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深淵十九
原罪深淵十九
筆者:乙寸筆
2019/10/15
天將微明

三更天時,不夜城最熱鬧的一條夜路,樓房燈火通明,人潮洶湧如白晝時分,九笙細小的身影走在人流中,毫不起眼。她走得很快,不想再遇到任何人,有太多的人在找她,而且多半不是什麼好事。



忽地,她眼前忽然一空,四周遊客不知交頭接語些什麼事,緊接著紛紛退避,徒留她兀立街道中央。她尚未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眼前突現兩路人龍,是約莫二十餘名姑娘,個個芳華正茂,簇擁著一只奢華轎子,六名姑娘充當轎夫,轎子裹上五彩織錦,織錦上繡滿鳳求凰。

轎子停在九笙面前,兩側姑娘攙扶轎上的華貴公子下轎,那公子年紀輕輕,儀資華麗,但見他甫一下轎,身子便忽地一傾,看熱鬧的觀眾以為他就要跌個狗屎塗面,豈料他又一個邁步定身,單膝跪在九笙面前,手捧一只繡盤,盤中盛滿大小夜明珠,朗聲道:「誠摯懇請九姑娘,收下『合歡頂巔』的邀約?」

兩側隨侍的姑娘聞聲齊唱:「流塵公子如此情意深重,九姑娘,妳知否?」

「沒興趣。」

九笙冷哼一聲,就像是沁過涼水的一掌,打在那華貴使者紅透的臉上。

「你家流塵公子怎看得上我?之所以找上我,只因為我找得到『他』。」

使者滿面春風的笑意黯淡了些,也真誠了些。

「妳說的不錯,少主為的是蘇大前輩。但是...」

「蘇昀絕已死,」九笙擦身而過,「公子想要男人,江湖多的是,何必花心思在一個死老頭身上?」

使者背對著九笙小巧的背影,喊道:「少主要我轉達另一句話。」

「甚麼話?」

「古城下,黃泉間。」

九笙止住了步伐,低垂了眉頭,

使者見事有轉機,趕忙一揖:「九姑娘,妳多給句回話,讓我有個交代。」

「就這麼回你家少主,」九笙補上一句話,「他就算人還活著,心也死了,否則當今昀泉主,怎還會是姓墨的?」

說罷,她便信步穿過脂粉交織的人牆,遠離人潮。觀眾一看沒戲了,紛紛四散,尋各自的樂子去。除了一人,獨坐酒樓二樓,倚著窗,撫弄懷裡愛貓,用指腹擼著牠柔滑的背,雙眼直視著九笙遠去的背影不放。

這時有位侍女上樓,探問道:「少主,要拿那姑娘怎麼辦?」

「傳下去,繼續盯著她。」

侍女頷首以應,為房間添上一爐濃郁的薰香,欠身而退。就在這時,房間暗角裡傳出一道聲音:「難為世姪了,這本來就不是件簡單的事。」

少主回身行禮道:「老世伯快別這麼說,既然是您要人手辦事,姪兒理當效勞。」禮罷,又吩咐侍女,「為葉老前輩添杯聖母玉露湯。」

「不必。」

葉非墨笑笑不答,走出暗角,倚著窗,俯望不夜市街,街上點點燈火,閃爍在他的玉白面具上。

「可是,老世伯,既然姪兒都找出他的藏身所在,何不...?」

「不成。」葉非墨沒等流塵問完,就打斷他的話,「要請他出來,透過小九兒最是妥當。我不便出面問小九兒,合歡聖女和她有點交情,不如請她去問?」

「老世伯這主意不妥,」流塵搖了搖頭,「她們一見面就要吵架,況且您老也看到了,那九姑娘心裡丘壑分明,平時做姊妹人家,談笑歸談笑,說到江湖事,怕是仙姑降世也勸不動她。」

「那就暫且作罷,靜觀其變。世姪千萬記住,你只是找到他的住處,但是千萬別動他,一動手,反會把他弄丟了,所以千萬不能急。」

少主不甚明白他的意思,唯有點頭附和,又問:「姪兒冒昧,再問老世伯一個問題。」

「蘇昀絕是個危險人物。」

葉非墨轉過頭來,彷彿能看穿流塵心裡的疑問:「他是個老昀泉人,但『十二氏』不認他。他不為我等所用,但也不能讓他給江湖任何一方劫走。」

「為什麼?難道他練成了『九倍穹蒼』?」

葉非墨笑了:「他啊,論武功算是末流,玩躲貓貓的本事倒是不錯。」

「既然他功力不足為懼,老世伯忌憚什麼?」

葉非墨壓低聲音:「既然你問了,我便讓你多知道一些關於他的事,但,為了你的安全,不能透露太多。」

「是?」

「先問一句,你對昀泉的歷史知道多少?」

「還好。」

「那麼,簡單的說,蘇昀絕出身『執筆』一家,家族歷代與三家『上參事』往來密切。」

葉非墨心知流塵對昀泉歷史知之甚少,多說無益,所以只提個概略:「箇中曲折一言難盡,總之,蘇昀絕知道太多的事,從王朝到江湖,昀泉到中原,群英決、無心門,甚至於罪淵閣的箇中秘辛,他都略知一二。從他身上套出任何一句真話,都足以動搖當今的江湖秩序。」

流塵驚訝之至,反而忍不住笑了:「當真這麼危險?那他怎麼能活得到現在?」

「因為沒人知道,假如他死了,會留下什麼遺囑,交代什麼人,昭告什麼樣的骯髒事?」葉非墨舉起一根手指,放在流塵的雙唇間,「絕大多數的江湖人,除非被逼到了絕境,否則沒有人會真心冒這個險去殺他,寧可他守住心裡話,安享天年,互不相犯。只要他不說話,他可以活得比你我還久。」

「既然沒人要殺他,老世伯怎麼突然關心他來?」

「我說沒人要殺他,是假設江湖人個個正常的很。可惜事與願違,如今江湖就出了個瘋子。」葉非墨道,「我已經先派人去盯著,可那人被瑣事纏住了身,以防萬一,又請了你們來。」

「瘋子?」

流塵心裡忽然閃現一道不祥的想法。

「如果你在想那瘋子會是誰?別懷疑,就是他。」葉非墨道,「你甭擔心他,其他幫會已經有行動了,就等一個最適當的時機。話說到此,且別多問,以免洩露天機,我們優先保住自己人,為民除害這種麻煩事,就交給別人去做。」

說到此,葉非墨促狹一笑:「動刀動槍的,費勁又危險。」

這時,侍女又悄悄地回來,待流塵說完話,靠近他耳邊,輕聲通報一道意外的消息:「監視的人來報,有三個人去拜訪大前輩。」

流塵臉上浮現困惑的神色:「蘇大前輩?什麼時候的事?」

「剛剛才得知的消息。只知道有一男一女,年紀尚輕,帶一群孩子闖入古墓密道,久久不出,貌似給大前輩邀了進去。然後,又去一個人,蒙住臉孔,看不清長相。」

流塵點了點頭,打發侍女離開。葉非墨在一旁聽得真切,同樣蹙起了眉頭:「這可有趣了。」

「老世伯,您不擔心嗎?」

「你擔心他們是殺手?這我倒不認為。」葉非墨摸著下巴,「後面那人另當別論,前面的一男一女,哪個殺手會帶一群孩子去殺人的?不過她們似乎有些來歷。不知是何方人物?」

流塵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也一無所知。葉非墨則起身道:「好了,多想無益,該走了。」

「這麼快?您不多坐會?」

「此地不宜久留,你們也該離開了。」葉非墨邊說著,邊拍拍流塵的肩膀。

「這?這又是何故?」

「哎,現在不好說,總而言之,」葉非墨看著窗外,低沉道,「這裡不安全了。」

***

三更天時,銀色月光撒在古佛寺外的荒漠。曾是昀泉的一代耆老,蘇昀絕,如今自我放逐到這荒漠地下,百尺深處,獨居十年之久。今晚,他難得招待客人,包括遨遊、琋月幻華,以及隱翼和他領著的一群小貓賊們。

遨遊和琋月幻華,一男一女,並坐一張橫擺的石碑前。蘇昀絕拿一只石碑橫擺著充當茶几,倒三杯清水代替美酒,舉杯相敬。

待琋月幻華娓娓道盡今日種種事情發生的經過,蘇昀絕慷慨允諾,要為隱翼找一處安全的新家。琋月幻華振奮不已,但蘇昀絕旋即又開了條件:

