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深淵廿
原罪深淵廿
筆者:乙寸筆
2019/11/20
亂戰

時間且拉回到兩天前,宗祠之變的第三天,是時,陷入的諸多江湖要人尚且生死不明,而宇文承峰和曲無異,趕在正午過後抵達了寒天宮的寒門書閣,在那遇到了操屍道人青鳥。



那天日落,天色將暗,白雪藹藹的寒天宮前,又來了三五個不明訪客,身著皮甲,背甲大大寫一個「雷」字。當他們造訪書閣,出閣招呼貴客的,竟是青鳥。

青鳥拱手問候:「雷家軍?」

「是,也不是。」訪客中有一為首者,頭戴黃巾,出示信物並問候道:「想不到是居士大人來為我等接風,倍感榮幸。但是只有您一人在此?」

「其他的都在裡頭,進來看看吧!」

青鳥引領貴客們進入書閣,但見閣中一片狼藉,貌似剛經過一場慘烈大戰。書閣閣主孜然、雲樓特使曲無異、兵府策士宇文承峰,盡皆倒地不起,七孔流血,面無生色。領頭的黃巾男見狀表露欽佩之意,拱手一拜說:「佩服!敝社長的心頭之患,竟然被居士輕鬆收拾乾淨!」

「不過一點小伎倆。」青鳥拎一袋陳舊地圖,交給黃巾男,「拿去,你們社長要的地下龍脈圖。」

黃巾男諂笑著收下地圖,青鳥又道:「天色晚了,幾位在這暫歇一晚吧!」

「正有此意,就睡這兒就好。」

「不了,這裡不乾淨,晚點找間大一些的房間。我在別處準備了酒菜,為兄弟接風。」

於是青鳥領著一夥人走出書閣,來到一間簡陋木屋,木屋甚窄,儘容二人入内,黃巾男遂令隨從們守在外頭把風,惟他和青鳥二人擠身在木屋裡。屋裡有一桌二凳,桌上擺兩盤醃菜,木壁邊有一只爐子燒著小火,煮著一壺濁酒。

「寒天宮偏僻,臨時找不到什麼像樣的東西招待。」

「居士多禮了。」

青鳥斟了兩杯酒,與黃巾男舉杯相敬。黃巾男仰頭飲盡溫酒,酒味辛辣,令人大呼過癮。勸完酒,青鳥嘆道:「想不到一年前,『百輪轉』就已經預料有這麼一天,佈下此計。」

「社長有勇有謀,聯合朝野精忠之士,兵多將良,上應外合,形勢大好。」黃巾男又連灌數杯溫酒,身體暖和起來,臉上顯露出酒意,「居士賢明,擇我等『百輪轉』這根良木來棲,他日一統江湖,社長必定器重您。」

「這是當然,不過,」青鳥拱手遜謝,「還要仰賴你們,眾志成城。」

「小的不敢當,必然盡我微薄之力。但願居士也別忘了為我等美言幾句。」

「好說,好說。」

接下來青鳥又大大的敷衍了黃巾男一番,連連勸酒,滿口恭維,哄的黃巾男滿臉得意喜色。這時,青鳥問道:「雖然眼前形勢大好,但憑兵多將良,還不足以掃蕩江湖諸幫吧?畢竟江湖人也不是吃素的。你們應該還留了一手,可不是?」

黃巾男笑道:「這是當然。」

「這半年來,我輾轉聽到一些消息。」青鳥又問,「關於祕密武器的消息?」

黃巾男上下打量青鳥,笑意更深了:「居士果然厲害,連這也給你打聽到了。」

「這麼說,祕密武器是真的?」青鳥抬起眉毛,吟哦不已,「這可是橫行中原的利器。甚至雲樓傾盡全幫之力,都抵不過它。」

「我們張羅這批武器,花了三年功夫,很快就會知道它的厲害了。」黃巾男拎起那袋舊圖,「百輪轉有了這武器,又得掌握龍脈密道全貌,一年之內,不夜以東,將軍以南,都將是囊中之物。三年之內,我等必會一統江湖!」

「說得好!」青鳥豎指喝采,「由百輪轉統領江湖諸幫,江湖勢必渙然一新。當今無論朝野,都聽雲樓和無心門的,宛如一灘死水,了無生氣!」

「這全是因為雲樓謀逆得逞!」黃巾男臉色一沉,「當今皇帝資質平庸,全因雲樓的陰謀,才得上位!現在朝野上下都充斥偽君子,遮蔽皇上耳目,任雲樓予取予求!否則朝廷又何必給空虛禪師搞個『護國大法師』的頭銜,說什麼世道表率的好聽話?根本就是給雲樓一個罷黜百教的名義!」

