父。」

神疾風一愣,又問:「那第二條?」

「不准毆打師父。」

「第三條?」

「不准毆打師父。」說罷,夏宸忍不住大笑。

神疾風亦失笑出聲來:「就這樣?」

「這很重要,所以要說三次。」夏宸止住了笑,「霜月三妖名震江湖,臨光老祖更是心高氣傲,他肯敬奉我這個後生『師父』,對我已經足夠了。至於雲樓鏢局,各自管各自家務事,我這師父何德何能,得以左右雲樓的決定呢?」

夏宸為神疾風又斟一杯酒,繼而開導他說:「再者,這件事當往好的方面看。所謂『權重惹人忌,位高迎風寒』,我們鏢局沾了邊關大捷的邊,可也沾染了一大筆血債。為此,我們這十五年來得以獨享大漠南北鏢務,但在這段日子裡,不知明裡暗地,擋到多少人的財路,得罪了多少人物?我無端地惹到朝廷,就是個警訊。如今有個後起的自在莊,與我們並肩,分了好處,也分散了敵意,對鏢局而言,這不啻是一條永續經營的活路。」

神疾風聞而不答,舉杯端詳著酒面,夏宸又道:「為了朝廷這場無妄之災,我們可是吃足苦頭,不過也趁這個機會,把鏢局上上下下的人,都認了個明白。疾風,鏢局誰靠得住,誰靠不住,這段日子你可看得明白?」

神疾風答道:「這是當然。」

「那麼,『四龍』和『七宿』,可有讓我們失望?」

「這幾個年輕後進,讓鏢師個個都服氣,能夠獨當一面了。」

夏宸頷首一應,又問:「珞三當家如何呢?」

「她啊,」神疾風淡然一笑道,「這些日子以來,可真難為她了。虧她能挺得住,我們才能專心應付兵府。」

「說到兵府,」夏宸啜了一口酒,放下酒杯,「朝廷何以在此時重啓血案,連鏢局也給捲入?這箇中原因,幕後主使,我已經知道個大概了。」

神疾風臉色一沉,問道:「果然是兵府在背後作梗?」

「不該這麼說,」夏宸單手托著下巴,「流雲飄蹤絕對沒涉入此事,否則,我也不會配合著他行此詭計,演這麼一齣戲。」

「但是,假如說兵府當中有人對鏢局搞鬼,此人來頭必定不小,而流雲飄蹤身為兵府少主,竟對此充耳不聞,這說不過去啊?」神疾風又問,「當有那可能,流雲飄蹤瞞了我們什麼?」

「也不是。」

夏宸斷然否認,卻又不願多說,只是往環望四周。神疾風知其意,不再多言,倒是夏宸見狀,又透露了些許口風:「我不怪流雲飄蹤,『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他代表兵府少主與江湖諸幫周旋,也得同時顧到自家人,特別是自家老父的面子。和流雲老前輩有關的人事,縱使有所不妥,他也不便貿然變動。」

「總鏢頭這話?」神疾風臉色一變,「難道這和流雲老前輩有關?」

「自然有關。總之,『投鼠忌器』,流雲飄蹤要『為民除害』,偏偏這禍害,就在自己身邊,架了把刀,挾持了人質。」夏宸低吟道,「他不得不謹慎,不得不拐了這麼大一個彎。」

話說到此,夏宸傳個眼神,示意這話題到此打住。神疾風又問:「話說總鏢頭的手腳真快,只見你四天前還在流雲別府,今天就到了不夜城。」

「可不是嗎?」夏宸笑道,「還以為這十幾年來,我們已經把大漠南北的陸路水路都走通了,如今才著實見識到龍脈密道的真正厲害。局裡最快的快馬,從大漠邊關到不夜城,起碼要走個四、五天,這回我們走了一條全然陌生的水路,隻身輕舟,竟然一天就到了不夜城!」

「這麼快?」

「是啊!就我所料,即使是整隊鏢師,全副武裝,沿這條水路乘舟逐流,至多也只要三天。」夏宸慨然而嘆,「難怪江湖諸多兵家名門,無不傾力探究這龍脈密道的全貌,『兵貴神速』,假如能佔據這條地下水路,肯定無往不利!」