「然而,眼下有件要緊事,正好請你們兩位幫忙。兩位先在這稍作休息,四更天時,隨我動身,到某處打掃打掃環境衛生。」

琋月幻華猶疑了一會,點頭允諾,遨遊則默不吭聲,打量這古墓密室的四周環境。這間密室裡有著滿滿的新奇玩意,有些甚至連飽覽珍稀的琋月幻華都未曾見過,遨遊常年專注練功,更是「睜眼不識夜明珠」;和滿室珍玩相形之下,琋月幻華手中的鳳霞金冠,竟顯得拙劣無奇。

「金冠不足為重,重要的是解開機關,奪取『穹蒼』。」蘇昀絕見遨遊的眼光漂移到幻華手上的金冠配件,便要了過來,「但,這可沒那麼簡單,要付出代價的。」

「前輩說的是,一旦解開,便能助自身功力攀升九倍,這機關必定複雜難解。」琋月幻華陪著笑,交出金冠,「在下資質駑鈍,肯定做不到的。」

「我說的重點是代價,不是機關。」蘇昀絕冷笑一聲,「要解開機關,得用性命交換。」

遨遊驚問:「前輩,這話怎說?」

「就拿這樣小東西來說吧,」蘇昀絕拿起金冠把玩著,「這件玩具,全靠習武者運勁生氣,啓動機關,但是『氣』這玩意兒,看不見摸不著,要怎麼驅動機關呢?就是透過這個,瞧。」

蘇昀絕將配件放在石碑上,遨遊、琋月幻華、隱翼三人,像是瞧猴戲般的把頭湊過去。但見蘇昀絕臉色嚴肅,找根細棍,在配件上點了幾下。

三個觀眾只聽得「崩」的一聲,配件彈出一根長針,長針彈勢之猛,竟然「啪」的一聲刺穿石碑!

石碑應聲裂開一條縫隙。隱翼被這一聲嚇得連連退到牆角,一不留神,哐啷哐啷撞翻好些古玩,而另外兩人盡皆臉色凜然,莫不敢作聲。

「氣,要灌入這玩意兒裡頭,就靠這根針。」蘇昀絕指著機關長針,「所謂『氣血』,氣隨血流,血流到哪兒,氣就傳到哪兒。所以要破此機關者,就得先解開此針,此針刺入自身,流進自己的血,方能談到下一步。」

「這針,要刺在哪兒?」遨遊遲疑半晌,「總不會刺在哪都行吧?」

「當然是心臟囉!」蘇昀絕比著胸口,「像這樣,刺進心口,藉心脈導血而出。最後能不能獲得其中『穹蒼』,都還不知道哩!」

琋月幻華聞之,不禁驚呼一聲。

「江湖上曾有個說法,『拿金冠,博九倍』,博,就是用性命來博。」

蘇昀絕說著,竟兀自冷笑數聲:「可是這一博啊,只要有個閃失,氣血俱喪,別說是高人神力,連自己修得的武功也全廢了,數十年努力,旦夕間歸一,這樣的悲劇,我可是看得多了。想想,這真的值得嗎?」

「可是,一旦成功了,那可就是天下無敵了,就像...」

遨遊話說到一半,忽然打住。

「小子,你想說那『深淵的惡魔』是吧?」蘇昀絕咧著嘴角,「是啊,當年他的確憑著金冠,提升九倍功力,可你知道他的過往,他的下場嗎?」

蘇昀絕枯乾的臉孔逼近遨遊。

「那是在你們剛出生時的事。」蘇昀絕訴說起過往,「那人,世稱惡魔,其實當年也不過是個孩子。」

「他曾是命運聖主的從弟。當年的命運聖門,在中原權傾一時,江湖人對命運門敬而遠之,對那惡魔也畏懼三分,畏懼的,是他背後那命運聖主的威勢。」

遨遊聽著蘇昀絕說著往事,不由得想起自己。

「他不甘心,誓言要靠一己之力,立足全江湖之上,他的夢想有一天,不止雲樓、兵府、天風浩蕩、霜月三妖,甚至連他的師父,上官風雅,屆時都要在他之下。一個人一旦有了這種念頭,行事,就會走上偏鋒,就像他一樣。」

「正巧當年,朝廷廣召江湖各幫,以名利誘之,舉辦水都比武,要選出江湖盟主。那場比武場面盛大,雲樓樓主、無心五絕、霜月三妖,甚至連東山再起的流雲飄蹤也參加了。豈料,比武前夕,這惡魔竟被人發現倒臥自宅密室,僅存一口氣,據說那現場的慘狀啊,哎!」

蘇昀絕說到這,迎著遨遊的渾圓鼻尖吁了口氣,轉身續道:「說到水都盟主一戰,當年場面極其盛大,可眾人預想的結局,倒是沒什麼懸念 - 流雲飄蹤舊傷初癒,論武功是可以剿剿亦水賊窟,卻難以匹敵無心門和雲樓中的一等高手:其他呢,霜月三妖各有其志,疾風鏢局夏宸忙著大漠生意,萍隱居士涼空獨善自身,這一班當年屬一屬二的江湖高人,卻都無意角逐盟主。」

蘇昀絕仰望洞頂,回想過去:「當時江湖間都是這麼說,『能坐上盟主大位的,不是凌雲雁,就是上官風雅』。結果啊?呵呵,出人意表!」

「怎麼個出人意表?」琋月幻華聽得入神。

蘇昀絕在密室裡踱著方步,邊解釋道:「比武總共花了七天,幾乎全江湖叫得出名號的人物都到了,甚至那深淵惡魔,不顧傷勢,硬是報名參賽。過了三天,有一半的人都給打下擂台,第五天,流雲飄蹤也敗了,而且是為了一個女人而甘願落敗,哈哈!可是到了第六天,事情卻生了變化。」

「第六天一早,霜月二妖臨光、水中月,陸續退賽,甚至雲樓樓主也退出了,那天下午,大夥看命運聖主兄弟對決,一邊是貴為聖主的哥哥,一邊是重傷的弟弟,這勝負優劣,很明顯吧?結果呢,情勢看好的哥哥竟然敗下擂台,可把大夥都嚇壞了。那天晚上,不時有流言傳著,『是哥哥心疼弟弟,故意讓的,隔天聖主從弟的對手可是上官風雅,這勝負總該了無懸念了』。」

蘇昀絕摸摸下巴:「別的不說,起碼場外插賭,賠率是一面倒,全押在上官風雅身上。當年我給一個貪字矇了眼,把自身家當也全押下去了。第七天呢?呵呵呵呵呵。」

蘇昀絕說到一半,又苦笑又歎氣,七分淡泊神色中仍帶了三分懊悔,好一會兒,他抬起頭來續道:「總之,當年江湖盟主,就是這個出乎意料的小伙子。他勝過自家哥哥,連他的師父也敗給了他。事後我方才聽說,他早在盟主一戰前就取得另一頂鳳霞金冠,顯然,他負傷拚命,奪得九倍穹蒼,卻把這件事給瞞了下來,直到拿下江湖盟主為止。」

「別的不說,這惡魔當年確實靠一己之力,做到了我等都做不到的大事,理應自那時起,任誰都不敢再輕忽他了。」

說到此,蘇昀絕背對遨遊,忽地回頭,狼顧二人而問道:

「可真的是如此嗎?」

琋月幻華皺著眉頭:「難道不是?」

「小姑娘,一個人要立足江湖,憑的不只是一身武功。我雖然沒多長你們幾年歲數,但天下無敵、四海不容的人,我見的也不少了。」蘇昀絕徐徐轉過身來,「當年那惡魔即便奪得盟主,可各幫各派,各有其志,沒人肯服他啊!當然,表面上大夥不敢違逆他,見到他自是恭敬的很,可私底下呢,那閑話說的難聽之至,這邊就不多說了。至於這小子,何等聰明,當然看得出周遭的心思,於是呢,他行事益發乖張背道,鬧到最後,連凡事都依他的命運聖主,也把這心愛從弟給趕出了命運聖門。你說,這九倍穹蒼,又能為他做些什麼?」