「確實,雖說江湖上是百教齊名,可是只有一宗得入主霜嶽大典。」青鳥點了點頭,「一山向來不容二虎,朝廷既尊崇護國大法師,自然就沒地方容得下我等道家子弟。這些日子我便過得挺艱難,想來神君大人也不容易。」

黃巾男聞而慨嘆,但臉色旋即轉鬱為喜:「不過,時運變了。空虛禪師命在旦夕,一旦這和尚死了,就可用『護法不力』的罪過,在朝廷先參他雲樓一筆!」

「慢著?空虛禪師還年輕啊?怎麼可能就這樣死了?」

「這也是不外傳的消息。」黃巾男壓低聲音,「空虛禪師身中劇毒,估計活不過今晚了。雲樓樓主和兵府少主百般壓住這條消息,但遲早要傳出去的。」

「這消息可是真的?」

「就算是假的,也要給它弄成真的。」

這「弄成真的」四字,意義深遠。青鳥聞之不禁揚起眉毛,兩眼朝天花板望去,須臾,視線慢慢落回黃巾男身上。

「就算如此,朝廷如今尚給雲樓派系把持著,百輪轉要如何說動言官,上達天聽?」

「自然是靠挺有力的門路,前些日子的大漠血案,也是利用這條門路,差一點就拉下疾風鏢局。」黃巾男連飲數杯溫酒,大吐酒氣,「詳細情形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一旦扳倒雲樓,罷黜佛門,就要輪到我們神君大人當道!咱們百輪轉,神君道,可比那些吃素念經的和尚厲害多了。兵府老太爺,退隱多時,年歲已高,全靠神君仙丹加持,才吃得下飯、走得動路,試問那些和尚又幫了老太爺什麼?如今老太爺深信神君,甚至哪天入我『神君道』洗禮,也是必然之事。」

「兄弟說的有理,什麼命運、傲寒雙教、護國法宗,這都過去了,如今,正是神君當道之時。」

「就是這個意思!」黃巾男喝的滿面通紅,說起話來更無以忌憚,「今天是流雲老太爺,有朝一日,朝廷諸臣,甚至皇上,都將信奉『神君道』。此外,宇文承峰既死,有神君大人為我們撐腰,百輪轉必將取代宇文承峰,執掌流雲府的臨湘兵權,您想,這會是一股多強大的力量!」

「如此一來,江湖諸幫,甚至是雲樓和無心門,也要對百輪轉和神君道忌憚三分。」

「豈止忌憚三分?江湖諸幫,實力最強的不外乎雲樓和無心門。無心門且當別論,雲曦迴雁樓,很快就要沒了!」

青鳥聞之不免一驚:「雲樓將敗?此話當真?」

「當然!」黃巾男將身子湊近青鳥,悄聲道,「雲樓靠的就是臨光和雲樓樓主,而臨光再活不了多久!死了護國法師和臨光,雲樓豈能久活,雲樓敗了,無心門又怎能獨存?」

「臨光可是往昔三妖之首,江湖聞名的萬人敵啊!要如何殺他?」

「那都是江湖人的誇大之詞。他們終究是人,怎麼可能敵得過真正的萬人敵?」黃巾男獰笑道,「據說一個月前,神君大人從『百輪』中拔擢近百人,賜予三丹七藥,獨得超凡仙力,聽說光是憑一人之力,就足以夷平一座城池!」

青鳥瞪大了眼:「我從未聽說過這事?」

「這可是機密要事。」黃巾男道,「有這三樣神兵利器在身,拿下兵府軍權和臨光的性命,亦非難事。我百輪轉霸業,就此開展,如果此刻由我引薦居士,入『神君道』,那是再好不過了。」

「好說,好說,我早預料百輪轉就要時來運轉,今天看來果然『慧眼識英雄』。」青鳥舉杯又敬黃巾男,「可是,即使百輪轉於我有恩,我也為百輪轉盡了不少力,但要我捨棄本道,我可辦不到啊!」