「總鏢頭說的有理,」神疾風沉吟道,「但,這麼一來...」

「對,這條神速水路,是兵家必爭之處,不是疾風鏢局能涉入的。」夏宸又是一嘆,「咱們畢竟是做生意的,不宜太過介入兵家之間的爭鬥中,更不宜牽扯到朝廷紛爭,這回大漠血案,就已經夠受的了。」

神疾風不斷點頭,深以為然。然而夏宸話鋒一轉,又道:「可是,人在江湖,不把握住機會往上爬,終將給人踩在腳下,一世抬不起頭來。這就是人世間的矛盾所在。」

神疾風一時接不上話,夏宸也只是笑笑,兀自喝乾了酒,忽問道:「話說,你答應人家的東西,該找個時間送去了。」

「什麼?」

「你忘了?你答應蘇境離的事?」

「哦,對,對!」神疾風恍然大悟,「不過,魚鱗冊早已到手,總鏢頭竟然瞞了我們這麼久。」

「當初局勢不明,這件事得保密的好,現在就沒這個必要了。」

「可是話說回來,當年老頭兒為何私相授受,給了浮生小子那塊賽墨玉符?」神疾風指的,正是浮生墨客的父親,「他瞞了鏢局這麼久,那玉符裡頭,除了魚鱗冊一事外,究竟還記了些什麼?」

夏宸思忖了一會,正要回答,忽然傳來一陣輕盈的敲門聲,打斷了兩人的對談。來人竟是九笙,夏宸貌似與她熟識似的,問道:「你怎麼來這?雲樓的宴席散了嗎?」

「宴席正熱鬧著呢,」九笙笑盈盈地輕巧一問,「小女子冒昧一問兩位前輩,可有發現什麼陌生人?」

「沒有。」神疾風起身哈了哈腰。

九笙又追問:「真的?我以為會有客人來這裡呢?」

夏宸答道:「這裡沒有甚麼陌生客人。」

「隔壁倒是有一個。」

話未說完,神疾風迅速抽劍,一劍刺穿牆壁邊的檀木書櫃!那一劍之輕至快,彷彿徐風吹動一池靜水!

書櫃後方,隱約響起一陣腳步聲!

「原來是在那裡,」夏宸笑道,「只知道他從一開始就躲著偷聽,卻不知道躲在哪兒?」

「總鏢頭,小心暗器。」

神疾風叮囑一聲,旋即雙手握住櫃邊,沉聲一喝,將檀木書櫃拉開了一道尺寬的縫,隔著縫,約可窺見隔壁密室,有一道祕密樓梯,而那偷聽的人顯然早已下樓梯逃了。

「可惜,」九笙道,「沒認出那是誰。」

「怎麼認不出呢?」夏宸反問,「知道這房子的機關,又能躲過疾風一劍的,除了屋主,還能有誰?」

神疾風沉吟了一會:「我們要跟下去嗎?也許下頭還有什麼機關?」

夏宸徑自經過神疾風,奮力拉開書櫃密門,答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們下去會會他。」

於是夏宸打發九笙離開,與神疾風一先一後下了密室的樓梯。行走間,神疾風輕聲問道:「總鏢頭,剛才那孩子呢?」

夏宸會意,答道:「那小姑娘不可盡信,但,現在還算是和我們鏢局同一邊的。」

「何以見得?」

「你那一劍落空的當下,我聽到她先說了『可惜』兩字。」

「不是可惜我們沒在一開始識破那人?」

「看來不是,」夏宸又低聲道,「雖然不知道她效忠哪一方,但顯然的,她決不是這屋主的人。」

正說著,兩人沿著樓梯走進一間地下室,地下室已有一人,身穿龍神幫眾的華衣,面無表情,雙手抱拳以候,正是「拳意藏鋒」劍青魂!