遨遊問道:「因為如此,他才創了罪淵閣嗎?」

「沒那麼快。那年他被逐出聖門後,先去投靠了他的師父。這無心掌門倒也大方,雖然敗給這徒弟,卻還是將他納入無心門,可是也因此,背上江湖間莫大的批判。雲樓和無心門的關係,也是從那時起惡化的。」蘇昀絕負手在後,敲著手指回憶道,「至於罪淵,那是另一段故事了,在霜月三妖折了水中月之後。時間不早了,話且到此。幾位早點歇息,把個時辰後就要動身了。話說,」

蘇昀絕注意到隱翼身形佝僂可笑,原來是倒了件偌大的古物在背上,笑道:「這邪門貓兒倒發現了樣好東西啊!我還以為把她給搞丟了。」

遨遊回頭攙扶住隱翼,小心取下那件古物,順手用袍袖輕輕揮掉上面的灰塵。

「呀!」

待琋月幻華看清楚那古物樣貌,不禁驚呼一聲。

那是件身高四尺有餘的戲偶,約莫與十四歲的孩子等身大小,穿一身霓裳,做工精緻,有著一頭玄亮長髮,給燭火映出一抹流星般的反光,雪一般的雙頰彷彿吹彈可破,一點雀唇沾抹了豔紅的朱色,黛眼微闔,半掩住一對琉璃製的瞳孔。

琋月幻華輕撫她白瓷般的纖掌,吸著氣道:「她好漂亮!」

「現在的昀泉,已打造不出這等精品了。」蘇昀絕細細端詳那戲偶,「我大概五年前發現了她,可到現在都還沒取名字。」

琋月幻華又贊歎道:「她白得像『流月飛雪』一樣!」

話說崋瀾有一條瀾江,約莫在節氣「大雪」前後,江水仍未結凍時,人們可夜攀山崖,俯瞰瀾江流水映月,佐以江面大雪紛飛,其景如夢似幻。據傳曾有雅士,冬經崋瀾,見此景讚歎不已,謂之「流月飛雪」。此名就這麼宣傳開來,成了崋瀾一道著名冬景。

蘇昀絕揚起眉毛,思忖道:「『流月飛雪』?這拿來作名字挺好。」

「她動得起來嗎?」

「動嗎?」蘇昀絕聞而未答,沉吟半晌,不知在做何打算。

遨遊小心安置好「流月飛雪」,大夥便互道晚安,各找個尚稱舒服的地方睡去。唯有蘇昀絕,待貴客們都睡著了,滅了燭火,悄悄離開古墓密室。他憑一支幽微火把照路,走在暗道裡,不一會,遇到一名夜行人擋道,蒙著臉,不發一語。

「好久不見,又一位稀客。」蘇昀絕笑道,「誰請你來的?該不會是那惡魔吧?」

「不是。」

夜行人拉下蒙面青巾,是個外觀貌似尚未及冠的少年,有著異於中原人的白髮碧眼,答道:「我自己要來玩的。」

「我待會就要出門,沒時間招待客人。況且,」蘇昀絕反問,「你不是罪淵一代貴公子,夏小悠?江湖好玩的地方多的很,我這兒又暗又髒,有什麼好玩的?」

「你少給我擅自取些奇怪的綽號!什麼一代貴公子?真難聽!」夏小悠摸著下巴,故作思忖道,「不過你說的沒錯,這裡確實沒啥好玩,那我借樣玩具就走。」

「哪有做客人的像你這麼任性?」蘇昀絕又乾笑幾聲,「吶,你就說吧,要借什麼?」

「借一只戲偶。」

蘇昀絕聽罷,臉色沉了:「你挑的真是時候,『流月飛雪』重見光明,你就找上門來。」

「什麼月什麼雪的?我要的是『天仙傀』。」夏小悠也換了副臉色:「少囉唆,借不借一句話!」

「我沒說不借。」蘇昀絕徑自轉身就走,「今天晚了不方便,我明早出門後,你自個來拿。」

正說著,蘇昀絕忽地回過頭,狼視著夏小悠。

「提醒你,是『天仙傀』選擇她的主人,不是你選擇她,你們合不合得來,且看緣份。好了,我去睡了。」

「昀泉『執筆』蘇昀絕,」夏小悠對著他的後背喊道,「罪淵就要再起,這回你考慮的如何?」

「罪淵閣還擱在那兒,独孤客和十二羽都在,再起個什麼鬼?」

「那個,早就腐爛了。」夏小悠冷哼一聲,「我說的,是新的罪淵。」

「到時候再說吧!」

蘇昀絕丟下一句話,熄了火把,沒入黑暗密室,不再現身。

***

三更天時,不夜城的另一端,雲樓的酒席正熱鬧。眾賓客紛然嘈雜間,忽然傳來通報:「疾風鏢局,神疾風副鏢頭到!」

臨光聞言一振,蘧然起身相迎,主賓蘇境離亦抱拳問候來客。神疾風邁步入廳,與大夥人寒暄談笑好一番,待侍女們為他置席於臨光和蘇境離間,三人相揖圍坐,神疾風便先開口道:「總鏢頭另有要事,不便赴約,請老祖見諒。」

「真可惜,在座各位錯過了這『江湖第一』的好男人!」臨光笑問:「師父有要事,怎不使『弟子服其勞』?」

「他現在的位置,不方便透露。」神疾風覷了蘇境離一眼,「總之他人還在不夜城,他交代屬下轉達,改天再相約敘舊。」

臨光頷首不答,而蘇境離卻感到渾身不自在。剛才神疾風那一覷,令他有些不好的預感:

不方便透露夏宸所在位置,是不方便在他面前透露嗎?難道夏宸現正在劍青魂的居所?劍青魂依計脫身後,必定先潛回居所蒐集消息,他是否因此撞見夏宸?會發生什麼事?

正當蘇境離揣揣不安著,臨光、神疾風兩人,互相勸酒應酬之際,貌似也各有心思,就在這時,又一個雲樓幫眾急忙跑來,附在臨光耳邊說了幾句。霎時臨光神色一凜,回答:「知道了。」便打發掉這使者。

言者語氣淡然,貌似這不過是樁小事,可是蘇境離看在眼裡,心知這是樁大事,而且絕對不是好事。

「這混蛋!」

臨光端起空無一物的玉杯,雙唇抿得死緊,不一會,忽地大罵,一掌拍几,應聲拍碎掌中玉杯!眾人見之皆失了臉色,急喚侍女來收拾。席間的鼓樂停了,觥籌談笑聲也打住了,賓客三兩相覷無言,不知如何是好。

神疾風趕忙低聲勸了臨光一句:「不妥。」

話剛說完,忽然酒樓外傳來一陣悠揚樂聲,一批不請自來的貴客,徑入大廳,當中有男有女,夾雜而行,年紀似十六到二十不一,個個身穿五彩道袍,袍擺開衩,胸襟大闊,露出大腿和胸溝,男女個個嘻笑自若,無懼於席間賓客或詫異、或猙獰的眼神。

隊伍以一名少女為首,她肌白脂濃,一頭玄色浪長髮披在兩肩,身穿一襲金黃道袍,繡上陰陽太極圖,卻在前襟開了一道深口,毫無道家子弟的顧忌。

少女向臨光欠身請安,不待做主人的有何表示,媚笑道:「小女子玉璇璣,合歡宗極樂聖女。敝宗少主有交代,欣聞臨光大前輩蒞臨不夜,特遣小女子送禮。」

說罷,她手持粉紅的貂毛拂塵,拂塵一甩,頓時噴出一陣粉香,兩名隨從旋即邁步上前,各捧上一碗瓊漿玉液。

「敝宗天主聖母,親賜玉露聖湯,恭請大前輩一嘗。」

待玉璇璣說罷,一名女從手捧「聖湯」高舉臨光面前,臨光心知自己這做主人的剛剛壞了氣氛,於是勉強一笑,當眾一把摟住那女從,作勢要對嘴「敬酒」,女從扭捏竊笑,欲迎還拒,一來一往,十足逢場作戲了一番,哄得觀眾們紛紛大笑,酒席頓時又熱鬧了起來。

女從逗弄臨光足了,轉而戲弄蘇境離,磨肩蹭臂,作濃情款款狀,蘇境離表面笑笑,勉強應和一會,送走女從。同時,合歡宗一行人嘻笑四散,男男女女到處勾搭起作客宴席的江湖人,一時之間,席間巧笑軟語不絕。至於臨光,雖強作笑顏,藏在笑容下那副萬事俱休的頹喪樣,卻逃不過蘇境離的眼睛。

蘇境離沉默在脂濃酒香間,細細思索剛才雲樓使者報來的壞消息。使者當下說的極輕、極細,但逃不過蘇境離的耳朵:

「墨塵沒來不夜城。」

四奇墨塵,雲樓樓主一手提拔,身邊的第一忠臣,就在雲樓精英齊集不夜,廣邀賓客大宴時,竟然沒率領墨府家兵來守備?那他去了哪裡?