「假如居士入我神君道,神君大人必定重用你,甚至讓居士主持朝廷霜嶽大典,也不是不能談。」

「聽來頗動人,可惜,我行我道,此生不渝。」

「既然這樣,社長另有交代。」黃巾男沉了聲音,「他說『如果居士不識相,只好對不起他了』。」

「買賣不成仁義在,社長又何必如此絕情?」青鳥冷哼一聲,「況且,就憑你?」

「居士欺我酒醉,但,我好歹也有點修為。」

說罷,黃巾男沉聲一哼,自丹田運氣發勁,臉上酒色迅速褪去,酒氣化作水汽,自指尖凝結滴落。

青鳥微微揚起眉毛,說道:「原來你也懂蓄氣凝水?看來我低估你了。」

「居士,現在還來得及。」黃巾男冷笑一聲,「等我舉起手來,外頭人馬就要闖進屋子裡,到時就來不及了。」

「那也要你舉得起來。」

黃巾男聞言一怒,意欲揮臂,卻驚覺自己不知何時給痲痹了身子,不得動彈。

他忽地頓悟:「這酒有問題!」

「只是摻了麻藥,瞞住你的五感,阻斷手腳知覺。」青鳥自己又飲了一杯酒,「要你察覺不到外頭動靜。」

正說著,房門開了,黃巾男回頭一瞥,嚇得從椅子上跌下來。開門的是曲無異,臉上慘白無血色,細瞧原來是畫了一副「大體妝」,畫工精巧,出自青鳥之手。她手上還拎著一串人頭,像串粽子似的,正是外頭把風的一干百輪轉同夥。

黃巾男驚怒交加:「妳沒死!」

「我還有好幾年可活,」曲無異冷笑道,「倒是你,」

話未說盡,曲無異一把將人頭串甩到黃巾男身上,又一個邁步,甩出鎖鏈,打碎黃巾男的頭蓋。

「就要死了。」

黃巾男隨一道血泉倒地,抽搐幾下,再無動靜。曲無異攙扶著青鳥離開木屋,又把黃巾男等一干死人拖進木屋裡,順手一把火燒個心清氣爽。

為了取信於黃巾男,青鳥也喝下不少杯毒酒,此刻凝望烈焰衝天,靜坐調息,待藥性退減。

他忽開口:「曲姑娘,妳也太心急。」

曲無異漠然回應:「我本來就不認為,從這小角色口中套得出什麼機密。」

「多少問得出一些話,那個萬人敵,就是頭一次聽說。」

「萬人敵...」曲無異欲言又止,「沒什麼,或許我多想了。」

話既說到此,青鳥也不追問。倒是曲無異轉而自忖,現在情況非比一般,宜坦然交換情資,以示誠意,於是又道:「當流雲飄蹤執掌自家府務時,米亞神君亦為老太爺做事。米亞假老太爺名義,私運軍資進自己府庫,一點一滴,累積自己勢力,這幾乎是兵府和雲樓之間公開的祕密。我看,流雲飄蹤幾度想根治這處『隱疾』,但礙於老太爺的態度和面子,不好明明白白的『做』。」

「做?」青鳥打斷了話,「怎麼個『做』法?該不會?」問著,他用指尖抵住喉嚨,畫了一痕。

曲無異道:「流雲不是那種人,但他必會設法將那一班『神道』抽離兵府。那廝說的萬人敵,或許就是個機會?」

青鳥深為困惑,曲無異解釋道:「近日來,臨湘有此一說:六大幫為老太爺祝壽的生辰禮,有七十二樣舉世難得的上等藥材,據傳這批藥材也給米亞剋扣一份下來,合出一帖九轉仙丹,並拿他自己的私兵來試藥。剛才這廝所說的萬人敵,或許和此事有關。即便兵府老太爺再怎麼袒護這個神棍,連六大幫的禮物都敢私吞,這事可大大損及老太爺的顏面,他總不能再護短了吧?」

青鳥問:「但是,此事沒有證據吧?除非那個萬人敵自曝身份。」

曲無異搖首以應。

青鳥感到體內的毒性退的差不多了,伸展身子道:「既然是兵府的事,就該問守在閣裡的宇文老弟。」

於是兩人放著火場繼續燒著,打道回閣,短短路上不曾再說過一句話。青鳥心中有千百條疑慮,除了萬人敵以外,還有「祕密武器」一事。

百輪轉為了鏟除雲樓和無心門,費了三年時間,私募一支部隊,握有某種可震撼中原版圖的「祕密武器」。這是青鳥早輾轉打聽出來的消息。

但那黃巾男死前不慎洩露:「三樣神兵利器在身...」,顯然祕密武器除了「萬人敵」以外,還有兩樣?