「說起來,是我們兩位私闖貴宅,失禮在先。」夏宸面帶諷刺,咧起嘴角,朝劍青魂拱手一揖,又問,「但我還以為老兄去赴臨光的盛宴,沒喝個三天三夜是回不來的。你是怎麼脫身的?」

***

原來宴席剛開始,蘇境離借九笙一用,發帖子廣邀不夜諸幫赴宴,表面上是為了做給臨光面子,往深一層想,為的則是把場面弄亂,收「混水摸魚」之效。但蘇境離這條計的精髓,卻是在寫給龍神會的那封帖子上,藏了只有龍神長老才看得懂的幫會暗語,極祕密地叮囑長老一條秘計。

於是龍神長老清點了一批青年才俊,招搖過街,共赴雲樓大宴,劍青魂便依計的第二步,找上臨光,相約鬥酒,恰好臨光先開口了,劍青魂自然樂得聽從。拼酒時,乍看臨光大肆運勁,蓄氣凝水,佔了上風,但實際上,劍青魂私下亦運起蓄氣凝水的內功,只是刻意不運勁到底,點到為止,佯醉詐敗,為的是令雲樓幫眾掉以輕心,好遂行此計的第三步。

待龍神長老收到暗號,趁亂一呼,龍神會諸眾便團團簇擁著劍青魂,入廂房更衣沐浴,混亂中,一個預先安排好的龍神幫眾,和劍青魂換了位置,當了劍青魂的替身,給一群夥伴換上劍青魂的衣服,哄哄然地推上了床詐睡,負責監視的雲樓幫眾不喜酒醉穢氣,只遠遠躲在門旁監視,絲毫沒察覺到床上的「劍青魂」有何異處。劍青魂則迅速換上龍神幫眾衣物,趁著熱鬧掩護,悄悄離開酒席。

脫逃成功後,劍青魂先返回居所,察看院本部那兒的飛鴿傳訊,至於蘇境離則留了下來,伺機應變。兩人以為此計萬無一失,豈料從一開始,便給那信差九笙通盤識破!九笙看似涉世未深,卻冰雪聰明,一覷到那封給龍神會的帖子內文,便察覺到不對勁。但她並未通報雲樓幫眾,而是不動聲色,待劍青魂按計脫逃後,方才託辭離開筵席,到了劍青魂的居所外頭,靜候好一陣子,見屋內並無殺伐動靜,這才邁步入室,遇到夏宸和神疾風。

九笙離開了劍青魂的房子,獨自走在月色中,仰首望天,又一次低喃道:

「可惜,連神疾風的快劍,你也躲得過。」

***

四更時刻,羽家精銳拔營夜行,到了預定的葫蘆隘口,擺下陣形,準備在此伏擊明教軍,搶回空虛禪師。此時斥侯來了,單騎入陣,見十二羽便下馬,朗聲稟報:「已查出明教軍隊的動向!」

「動向如何?」

「駐營南方七里處,明日清晨,往隘口來!」

「規模?」

「約莫七百步,十來騎,輜重若干,馬車一輛!」

「看淂見馬車裡護送的誰?」

「天黑不能識!」

「唔,領軍者?」

「一位女將軍,名叫風潔綾!」

「好。」

十二羽令斥侯退下,兀自冷笑道:「終於來了。」

他轉頭見一旁的五芒星,發現五芒星神色凝重,沉思不語,便笑道:「兄弟,別擔心,只要空虛禪師熬得過『三日喪』,我必在明日一戰保他人身平安。這件事,你當信得過我。」

「我相信你,」五芒星開口,「我是納悶,明教的統軍者,不該是她。」

「難道你小瞧女流之輩領兵?」十二羽又乾笑數聲,「我可不敢,有本事帶上這群東歸弟子的,絕非汎汎之輩,不能低估了她。」

五芒星嘴角微咧,不再多言。他和十二羽一樣,不敢小瞧了風潔綾。

但他依稀記得,統領這支明教軍隊的,應該還有一個人。

***

三更時刻,不夜盛宴正熱鬧,那個領命照料「劍青魂」的龍神會幫眾「老七」,眼巴巴的聽著樓下觥籌錯落聲,好不羨慕。他想:其他人都在享受,只有他得陪著這詐醉的「趙老六」,還得瞞過雲樓的眼線。

床上醉漢的鼾聲響亮,響得另一個監視的雲樓幫眾厭惡地蹙起眉頭,對老七使個眼色。老七知其意,苦笑一聲,試著輕推那醉漢一把,悄聲道:「老六,鼾聲小一點,你太惹人注意了。」豈料他手剛深入被窩,就被那醉漢的滿臉鬍渣刺得縮手,不禁暗罵了幾聲。

又過了好一會,老七忽地想起一件事,臉色唰地一白。

「老六沒蓄鬍子啊!」

他一急,將一床連人帶被,猛然一掀!一個醉漢給掀到地板上,滾了幾圈,他滿臉鬍渣和一臉病容,抱著一甕酒瓶,睡的正香甜。

那人既不是劍青魂,也不是老六!