再者,臨光現身,設此酒宴,但理應脫困了的雲樓樓主、兵府流雲飄蹤少主,竟皆未現身這宴席?臨光對此隻字不提,意欲打發瞞混過去,必定當中另有計策。墨塵此行,顯然背離臨光的籌劃,可這會是何等大事?臨光何故如此懊惱?

蘇境離思忖一會,飲盡杯中物,開口關切:「大前輩,心裡有什麼不痛快的,何不說出來給我們聽聽?」

臨光聞而不答,卻改個話題道:「現在想想,強留住你們師兄弟倆,傳出去也不好聽。主隨客便,你們想玩到何時離開都好吧。盟約依舊,不會刁難你們,你們儘管放心。」

蘇境離吃了一驚,未及回答,便聽到樓上又傳來騷動。兩人同時抬頭,見一道紅色身影,從二樓翩然翻身而下,落地時,踉蹌了幾個醉步,方站穩身子,徐然一揖道:

「明教弟子陸浩宇,來討杯酒喝。」

這不速之客打亂了賭局,神疾風「喧賓奪主」,笑迎著道:「想討酒可以,先罰個三杯。」

這酒罰得正中陸浩宇下懷!他嘴角一咧,拱手一揖,大笑聲間,連飲三杯玉露湯!臨光笑問陸浩宇道:「你這位明教大師兄,拋下你的師門,到這裡做啥?」

「來打聲招呼。」陸浩宇睜開醉眼道,「我明教弟子駐軍古佛寺外,意外救了空虛禪師,這三天内,便要護送他來不夜城。到時候請在座各位賞個臉,為我們接風洗塵。」

「當真?」臨光抬起眉毛,故作訝異狀,「可我聽說那罪淵閣的羽家軍,揮軍往古佛寺去,不懷好意,你們可知道這件事?這一路可平安否?」

「羽家軍真要打,絕對不會贏。反過來,十二羽還要求我們救他一命哩!」說罷,陸浩宇大笑,笑裡散發濃烈酒氣。

陸浩宇說得輕鬆,在場眾人聽得心驚:羽家軍之善戰和殘酷,江湖盡知,這明教弟子是何方兵聖?居然敢發下這般豪語?!

就在這時候,玉璇璣不知何時湊了過去,一把跨坐上蘇境離的大腿,摟著頸肩,用一把甜膩嗓音問道:「道兄,人生苦短,何不與小女子同赴心中合歡境,修仙得道?」

蘇境離環顧周遭一眼,陸浩宇笑過一陣,竟倒伏桌邊不省人事,而臨光和神疾風正不懷好意地看好戲,於是他一笑起身,搭住玉璇璣的腰,雙雙走出樓外,眾人只道他們欲做些不為人見的樂事,便只是在他倆背後竊笑著,不去打擾。

蘇境離領著玉璇璣,選個四下無人、燈火晦暗處,將臉湊到玉璇璣耳邊,泥濃細語道:

「你老哥交代過,要是他的傻妹妹又在半夜搞那無聊修仙道,就趕她睡大頭覺去。」

玉璇璣聞之臉色一變,原先那股脫然超俗的仙氣頓時消散無蹤。她又窘又氣,頻頻跺腳,懊惱滴瞋道:「最討厭了!哪壺不提偏提哪壺!」

蘇境離笑笑,問道:「妳來這幹嘛?」

「還不是為了蘇哥哥你呢!聽說你們來了不夜,被雲樓給留了下來。我擔心,所以來看個究竟。」

「我這裡不要緊,可是雀道兄那兒呢?」蘇境離換了副神色,又低聲問,「他那邊要幹大事,更需要有人護衛吧?」

玉璇璣渾然不知蘇境離在套她的話,坦誠答道:「雀哥哥說,他一個人就夠了。」

「妳不擔心?」

「擔心呀!」玉璇璣輕吁一口氣,蹙起細眉,「可是他說,他去的地方倘若真有敵人,那也不是我能應付得了的,我去了,反而更危險。」

「他現在可是在將軍城?」

玉璇璣聳聳肩。蘇境離正要追問,忽然神色一變,跩住玉璇璣的手,將她拉進暗角。玉璇璣大驚,雙眼飄左忽右,不知如何應對。

「怎麼回事?」

「別張望,」蘇境離貼近臉,附在耳邊悄聲道,「附近有人不懷好意。」

玉璇璣聞言又是一驚,不敢作聲。

蘇境離悄聲交代玉璇璣幾句話,便打發她回宴席。而他則趁著夜色,沿著暗巷悄聲潛行,不一會,停下腳步,藏起身子,監視十尺外的巷子。巷子裡竄出一路人馬,輕裝便步,身帶長弓和箭袋,箭袋裡傳出刺鼻的燈油味。

「四生雀說他那兒危險,」蘇境離目送這支隊伍,兵分三路,貌似要包圍雲樓的宴席,「可是,這裡也不安全了。」

***

三更天時,將軍城僅有北端的將軍府,依舊燈火通明。

這是一處靜謐的禁地,原本是一棟三層樓高的大宅院。三十餘年來,這裡先先後後住進一批批野心之士,他們包括雷家軍在內,來歷不一,每當得勢,便逐步擴建此地,藏身裡頭,醞釀諸多動搖朝野的陰謀詭計,然後胎死腹中。

如今的將軍府,佔地二里見方,四面高牆,圍起府中樓臺亭謝,宛若一座城中之城。府中庭園四端和中央,各有一座擂台,這五處擂台俱有方圓百尺寬,曾是當年雷家軍遴選私軍將士之處,然而自雷家軍垮台後,擂台便長年棄置。

此刻,五處擂台火光通明。四生雀在中央擂台擺了祭壇 - 所謂祭壇,不過是一張方桌,披五彩巾,擺著一只龜殼和一爐香,方桌四角立起四支火把,周圍點燃十二盞蠟燭。

不止中央,四方擂台也各有「人柱」坐鎮,柳芯便獨處西方擂台,盤坐一張蒲團上,遙見四生雀身披長擺道袍,兀立祭壇前。柳芯注意到四生雀背後還有一名女從侍立,戒備著祭壇四周,女從名為宋凌楓,和柳芯有一面之緣,她身高五尺有餘,一頭髡短刺髮,握一把丈八尺薙刀,神彩奕奕。

四生雀事前再三吩咐柳芯:「無論遇到什麼動靜,千萬別動搖、別出聲。」柳芯因此枯坐不敢動,感到又煩又悶又無聊,張望四周,隱約看得到一個南方異族女子抱著兩歲的小娃兒,盤坐南方擂台。

她們正是珞巴和小夜繁,夜繁顯然和柳芯一樣不耐煩,在珞巴懷裡搖啊鑽地蠕動個不停。柳芯不認識她們,覷著夜繁小小的身軀,不禁心想:「這小娃娃有什麼力量?光是她聽不聽得懂人話都難說了!」

忽地,柳芯耳邊響起一陣隆隆聲,她驚地抬頭張望,但見位在中央的四生雀高舉一柄劍,四角火把和十二盞蠟燭俱揚起一團團熾烈的光,光團俱生出縷縷白煙,在空中凝結一團,須臾,煙團生光四射,如旭日藏入雲海。柳芯感到光芒照在她身上,旋即一陣暈眩,差點就要從蒲團上跌下來。柳芯勉強穩住心神,定睛一看,但見四生雀在中央祭壇揮劍做法,嘴裡振振有詞,吟哦念咒間,身上似乎散發出騰騰金光,恍惚之間,柳芯眼前彷彿又生諸多幻象,憑空冒出許多靈體之物遊蕩暗空,散發銀灰色的慘光,諸多靈物環繞另一名憑空盤坐的少僧,闔眼如一尊佛,訴說因果輪迴之道。

她勉強自己別關注那些怪象,猛地仰觀夜空,赫見滿天星宿竟由西向東逆轉,一時之間,更貌似見到日月倒序,西起東降,一切的一切,皆超出柳芯所能理解的範疇。

柳芯為這諸多異象震驚得不知所措,就要忍不住開口尖叫,突然一抹銀色的半透明身影飄在她眼前。柳芯自忖看得真切,看的是一道女子身影,年約十八有餘,有一雙甜棗般的靈活雙眼,和一張玉白杏子臉,即使長幼容貌有別,但女子顯然正是南邊那小娃兒長大後的樣貌!