***

龍虎山北麓,深林之中,有一處奇境。乍看之下,那是個躬耕邊陲的隱士居所,一間矮房,從外牆到屋頂,漆上濃淡不一的綠,屋外良田幾畝,綠草茵茵,彷彿世外桃源。若非熟悉當地,恐怕都料不到,這間綠得毫不起眼的宅子,竟是奇兵院本部所在。

自流雲府大漠宗祠發生事故起,已過了五天。夜半三更,北方的古佛寺殺氣四伏,不夜城笙歌猶盛,而在這深山的宅院中,只有零星蟲鳴烏啼,伴著坐鎮中央的洛湮。他獨處某間小書房,毫無睡意,獨坐燈下,攤開地圖,備好筆墨紙硯,不疾不徐,寫下幾紙要點,方才擱筆起身哈腰,捏住酸澀眉頭。

洛湮此人行事低調,來歷卻不簡單。洛氏乃龍虎山一帶的中原大姓,為了避開械鬥威脅,帶領家人躲藏在山麓一帶,搭蓋草廬,名『穗落堂』。洛湮年紀輕輕便得長老洛子鋒推薦,入主堂務,白天與族人一同務農,入夜則博覽群書,並私著十來部書傳世,內容廣泛,從農法、兵法,到小說雜學皆有之。短短時間内,洛湮和穗落堂的名聲傳遍龍虎山一帶,不少受械鬥之苦的顛沛百姓人家,不分族氏,紛紛投靠洛湮,洛湮一概廣而納之,春夏耕作,秋冬講學習武,練出了一支足以自保的民兵。

日後,洛湮的名聲傳入龍虎山,自在莊和蘇家觀皆遣使造訪,意欲將洛湮的這支民兵納入門下。洛湮最後選了蘇家觀,率一夥族人親臨久陽宮,拜蘇境離為師,行奉茶禮。當劍青魂離開蘇家觀後,四處召募能人志士,創奇兵院,流轉在龍虎山一帶。蘇境離求洛湮助劍青魂,於是洛湮以穗落堂主的名義,大開洛家大院,收留奇兵院生,穗落堂的草廬,就這麼在劍青魂和洛湮聯合授意下,逐步擴張,最後成了奇兵院的本部,而洛家民兵便是鎮守本部的主要部隊。

劍青魂日前往不夜城出發前,將本部的守備托付給琋月幻華和遨遊,然而暗地裡,他托付洛湮擔起全院的防守工事。洛湮當下極力勸阻劍青魂,但劍青魂婉拒道:「我知道你在擔心,我和你一樣,相信不夜城會出大事,但正因為如此,我更要去那裡。」

而今,琋月幻華和遨遊亦前往不夜城,守備本部的重任,完全落到洛湮頭上。他多年前就明白,背負他人賦予的責任是多麼沉重的事,現在更是體會深刻。

這時有一道身影竄過,洛湮眼尖,招呼道:「慶熙,進來吧?」

那人便入堂拜見洛湮,原來是穗落堂外姓弟子許慶熙,問洛湮道:「堂主,晚上來的自在莊訪客,該拿他們怎麼辦才好?」

洛湮答道:「當然是好好招待他們幾天。」

「可是自在莊和蘇家觀的關係不好,更別說奇兵院了。」

「可是這個節骨眼,能少一個敵人都好,能多一個朋友更好。」洛湮道,「何況,來者是自在莊的大莊主和三莊主,好好款待他們,對我們有益無害。順便套問看看,另外兩人去了哪裡?」

「兩人?」

「他們此行應該有六個人,還有兩個下落不明。」洛湮用指尖點著地圖,「按這速度,這兩人或許在破曉前,就能抵達古佛寺?他們是誰?有什麼目的?」

說罷,洛湮雙手倚著下巴,蹙眉自忖:「罷了,其實這都還不打緊。我現在更擔心,不夜開戰在即,院主大人,能否全身而退?」

***

柳畫眉在不夜城住了好一陣子。她的出身是一團謎,有些姿色,平日穿的一身艷紅,商借來一輛牛車,搭成一間烤鳥攤子掙錢。她的人緣頂好,生意穩當,自忖平生不曾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但是壞事終究找上她來。

晨光乍露,該是一天生意開始的時候,她前一晚聽說雲樓在中城大宴三天,心知這是個攬生意的機會,於是四更天就起個大早,準備周全,趕著牛,拉車到北門進城。她如果想得周全一點,就會發現不對勁:入北門便是中城,乃不夜首善之區,為何她能如此輕易過關?