老七又掀開床板,床板下原來還有機關,摟空了一蓆子大小的空間,此刻裡頭躺了一個人,正是老六。雲樓幫眾見此人非劍青魂,亦變了臉色,大喊:「你們玩什麼花樣?!」

那醉漢給驚醒,睜著一雙紅眼,笑出一聲酒嗝。

「我來喝免錢的酒,喝多了,借個床鋪打盹。」那醉漢笑道,「這裡還有酒嗎?」

兩人齊聲又問:「你是誰?」

「明教弟子,陸浩宇。」

陸浩宇搔頭撓腮,又笑了一聲。

***

當雨紛飛從夢中驚醒時,月色正向西沉,時間該是將近五更。

雨紛飛許久沒做過同樣的夢了,有些懷念,有些不安,又有些惆悵。她無處可去,惟一想得到的,是李無憂。

當她到了李無憂的住處,發覺房門半開,不禁臉色一變。她推開門,只見房間裡空蕩蕩的,另有一道從未見過、半開的祕密板門。雨紛飛沿著板門下一條密道,一步步慢慢走著,看到一團紅光,當她走近那團紅光時,便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迎面而來,待她看清紅光來源,不禁倒抽一口氣。

紅光來自一間密室,滿室散亂著殘缺傢具,貌似才剛經歷過一場血腥打鬥。更叫人驚心的是那三面血紅的牆壁,牆上濃烈的血跡,像是用木桶盛人血,一桶桶潑灑上去的。

「很美吧?」

雨紛飛已快站不住腳,這時從密室中傳來一聲問候。定神一看,一道修長身影佇立密室中,一手舉著蠟燭,燭光映在血牆上反射出熒熒紅光,另一手端著一只玉盤,盛著一壺酒,兩只玉杯。

「這裡從十年前,就不曾變過。」

那身影是名男子,說不上是好看或難看,在從容神色中帶一絲微妙的魅力。他的口音古怪,笑了笑,繼續解釋:「十年前,他在水都比武的前十天,被發現倒臥此處,經脈盡斷。」

雨紛飛終於能開口:「是誰?」

「誰?」

那男子歪著頭,思忖了一會,忽問道:「我是誰?」

正當雨紛飛納悶著,男子又開口了:

「你問這什麼問題?人家小姑娘初次見面,哪認得你?」

「哈哈,說得也是。」

「而且你每次話只說一半就打住,不清不楚,這老毛病也該改一改。」

「話說回來,當今江湖,應該沒幾個人認識你了。」

「是啊,而現在的我,到底是誰?」

「連你都識不得自己了?這可不是好玩的。」

「不、不,你不覺得這問題挺有深意?」

男子彷彿無視雨紛飛般,自說自話,又像是有其他人在場一起閒聊瞎說似的:「我是誰?」

雨紛飛這時發覺自己冷汗淋漓。她從沒這麼害怕過,卻不知道為什麼?

「啊咧?」

男子一瞥雨紛飛,笑道:「都忘了妳也在這,喝杯暖身酒如何?」說罷,一只玉杯忽然遞到雨紛飛面前,無聲無息,驚得雨紛飛退後半步。

「剛才妳問的,是誰在這裡被殺嗎?」男子道,「當然就是那『深淵的惡魔』,就在他解開鳳霞金冠的那一天。」

雨紛飛又問了一次:「前輩,你是誰?」這是多此一問,此刻她心裡已經猜著個八、九分。

「我嘛?唔,上官風雅、無始劍仙、香鰻魚蓋飯、悟能、暗滅沁殤...」

男子將蠟燭擱在染血的地板,端起另一只玉杯。

「這幾個朋友,現在似乎稱呼我另一個名字。唔...」

他像是在回味難忘的往事,眼神飄的老遠。

「独孤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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