「噓~。」她迎著柳芯清甜一笑,伸出一指,示意她別出聲,「姊姊好漂亮,我想長大後和妳一樣。」

正當柳芯怪訝之際,那銀色身影忽然臉色一沉,失卻了笑容,忽地回頭望向南端擂台,一瞬間,霧散無跡。

柳芯回過神來,驚見中壇生了變數!一名身著夜行衣的神祕刺客,沉聲闖進中央佈陣,舉頭一掌,撲向四生雀的面門打去!危急時刻,四生雀卻不能離開祭壇,文風不動,眼看就要中了刺客的招,虧得宋凌楓早有準備,舞起薙刀殺向刺客,刀勢如波瀾洶湧,撥開刺客掌殺,旋即收回餘勢、抖了個刀尖,直指刺客面門戮去!刺客失了先機,迅速收掌,順勢迴身,避開刀尖殺招,而宋凌楓這招反擊傾盡全力,刀勢一去就收不回,刺客藉此從容踏個墊步,退了三尺,重整態勢戒備。

宋凌楓的薙刀,對上刺客雙掌,看似佔了上風,但她不敢大意,雙手緊握刀柄,刀尖微微發顫。她心知肚明:剛才那一掌只是試探,刺客真正的殺招還在後頭。

刺客冷哼一聲,挪騰身形,施起步法,他步法如同掌法一樣詭異,彷彿鬼魅般飄動,三兩步滑向宋凌楓,迎面送上一掌!宋凌楓側身傾前,勉強避開,身子卻受那凜冽掌風撫過,不禁感到一陣入骨寒慄!宋凌楓順勢揮刀反擊,又被刺客徐然閃過,兩人一使長刀,一使雙掌,較勁幾個回合下來,互有勝負,但交手時間一長,宋凌楓刀法趨於生澀紊亂,逐漸趨於下風。

這時,本以單掌攻敵的刺客,忽改左右雙掌輪發,招式綿密如大雪紛飛,令薙刀快招架不住。正當刺客逮住一抹空隙,就要擊中宋凌楓的命門,眼前忽然橫來四生雀的一劍,令他一驚,連忙退守。原來宋凌楓按照四生雀事前交代,盡量走在祭壇三尺見方内,與敵周旋,這三尺見方的範圍,正是四生雀手中寶劍所及範圍,因此他得在施法之餘,搭配薙刀空檔,趁隙助陣,不時朝敵人的破綻處補上一劍,從容地像在揮趕蒼蠅似的。

刺客轉眼落於下風,便賣個破綻,引宋凌楓又一次奮力殺去,她手舉薙刀,從天靈蓋斬下,卻被刺客避開,揮了個空!刺客趁長刀勢頭未竟,轉身一蹬,躍向南方,宋凌楓回首驚呼:「他要傷害人柱!」

柳芯遠遠地,眼睜睜地看著刺客闖入南方擂台,迎頭一掌就殺向小娃兒夜繁,珞巴慌忙擋在夜繁前面,抽出腰間細枝反擊,細枝如鞭,打在刺客手腕,刺客趕忙收掌迴避,接著順勢一掌,直取珞巴面門!珞巴面無懼色,墊退半步,騰出施招空間,接著便舉枝虎揮一通,短枝在空中呼呼作響,甚少破綻,但僅足夠珞巴自保,卻前進不得半寸。刺客看了,冷哼一聲,再次掄起綿密雙掌,掌風詭譎,幽寒幾入骨三分,珞巴心知久戰不利,卻不得不撐住,只望能苦候到中央祭壇施法完畢,引兵援助。

宋凌楓趕忙從中央祭壇奔向南端支援,走到一半的同時,刺客頓了一頓,忽地傾身猛撲,朝珞巴打出一掌,珞巴見敵手這招破綻大開,迅速舉枝旋身向前,反刺他的心窩,眼看這一反襲就要刺穿他的胸脯,豈知刺客竟施展驚人身法,將傾前的身子伏得更低,差個幾寸就要仆地,避開刺擊的劍路,接著他前掌掌心向下猛打,竟順勢以此掌為軸,來個扁擔掃堂大迴身,身轉腿旋,正好踢中珞巴下盤!

珞巴不及閃避,硬吃了這一擊,被踢飛了三、四尺遠,她翻滾個幾圈,顧不得痛,慌忙爬起身子,要回到夜繁身邊,可是遲了 - 刺客逼到夜繁眼前,只差一尺之遙,但見小夜繁睜著眼睛,毫無懼色,他便冷笑一聲,舉起寒掌,就要拍碎小夜繁的頭骨!

忽然從西方傳來一陣隆隆怒吼,由遠至近,動天撼地!這一波巨響震得眾人踉蹌一驚,同時回過頭去看。

「不管了!我呆不住啦!」

原來柳芯在西端旁觀戰局,起先不敢妄動,待刺客打飛珞巴,就要加害夜繁時,她終於按耐不住,啓動百寶匣的火飛箭,火飛箭瞬間射出兩道火光尾巴,她便墊步一躍,像天外隕石般飛嘯而出,掃過中壇,不過兩秒間,便衝入南端擂台!

她腳尖點著擂台地板,踉蹌幾步,連翻滾個幾圈,正要撞向刺客的背脊!刺客連忙收招側避,而柳芯反應也快,穿過刺客身邊,猛然雙腳一踏,硬是煞住身子,停在小夜繁面前,順勢一迴身,隻手抱起夜繁。

雖然柳芯及時救了夜繁,但也滾得遍體擦傷,且一條腿在猛煞時似乎折斷了,她拖著這身傷軀和一條斷腿,絕對逃不過刺客的下一招。但她將自身安危置之度外,忍痛抬起身子,趁刺客未及反應,從百寶匣掏出兩粒搖鈴大的果核,喀喀擦響,奮力擲向刺客,刺客回神,一掌拍開果核,果核竟瞬時爆裂,燒成兩團小火球!虧得刺客及時運起冷洌寒氣護身,寒氣撲滅火球,生出好大一團濃霧。

豈料,柳芯竟還有後著!

待她擲出爆核的同時,旋即卸下百寶匣,使出平生所盡全力,咬牙旋身,將整只百寶匣連帶火飛箭,甩向刺客,刺客視線被濃霧所屏蔽,耳鼻又被先前爆炸和濃煙所波及,對這天外飛來之物竟反應不及!

甩出寶匣同時,柳芯轉身緊抱夜繁,不顧斷腿,死命拐步疾退,一邊轉頭向珞巴大喊警告:「大姊退後!要爆了!」

霎時,刺客發現寶匣,勉力反手一擊,正要拍開,寶匣裡的火飛箭竟應聲走火爆裂,在刺客面前轟然炸出一團煙花火雨!爆炸聲勢震得眾人耳朵嗡嗡作響,火雨連同碎片飛射四濺,將擂台轟出一個大洞,甚而近乎波及到柳芯自身!所幸柳芯自知這招可怖,拼死往擂台的另一端跑,只讓火舌給燒上了背,又受碎片多劃了幾道傷口,卻不至於丟了性命。

這波爆炸,刺客首當其衝,給火花燒著全身上下,他怪叫一聲,再無心殺人,慌張躍出擂台,朝自身運起掌風,一番虎虎作響後,滅了身上火勢。

柳芯忍痛,勉強起身,伏在擂台俯視台下刺客,但見他一身夜行衣和蒙面被火雨燒破大半,幾乎要露出臉來,殘衣下的細皮白肉,卻是毫髮未傷。柳芯見此,驚自忖道:「都燒成這樣了,他居然還沒事?!」又想起剛才四陣星術施法時的諸多異象,不禁心生嚮往。

這時,四生雀和宋凌楓趕來南端,同時將軍府外又傳來一波喊聲,卻不知是哪一方援軍。但見兩名領軍者縱身飛奔,躍入刺客面前,竟是雲樓樓主凌雲雁,和雲樓四奇墨塵親自領軍來援!