到五更天,天色微亮。隨著曙光乍露,不夜城的燈火逐漸熄了,徹夜尋歡的遊客們也都倦了,就連城內的守備,也熬不住連夜的任務,一個個都面露乏色,心不在焉。

這是不夜城入睡的時刻,也是不夜城最脆弱的時刻。

一開始是打更的更夫,注意到有支數量龐大的馬隊,自城門魚貫而入,卻不見守備將士攔阻。他正要呼喊,背後有人一刀劃開他的喉嚨。

他們是嘯聚不夜一帶的山賊群,三、四個寨子,共有數十騎精銳,多日前便聯手欲掃劫不夜城,但苦無一個偷襲的好機會。今早,機會來了,他們靜候城門大開,衝入城中,旋即熟練地分兵多路,大搶四方,沿途的成排賭場、酒家,無一不能倖免,山賊但經一處,立馬砍開大門,見人就殺,見錢就搶,搶完了就燒房子,轉戰下一戶店家去。

甚至有一路人馬,發現了逃難時落單的孩童,二話不說便綁起來,套進麻布袋裡,盤算著日後賣到「人販子」撈一筆錢。

「叮鈴。」

忽然傳來一陣莫名鈴鐺聲響,這一路綁匪聽聞鈴聲,個個像點中穴道似的停住身子。

九笙嬌小身影從暗巷浮現,手持一串銀鈴,「叮鈴、叮鈴」連搖數聲。

「等會。」

九笙打開麻布袋,放出餘悸猶存的孩子,笑著輕拍他的背,安撫他,牽著他躲進一間破敗的荒屋裡避開戰火。將孩子安頓好了,九笙方走出屋外,令山賊道:

「行了,死吧。」

九笙語罷,匪徒就好像發了失心瘋,個個拔刀砍上自己的頸子,頓時噴血如湧泉,斷氣身亡。待最後一人也斷了氣,九笙避開四處橫行的賊眾,攀上城東最高的一間華宅,居高臨下,俯瞰城中。

是時不夜城烽烟四起,環望八方皆可聽到呼救哀號聲,守軍匆匆趕來,尾追山賊不止,卻追不上四處橫行流竄的匪徒,還不時得停下來搶救失陷火海的店面,這些店家盡歸不夜城的幾個豪紳所有,救漏了一處,日後可有的麻煩。至於城中的江湖人,泰半早喝得爛醉,有的被喊聲驚的翻下床來,照睡得不省人事,有的慌忙下樓,還來不及拔劍,就被山賊的大刀給砍倒。於是就在半短不長的半個時辰間,山賊竟如入無人寶地,大舉肆虐不夜城。

九笙環望這修羅沙場,嘴角間竟浮起一抹冷笑。

然而此刻,局勢忽現變化。西城門外揚起陣陣塵土,九笙細眼遠望,隱約見一少俠,風塵僕僕,雙手拖著一柄丈長巨劍,宛若一尾巨龍,挾著衝天怒火,拔山震地,衝向不夜城!據守西城門把風的零星山賊,見城外少俠來勢兇猛,絕非友軍,趕忙關起兩扇八丈城門,少俠奔近城外二十尺處,大暍一聲,奮力一躍!

剎那間,但聞驚天巨響如轟雷,煙石砂屑齊飛,少俠手中巨劍揮掃出一輪熾陽烈焰,劈開百石重的城門!山賊連忙亢聲招呼鄰近同夥,撇下賊贓,朝城門聚攏過去。細看少俠臉白唇淨,一張瓜子臉透著紅暈,喘著氣,睜一雙杏子眼怒視群敵,毫無懼色。敵軍一眾惶然相顧,竟未有一人發覺,這少俠正是雷皇日月!

這時有把聲音嘶喊:「怕什麼?他只有一個人!」喊罷,四個壯漢應聲而出,手拿銅環刀,從四方包圍日月,迎頭一齊揮刀,刀勢快如脫兔,眨眼間就要將日月柴劈成碎片!日月不躲不逃,揮動巨劍,但見劍芒隨一聲虎響,舞出一輪明月,將四把大刀,連同四個山賊一起斬斷!山賊腰身斷成兩截,立著的半截身子血沖三尺,灑落漫天血花,點點綴在日月的玉顏怒目間!西門賊眾見狀不妙,慌張沙散四逃,日月毫不留情地追擊,以往的溫雅柔和,在此刻蕩然無存。