四生雀在後,朗聲謝道:「多謝樓主來援!」

凌雲雁亦笑道:「幸虧趕上了。」

說罷,四人舉起各自兵器,正要包圍刺客,刺客啐了一口血絲,趁包圍網尚未成形,縱身一躍,消失在夜空中。四生雀見狀亦不追趕,靜待所有援軍齊集南端,重整態勢。

四生雀伸手接過夜繁,交付珞巴,然後正要檢查柳芯傷勢,柳芯此時竟單膝跪地,抱拳一拜,朗聲道:「師父!」

四生雀吃了一驚,失聲笑道:「這個節骨眼拜師啊?好,好啊!不過妳前面還有個師姊在,妳只能當二師姊。」

一旁的宋凌楓慌問:「那我呢?」

四生雀猛然想起宋凌楓也在,轉頭苦笑著搖頭:「妳還缺了些東西,有緣的話,他日當小師妹吧!」

宋凌楓哭著一張臉,欲辯卻不能言,一度想找柳芯理論,但見她身上有大大小小的傷勢,皮傷,腿折,後背還燒出一大片紅白相間的濃泡。柳芯迎著宋凌楓,忍痛燦爛一笑,這一笑,便令宋凌楓心軟了下來。

待援軍集結完畢,四生雀便與樓主商量道:「陣法已畢,此地不宜久留,且一同回蘇家酒樓休息。為提防敵人後著,正需要樓主你這批援軍,戒備酒樓四周。」這時四生雀注意到墨塵,又問:「可是,怎麼連墨兄也一起來了?我以為你該在不夜城戒備著。」

「吾料到樓主特請老祖大宴不夜,必私下埋伏將軍城,是故特來馳援。」墨塵答完,又向樓主抱拳道,「吾私違臨光大前輩之託,擅離職守,待禍事平定,請樓主責罰。」凌雲雁目視墨塵而笑,示意說這事就罷了。

墨塵又奮然道:「刺客氣勢已衰,吾等正好乘勝追擊!」

凌雲雁則擺擺手,勸道:「等天亮了再說。」

「此時不擒住此惡徒,更待何時?」墨塵再次抱拳一揖,「請樓主允吾率幫眾三十精英,拿下這惡徒!」凌雲雁拗不過墨塵再三懇求,撥了三十人,與墨塵一同追擊刺客,揚長而去。

待墨塵遠去,四生雀凝視凌雲雁,凌雲雁回覷一眼,蹙眉而嘆:「你別怪我,我還能怎辦?」說罷,又不住地搖頭歎息。

於是其餘一行人離開將軍府,到了蘇家酒樓,四生雀挑了一間廂房,供柳芯養傷。柳芯渾身裹著紗布,怯問四生雀道:「師父,剛才我隨便離開位子,法術會失敗嗎?」

「別在意,妳做的很好。」四生雀笑著安慰她說:「就在那刺客來襲前,我們已經保住要救的人了,妳別擔心。」

聽罷,柳芯釋然而笑,四生雀搔搔她一頭浪髮,要她好好休息。

四生雀走出廂房,俯見凌雲雁在一樓大廳等著他,待他下樓,凌雲雁便問起剛才的戰局。他將戰事簡略說了個大概,凌雲雁靜靜聽罷,只問:「那刺客,會是誰?」

四生雀思忖道:「顯然是我們的熟人,而且是這一連串風波的首謀之一。」

「會是米亞神君嗎?」

「應該不是,聽說宗祠亂時,十二羽也和『那傢伙』決裂了。那個吃裡扒外的兵府渾小子,理應先對付羽家,至於『四柱通變星陣』成功與否,空虛禪師是生或死,他暫且不會掛慮。」

凌雲雁以手扶額:「那我希望不要是他,可是,十之八九。」

四生雀聞而不應,默然以對。約莫半刻,凌雲雁又道:「先前我接獲飛書來報,五芒星離開龍脈前遇襲,傷了自己,也傷了護國法師。」

四生雀驚問:「你們不是走在一塊的嗎?」

「我們中途就兵分數路,我和臨光由嚮導領著走中路,五芒星護送法師和幾個他幫要人走旁路,流雲和夏宸另一路,雲歌中途說有要事,自走一路,說好了回地上時派信鴿傳訊平安。」

「那現在呢?」

「幸虧五芒星不負所託,死命救出法師,現今人暫且投靠羽家軍療傷。」

「唔,姑且如此吧!」四生雀為凌雲雁斟杯養生酒,「十二羽和五芒星的關係非比尋常,不要緊的。」

「當然不要緊,然而空虛禪師被東歸的明教弟子留住了,那群異教徒和『百輪轉』過往甚密,看來是被留作人質了。」凌雲雁接過酒杯,「信中尚未提及羽家軍的動向,但依十二羽的做法,定以營救法師為由,出師討伐明教軍。刀劍無眼,亂軍中要是發生個萬一,問題就大了。」

說著,凌雲雁放下酒杯,傾前悄聲道:「此外,我更在意的是信中所述,五芒星形容那兇手的武功。兇手使一套幽寒刺骨的陰狠掌法,這掌法,和雀兄你描述的刺客很像。」

「樓主懷疑是同一人?」

「對,即便不是同一個人,兩者之間必定有關連。」

四生雀朝天花板吁了一口氣,「將軍城這兒,離邊關宗祠,將近百里。」

「對。」

「假如不是走地下龍脈,絕對沒法子這麼快。」

「我與雀兄所見略同。」

說完,大廳又是一陣沉默。

「另外一問,」凌雲雁問道:「四柱通變星陣,令星宿移位,挽留住護國大法師的命運,可是我等江湖人的命運,又會如何?」

四生雀心知瞞不過凌雲雁,遂低聲相告:「刺客奇襲南端人柱夜繁和護衛的珞巴姑娘,柳姑娘在我收陣前一刻移位救援,導致陣法中斷在星宿歸位之時,兇星連線不散。」

凌雲雁深吸了一口氣,又問:「何時方得令兇星歸位,不再禍害江湖?」

「天一亮,我便動身回雪海佈局,且要商借各方高人,特別是像夜繁這類的天賦奇才,助我壤星卻災。」四生雀答道,「最快,也要到端午節前,才能解開此難。」

「此事你沒告訴柳芯姑娘吧?」

「當然沒有,事情既成定局,我何必多造一樁口孽,教她自責?」

「雀兄存心,著實仁厚。」凌雲雁拱手一揖,「至於雪海借人一事,我一早便召集人手幫你,不過夜繁,她離開喻府太久了,只怕喻少侯愛女心切,不肯放人。」

「那也無妨,我再另外找人頂替小夜繁。」說罷,四生雀慨然一嘆:「其實,就差那麼一點時間,我在中壇便得收法完畢。只是這樣一來,勢必要在南端犧牲掉一個人。」

「誠如所言,但,這不是任何人的錯。」凌雲雁道,「但憑我等,誰也過不了這一關。」

四生雀深以為然,一想到不久後的可怕未來,又向凌雲雁一揖:「兇星不散,江湖上還會有好一場腥風血雨,到時會有多少死傷,連我也說不準。樓主,請保重自己。」

凌雲雁點點頭,回禮道:「雀兄,你也保重。」

說罷,他飲盡杯酒,起身望外覓月,此刻已是四更天,大廳二人卻仍無睡意。

不知又過了多久,四生雀聽見樓外紛雜人聲,悄聲道:「是墨塵。」

「遲早要來的。」凌雲雁隔著窗隙窺看,「好快,天就要亮了。」

***

四更天,遨遊和琋月幻華給蘇昀絕輕聲喚醒,三人留下熟睡的隱翼和貓徒們,離開密室,從古墓另一端走入地下渠道。

渠道舉目灰暗,伸手幾乎不見五指,但路途堪稱平順,可是除了蘇昀絕外,其餘二人都不敢大意,高舉火把,張望四周,小心緩慢的走著,一點也不敢大意。蘇昀絕看似對這一帶的地下通道甚為熟稔,即便幾近摸著黑走路,他仍舊一脈輕鬆哼著歌兒,不時回過頭續說些江湖的過往事,有些事情,甚至不為人知。