這時,後方又來三名少女,追上日月,正是昀泉三司姬。為首的容繾嬌斥道:「哥哥你傻了!你還被官府通緝,幹嘛回頭救城?」

「我不要緊,救人要緊。」

繆箏、末祤跟在容繾背後,連番喊道:「光是我們幾個,要怎麼救一城的人呀?」「追兵還在後頭,快趕上咱們了呀!」

「我就是要他們追上來。」

原來日月遭宇文家追捕,在三司姬相助下逃出不夜城,宇文私兵不顧一切,拉著城門守軍一起追了出去,不夜城防務漏洞大開,這才讓山賊有機可乘。日月逃了一夜,待天微明,回頭驚見不夜起了烽烟,遂不顧一切,回頭馳援。他心知宇文家兵在後頭緊追不捨,將計就計,欲令宇文軍尾隨他重回不夜。宇文私軍果然趕回西門,兵分多路,本欲揪出日月,然而城西各路山賊見宇文軍闖來,只道是官兵圍剿,紛紛拔刀對殺,這批私兵只得拋下日月,先攔殺各路山賊,順便助官兵撲滅火勢,穩定戰局。

當城西戰況初露轉機,城南也起了變化。疾風鏢局來了數十名精銳之師,兵臨城下,徑自闖開城門,由一青年俠士領軍高舉大旗,旗幟大書「疾風鏢局」四字,字質樸實,筆鋒滄茫。

此俠揮舞大旗,亢聲高呼:「疾風四龍,青闕在此!」原來是「疾風四龍」之首,青闕,以一把夏宸家傳寶劍為己名號,自許化為疾風鏢局的一把絕世好劍!

青闕令一眾鏢師兵分三路,中路接過鏢局大旗,固守城門,左右兩路佈長蛇陣,化作兩條銀蛇,蜿蜒在城南巷弄間,狩殺惡賊。青闕自當左路蛇首,一遇上洗劫店家的敵軍,便親冒刀光箭雨,俯身衝入敵陣,其步法之快,竟教敵軍只得見其手舞劍影,飛快鋒芒點點耀眼,似片片銀鱗,彈開兩側山賊殺招,穩住自軍長蛇陣,令「蛇身」在兩軍對陣交攻之際,穿梭無傷,衝破敵陣數個大洞。敵眾守陣一被破,便任由長蛇陣逐一分圍,縮陣圈殺!盤據城南的賊軍不下百人,竟然就這麼被疾風鏢局的人馬各個擊破,僅存三兩餘眾散逃別處。

待鏢局平定城南賊患,忽有三人昂首闊步,朝中路守備迎面而來,原來是夏宸、神疾風,以及奇兵院主劍青魂!青闕令二路蛇陣回師城門,齊向夏宸抱拳行禮,這時神疾風朗聲道:「雲樓臨光老祖,在中城宴請四方豪傑,如今被賊軍圍困,我鏢局當率師解圍,護善鋤惡,名揚中原!」

待神疾風說完,青闕不顧自己剛打完一場街巷惡鬥,奮起而道:「青闕不才,受封四龍之首,願為此戰前鋒,光我鏢局之威名!」

夏宸好言嘉許青闕一番,命他領一隊精銳開路,神疾風則於後方指揮,浩浩蕩蕩,往中城馳援去。至於劍青魂,他隨鏢局隊伍走了一會,忽然一個側身轉入暗巷,旋即不見蹤影。青闕轉頭用眼角餘光見了,納悶不已,神疾風低聲提醒他道:「別在意,救援要緊。」

此時的城西山賊為日月和宇文家兵所破,城南則有疾風鏢局坐鎮,而城東也出現好幾批江湖人,這些江湖人本入宿城東旅店,從凌晨偷襲中逃了出來,身覆傷勢,輕重不一,不知所措時,忽然見一名郎中迎面而來,背後還跟了一位高大保鏢。郎中打開懷裡的藥匣子,柔聲道:「這裡有傷藥和内丹,各位好漢盡管取用。」眾人聽了大喜,紛紛圍上去討了藥膏藥丹。

這郎中原來是有毒姑娘,昨夜,她本留在劍青魂的住處待命,卻見疾風鏢局圍住屋子,遂與梧鴆商量一番後,暗中逃了出來,躲藏城東一帶。待天將明時,她見山賊四處肆虐,便在梧鴆的保護下,開箱施藥,援助這群遇襲的江湖好漢。一眾俠士把傷口包紮妥當,養足氣力,紛紛謝過有毒後,抽劍拔刀,三五成群,兵分城東各處,伺機反擊山賊,此時山賊經過久戰,氣力漸衰,被這麼一反擊,竟連連敗退潰散,城東的局面,就這麼逐步扭轉過來。