不知走了多久,蘇昀絕忽然停下腳步,「快到了,瞧,我們出來了。」

遨遊和琋月幻華相繼走出秘道,發現自己身處一條羊腸山路,路的一邊是懸崖,另一邊是岩壁。憑著目測,路寬約四尺,仰首不見盡頭,自崖邊俯瞰山下,會發現一處狹長的葫蘆隘口,隘口北端,通往燈火通明的不夜城。

琋月幻華問道:「前輩,這是哪裡?」

蘇昀絕答道:「北天道。」

「我們來這做什麼?」

「我說啦,打掃衛生。」蘇昀絕笑著招呼兩人繼續往山頂前進,「走咯,離目的地還有一段路。」

「這裡是兵家駐軍要地。」

琋月幻華環望四周,語氣漠然:「前輩說是打掃衛生,要掃的,究竟是什麼?」

蘇昀絕停下腳步,對兩人笑道:「小姑娘眼睛挺利,除此以外,妳還看到什麼?」

「離此不遠,有一支兵。」

琋月幻華手指山路泥濘處,遨遊這才注意到路上有數條轍痕。泥濘處的轍痕甚深,顯然負載極重。

「小姑娘果然厲害,」蘇昀絕的笑意更深了,「這麼一來,我就好說明了。」

這時,曙光乍露,天將微明。

***

四更天,雨紛飛全無睡意。

雨紛飛自小便聽說「黑暗時代」、「十一幫亂」的江湖故事長大,對她而言,独孤客是一個矛盾的存在。他兇殘嗜血、武功高強、以殺人為樂,且能殺人於無形無蹤之間。但他行蹤飄忽不定,當小雨紛飛聽聞他的惡事,總會在心裡想像著:他是個什麼樣的人?長什麼模樣?聲音聽來如何?武功怎麼個高強法?

然後,他就這麼現身雨紛飛面前,他看待雨紛飛倒不像個夙敵,反而更像是許久不見的晚輩朋友。

雨紛飛不時提醒自己:「他是禍害江湖的惡人。」

独孤客自然聽不見雨紛飛的心裡話。他端詳血跡斑斑的地下懸案現場,繼續自說自話。

「當年,能令『深淵的惡魔』放下戒心,並打敗他的人,肯定是他的熟人,而且是江湖上屬一屬二的高手。當年他周遭的,唔,『正派人士』,」

說到正派人士,独孤客諷刺地乾笑幾聲。

「這些正派人士,嫌疑反而最大,包括那命運聖主,還有他的師傅,無心門掌門人,上官風雅。」

說到上官風雅的名號,独孤客頓了頓,續道:「我知道他和無始劍仙是怎麼說的,我危害江湖,殺人取樂,但是,他又是什麼樣的人呢?」

忽然,独孤客欺近雨紛飛面前:「江湖皆傳,上官風雅是個正義之士,但是妳可知道?他從來就不是個秉持正義的君子。」

雨紛飛心頭一凜,未及反應,独孤客又回身踱步,兀自繼續說道:「水都比武那年,朝廷並不平靜。先帝病篤,不出一年就駕崩,改朝換代。就在那時,我,十二羽,開罪淵閣,召募同夥,為的是支持太子繼位。這些年來,我早收刀不殺。但那時為了中原和平,罪淵閣不得不犯下多起暗殺和破壞,一切都是為了維持朝野的穩定。」

「反而是雲樓樓主和流雲飄蹤,妄稱新帝無德,圖謀叛逆,讓朝廷和江湖為之動盪。他們才是禍害江湖的元兇,雲樓也是,兵府也是,無心門也是。」

「胡言!」雨紛飛終於忍不住怒斥出口。

独孤客被打斷了話,不慍不怒,反而回報一笑,逡繞著雨紛飛,邊說道:「流雲飄蹤是『竊國者』,無論話說的多好聽、多理直氣壯,事實就是事實。為了扶持雲樓支持的世子繼承皇位,他們趁江湖皇帝出巡時,下手行刺,不幸,給他得逞了這麼一次。」

「雲樓和兵府,為了皇帝的大位,暗地裡幹下不知多少血腥事。他和我的差別在於,他暫時贏了,成王敗寇,於是流雲飄蹤佔了江湖正義的大位,而我等,只得退居黑暗中。」

說罷,独孤客迴身背對雨紛飛,又忽地轉迎向她 - 一柄東瀛寶刀不知何時出鞘,刀刃冷光正映著雨紛飛白淨的頸子。

「現在,妳我之間的差距,就像孩子和成人一樣,若是順妳所求,一決死鬥,誰死誰生,早已註定。」独孤客換了一副柔聲道,「但我惜才,不想殺妳,所以給妳另一條路子,我已通知守衛,准妳離開這裡,就當作這場決鬥從未提起過。」

独孤客凝望雨紛飛毫無表情的臉龐,又道:「上官風雅、雲樓樓主、臨光、流雲飄蹤,他們都不是妳嚮往的正義俠士,不要被他們蒙蔽了,為他們犧牲了自己,太不值得。」

雨紛飛感受到頸子上冰冷的刀刃,此刻她終於體悟到彼此間功力的差距。她不發一語,只是闔上雙眼。

独孤客失望地搖了搖頭:「妳把這些人信口胡謅的假仁假義,看得太重。」

雨紛飛以為那刀刃就要劃破自己的頸子,但意外地,独孤客將刀刃輕輕移開,緩緩收刀。

「我多給妳一點時間,明天正午前,妳還有機會離開這裡。好好想一想。」

說罷,独孤客留下酒壺杯盤,徑自經過雨紛飛身邊,走出染血密室,再不見其蹤影。

雨紛飛費了好一番功夫,勉強鎮定住心神,走出門外。

此時,洛水的渡口更樓傳來打更聲,原來已是五更天,天將微明。

***

五更天,曙光初露,照在古佛寺的荒漠古城。陽光自古城東緣的屏東山腰透出縷縷金光。

山腰一處平台上,有一座古老的小亭子,亭蓋半殘,不能蔽日,但也因此不會礙到旅客的視野。亭外有一位男子,帶著一只布囊,一幅皮紙圖,端坐圓石凳,俯瞰數十里外的葫蘆隘口。

不久,又來了一男一女,女子年紀約莫十七八歲,一副商家大小姐樣,穿一身綢紅翠綠,留一頭烏亮長髮,盤在頭上,插一只梅花簪,挽了個朝雲近香髻,翹著一雙觀音玉足,坐在一張精美的烏心檀木椅子上,給一個年輕漢子,連人帶椅,負在背上,一步一步地爬上亭子。漢子張大著嘴巴,像條老狗般地喘息著,他為背上女子選個視野寬闊的位子,小心翼翼地放好椅子,方才鬆了一口氣,雙手撐住石几,大口吐氣。

女子望著那先來的男子寒暄道:「這位公子,初次見面。」男子則拱手回禮二人。

女子又問少年漢子:「我們可趕上了?」

「趕,趕上了。」

先來的男子笑問那對男女:「兩位,可是來賞日出的?」

女子回眸答道:「我們來看熱鬧的。」

「熱鬧?」

「是呀,再過不到一個時辰,下頭的葫蘆隘口,有熱鬧好看。」女子熒熒一笑,「看來公子是寒門後人,不也是為了看熱鬧而來的?」

男子沉了臉,不發一語,須臾,從布囊掏出一只壺,三只杯子,並排了杯子,自中間向左右,斟了三杯清水,徑自取了一杯,停在嘴邊。

少年漢子見狀,便伸手拿了另一杯清水,咕嚕咕嚕地一仰飲盡,放下杯子,抹抹嘴謝道:「好水,多謝啦!」女子面露不悅,叨念道:「天翢彻,你果然是頭二哈!隨便喝人家的茶水,忒沒禮貌!」

男子看了,忽然噗嗤一笑,又拱手道:「兄臺真是個真性情的好漢子!在下笑望,有緣相見。」

女子勉強頷首回禮,渾然不知自己剛才逃過了一場血光之災!原來笑望確實是殘存的寒門弟子,而寒門最忌諱被陌生外人說破身分,一旦遇上了,非要殺人滅口不可!適才笑望本欲將這虞煙主僕二人一舉除掉,但臨時換了主意,拿現成杯盤,擺出寒門弟子不外傳的暗號「三才陣」,試探對方如何「鬥陣」,再另盤算。