九笙安坐高處,見不夜城兵災俱已逐漸平息,長歎一口氣,起身正要離開,背後忽傳來一把低沉嗓音,冷問道:「妳這清倌人,坐這麼高,不怕摔下來?」

九笙回頭一瞧,果然是劍青魂,見他久病的雙腿微顫,不禁冷笑一聲,反問道:「難為院主大人,爬這麼高,不怕腿軟?」

「伶牙俐齒的,看來妳不是普通的清倌人。」劍青魂又問:「我有好些話要問妳,且看妳怎麼回答。」

「院主但問無妨,然而小女子見淺識薄,怕是沒什麼可奉告的。」

「那就先問妳,雖說不夜城一夜門戶大開,但周圍的賊窟理應沒這麼快就發現,顯然昨晚有人出城,通風報信。」劍青魂問道,「我知道妳昨夜到過寒舍,之後久久下落不明,去了哪兒?」

「難道您以為,是小女子招來的山賊?」九笙嘴角微咧,「小女子何德何能,能隻身入城外賊窟,又全身而退?況且若真是小女子通風報信,既知城裡危險,又何必回城?」

「城裡陷入危險,妳臨危居高,坐觀虎鬥,存的什麼居心?」

「畏戰而避走飛檐間,有什麼不對呢?難道院主大人竟要一名嬌弱少女,赴那殺場送死?您的心好狠!」九笙故作嬌嗔,反問劍青魂道:「倒是您,剛才見您與疾風鏢局為伍,陣前脫逃,又打的什麼主意呢?」

「說的挺有理,卻沒有半句真心話。」劍青魂冷道:「看來昨晚將我們師兄弟的脫身大計,托付給妳,真是大意了。妳是這裡屬一屬二的危險人物。」

「承蒙院主大人抬舉,」九笙如銀鈴般輕笑,「但您太高估我了。」

「我從不低估任何人,」劍青魂舉掌,邁步踏前,「尤其是可疑之人。」

「我也是。」

說罷,九笙從袖中拿出鈴鐺,叮鈴一聲,劍青魂竟乍然止住了身子,神情茫然,如同剛才的那路綁匪一樣。

「雙手掐住自己脖子,」九笙獰笑,「死吧!」

劍青魂猶如傀儡,雙手握住自己的脖子。

「停,慢著!」九笙忽然制止他,「先交出青皮冊來。」

劍青魂便掏出懷中一本青色小冊子。九笙又令道:「放下冊子,然後走到屋簷邊。」

劍青魂聽令,放下青皮冊,一步一拐,走向屋簷。待他遠離,九笙方才安心向前,彎腰拾起冊子。

「好,跳下去。」

劍青魂聞言,奮力一躍,自側面撲向九笙!九笙大吃一驚,迴身不及反擊,就迎面和劍青魂撞個正著!劍青魂用他高大身軀,傾盡全力推抵九笙,將她壓制在另一端的屋簷邊。

九笙被制住咽喉,啞聲怒問:「你,沒事?」

「差那麼一點,就著了妳的道。」

劍青魂臉上掛著笑,喘著氣,右手輕拍涔涔流血的大腿,痛得皺起眉頭。原來劍青魂一瞥九笙的銀鈴,驚覺不妙,情急之下,竟以掌尖刺入後大腿,險乎刺斷動脈!這深刻的痛楚,令劍青魂得以回神,不受幻術所控制。惟他自知腿傷不能久立,更遑論久戰,於是假意中了九笙的招,順其擺佈,待九笙鬆懈的一瞬間,奮力反制,一舉成功!

九笙卻不放棄,一咬牙,右手奮力掙脫,從腰邊抽出一把銀色短刃,猛然刺向劍青魂的側頸,拼最後一博!可惜劍青魂快了一步,後發先制,起身閃過殺招,左手順勢反掌一揮,拍中九笙右腕,痛的她悶哼一聲,鬆了手,讓手中銀刃自樓頂落下。

「噫!」

九笙掉了銀刃,竟不顧劍青魂,慌張掙扎轉身,伏身尋找銀刃蹤影,惟下方街巷正遇上兵賊兩方交鋒對決,此來彼往不可細看,只見得銀刃閃過一點餘光,隨即消失亂軍潮中,不得其蹤。九笙失去銀刃,咬牙閉眼,悲不能言,這般懊惱神情,是劍青魂從未見過的。