虞煙並非寒門中人,對這道杯盤佈陣毫無反應,而天翢彻不識暗號,但憑本能察覺來者不善,情急之下,慌忙舉杯仰飲,隨意將杯子擺個樣子,打算就這麼蒙混過關。惟他不懂箇中奧妙,當然也不知道,自己竟用杯位「自報名號」,是「顯門沐家後人」!看在道地寒門後人眼裡,答案錯得離譜,卻又傻的可愛,令笑望不禁心生憐憫,噗嗤一笑,化解了殺意。

笑望本著「先來者充主,後來者居客」的待人原則,親切招呼兩人,問道:「虞姑娘看來是商家子女,對兵家觀戰也感興趣?」

「家父說,做生意和做官的道理是一樣的,行商和帶兵的道理也是一樣的。」虞煙挺起胸膛答道,「所以有戰局,總要派人去探個究竟,這場就輪到我了。」

笑望微微哂笑,側眼餘光向山下一望,道:「開始了。」

虞煙立馬往山下俯探,果然殺氣騰騰。山上觀局三人,遙見十二羽率領羽家精兵,搶得先機,擋在葫蘆隘口上。虞煙見羽家軍擺出的陣式甚是詭異,兩路重裝騎兵,攜槍帶弓,排成兩斜列,乍看是道逆魚鱗陣,然而陣尾洞口大開,形成一只漏斗,斗底正好接上葫蘆隘口。

虞煙訝異地脫口問道:「噫?這是邀敵軍從中央衝陣?什麼打法?」

「姑且稱它『請君入甕』吧!」笑望望陣推論,「敵軍是明教部隊,隊伍中挾有空虛禪師為籌碼,除此之外,兩方戰力差距甚大,明教軍勢必不敢戀戰,但求盡速過陣,保全戰力,羽家軍中央留口,正好給個『機會』,收誘敵之效。」

「但如果明教軍兵分兩路,側鋒圍外,中軍裡應,先後圍殲逆鱗兩側,羽家軍就完了呀?」

「如果明教軍中有兵家大將,這些紅衣弟子又能征善戰,或許就做得到吧?」笑望慨嘆一聲,「顯然,十二羽早算出兩方差距,否則,他怎會走如此大膽戰法?」

正說著,一支紅衣軍隊自南方喧囂北走,正是東歸的明教弟子。領兵者自然是風潔綾,她身穿一副赭紅馬甲,手持二丈長槍,騎在高大駿馬上,煞是威風,環顧四望,指揮部隊行走佈陣。明教的子弟兵,個個身著紅袍,內藏皮甲,排成幾條長列,簇擁著一輛紅色馬車。

兩方人馬尚未交鋒,笑望對戰局已料著八、九分:「滿分以十成來算,兩軍短兵交戰,羽家軍的勝算起碼八成。」

「那不是贏定了?」

「事不盡然。古今戰局,勝負分曉前,從沒有『贏定了』的道理。羽家軍也有他們的弱點,兩位,請看。」

笑望伸手遙指十二羽,但見十二羽騎在馬上踟躇踏步,看似在環顧張望四周,一副心不在焉狀。

「再篤定的戰局,為將者的心思若不專注在戰場上,就有翻盤的可能。」

「那他心思跑哪兒去啦?」虞煙好生困惑,「看他的樣子,像是在找什麼東西?」

笑望瞪大眼睛:「姑娘說的對,」他訝然虞煙的判斷,「他確實在找什麼東西,如此一來,勝負難料了。」

「老兄這話怎說?何以前一刻說勝算在握,現在又勝負難料呢?」

「我大概知道,他在找什麼東西。」笑望思忖道,「這一戰的勝負關鍵,就在他找不找得到了。」

旁觀大局的人議論之間,戰局又生了變化。紅衣隊伍緩緩前行,在兩軍相距三里處停下 - 這正是兩軍衝陣的最遠距離,再靠近,就是開戰!此時,十二羽身旁的副官輕聲提醒他:「將軍,衝鋒隊準備好了。」

環顧張望的十二羽瞬間收懾心神,專注當前大敵,傳令道:「將士聽命,依計行事!上!」

羽家軍聽令,齊一策馬揚蹄,逆鱗陣兩翼並列向前,起先甚慢,幾近踱步,隨著兩軍距離越短,戰馬逐漸加速,從踱步到快步,每加速一分,殺氣就沸騰一分,終於,衝鋒隊距明教軍佈陣,不到七百尺,隨一聲號角長鳴,全隊齊一揮鞭,策動戰馬,全速殺近!隆隆蹄聲宛若旱地的龍捲風,幾乎要沖破兩軍耳膜。

「殺------------!!!」

紅軍這方,風潔綾不敢分神,待敵軍戰馬全速馳近,她一揮手,前鋒部隊齊聲大暍不已,舉起長槍,要將騎兵給刺下馬來!

「隆------------!!!」

豈料!就在兩軍相接前一秒,衝鋒騎兵竟猛然勒馬!全軍隨一道衝天劃一的震耳馬蹄聲,定在紅軍足前三百尺,還差個幾尺,就入了長槍的刺殺範圍!

局勢一變,原本已抱著覺悟,將死生置之度外的紅軍槍兵,忽地發覺在冷酷蹄下逃過一劫,心緒一鬆懈,求苟活之志油然升起,一想到自己剛才幾近喪命,幾個戰意不堅的小兵,頓時發起抖來。

十二羽從衝鋒隊後方策馬徐前,敵軍的軍心生了間隙,自然逃不過他的雙眼。他冷笑一聲,穿過行伍,來到衝鋒隊前,正好迎上明教紅軍的目光。諸軍但見十二羽橫槍冷笑,渾身散發縷縷黑煙,黑煙徐然騰空,凝成一條烏黑巨龍,巨龍一雙紅目,獰視眼前畏怯敵兵。

然後,十二羽大笑!他忽地大笑,笑聲如鐵蹄聲般震耳!

「哈!哈!哈!哈!」

一會,他打住笑,高舉右臂長槍,以為信號,羽家眾軍見了,一起齊聲大笑,笑聲劃一,同樣震耳欲裂!這陣狂笑,聽在紅軍耳裡,竟和方才的鐵蹄殺勢一樣恐怖!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戰局至此,羽家軍甚至尚未損傷一兵一馬,就已令敵軍戰意全失,怯不敢行,紅衣步兵紛紛不自覺地錯亂步伐,左右張望,欲覓得一條逃跑的活路,卻絕望地驚覺張目四面,竟像是都佈滿了陷阱!陣形既亂,領兵者的號令也傳不下去,行伍間全不成章法。這一切,看在旁觀者笑望眼裡,亦不免感到意外。

「雖說我不欣賞羽家的作風,但這『破軍星』果然領兵作戰有一套。」笑望慨嘆道,「如今,羽家掌握起碼九成九的勝算,要說紅軍還有什麼機會,就得看領兵大將了。」

「喝!」

一聲揚長亢喝,柔中似有千斤重拳,狠打在羽家軍的烏黑重鎧上,竟鎮住了羽家軍的傲笑!

風潔綾將長槍耍的虎虎作響,策步向前,直指十二羽,高聲亢道:「一較高下!」

「果然。」觀局的虞煙遙望風潔綾的馬上英姿,贊歎道:「軍心潰散前,身為大將的,就要挺身而出。這大概是明教惟一能逆轉勝的機會。」

然而說罷,她又吁了一口氣:「可是,這也要對方大將願意成全。現在羽家軍佔了上風,當大將的,哪會冒著被逆轉的風險,應戰單挑呢?」

正說著,三人驚見十二羽竟冷笑一聲,單騎向前,應允了風潔綾的挑戰。羽家軍馬不為所動,似乎早預料到有這麼一戰。

「怎麼會?他真要賭上大好形勢應戰?」虞煙不免詫異。

笑望雖然有幾分訝異,卻很快地明白:得保全軍力的,不只是明教軍。

「看來這第一場勝負,就看這一戰了。」

這時,晨曦乍露,十二羽和風潔綾四目冷對,心裡通徹明白:旭日完全升起之前,勝負就會分曉。

不但是兩軍死生一戰,也是兩人瞬死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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