劍青魂退開三、五步,撕下衣擺,紮住大腿傷口止血。在最後一瞬間的攻防中,雖然只是匆促一瞥,劍青魂自認已看清了那把短刃樣式,須臾間,他腦中有千百念頭繚繞閃逝,儘管只是片面猜測,但他大概明白了九笙的來歷。

「桃花紋,」劍青魂姑且試探一問,「『天下總攻』?」

九笙聞言不答,悠然起身,背對劍青魂,癡然望下五層樓高的地面。

「別尋傻。」劍青魂見九笙神色不對勁,忽然勸她道,「東西掉了,還找得回來。人死了,如何復生?」

九笙徐然迴身,空洞眼神望著劍青魂,嘲諷的笑。

「誰想尋短了?」九笙雙唇微微顫著,「還沒看到你毀滅前,我不會死。」

說完,九笙一個翩然翻身,雙足交錯連點,蹬著高牆順勢而下,消失在劍青魂眼前。劍青魂腿傷加劇,欲起不能,乾脆盤坐屋頂上,環望四面烽火,悵然若失,時而長吁不已。

這時,不夜北端的中城,傳出一陣巨響!劍青魂心頭一驚,知道那聲響是中原難得一見的奇兵器。

「夷火槍?」

他轉頭望向響聲來源,竟是臨光大宴的酒樓,不知何時,整棟酒樓已陷入熊熊火泉,且隨著第二陣火槍響聲,轟然垮下!

待殺聲逐漸平息,劍青魂勉強站起身子,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卻在重重濃煙外,發現一點艷紅身影。

***

話說柳畫眉甫進城,遠遠聽到遠方陷於殺伐聲中,心裡明白:今天的生意全完了。她正要回頭出城,驚聞一連串細碎步伐聲,暗叫不妙,情急之下,找到個隱密處,藏好牛隻和一車生財工具,躲到不遠處的隱巷暗角,不敢動談。

步伐聲來自一支比山賊更加兇險的伏兵,人數近百,訓練堪稱良善,行蹤幾近無跡,一個個短兵輕裝,前三排身背長弓和箭袋,每支箭頭都包裹了燈油布,顯然是做火箭用,後七排身背一只長袋,不知裡頭裝了什麼東西。隊伍潛行到臨光開宴的酒樓,自二十尺外團團包圍,於四面佈下方陣,弓手列前,靜候信號。

忽地,領兵隊長猛然舉劍,四面弓手遂齊一點燃箭頭,舉弓架箭。

「射!」

隊長手中寶劍向下一揮!四面弓手一齊向酒樓射出一波又一波火箭,不一會,整棟酒樓便陷入火海。

「火槍上前!」

後兩列士兵解下長袋,裝的竟是漆黑發亮的長管火槍!第一列火槍兵整備完畢,聽令上前,舉槍瞄向失火的酒樓,第二列塞藥填彈,預備在後。

「有逃出來的,就射!」

火槍兵屏氣凝神,槍口齊指熊熊火場。但有目標,惟殺無赦!

豈料火勢猛烈,眼看就要將整棟酒樓給燒垮了,卻不見半個人影竄出。領兵隊長不禁納悶:「奇怪啊?難道他們全死在裡面了?」

忽然,隨著一聲巨響,火槍兵腳下的地竟然裂開一口巨大的坑,火槍兵陷入坑中,驚恐之餘,不慎擦槍走火,連番巨響後,有十餘人給打出好些個窟窿!隊長急攀在坑邊,驚駭得臉色慘白,喊道:「別射!穩住!」

一道潔亮衣帶纏上隊長的頸子。

「咦?」

領兵隊長未及反應,身子便落入坑裡,頸上人頭則飛了出去!

坑邊多了一名衣潔光鮮的男子,居高臨下,像貓兒戲弄獵物般的,笑盈盈的俯瞰坑下。幾個熟稔世道的老手驚喊:「是臨光!小心!」

男子正是臨光!眾軍料想不到,臨光竟先一步逃出酒樓,設下陷阱,反坑陷這批精銳。眾軍更料想不到,臨光竟翩然躍下陷阱,一身光潔白衣,兀立兵甲之間,格外耀眼。

眾軍見臨光忽落在眼前,立馬揮起手上長槍便打。臨光身處敵陣中,負手在背,怡然不亂,待敵軍揮槍的那一瞬,竟忽地沉身一躍,翻上二丈高,眾軍的槍桿子收不回,就落在彼此同志的腦袋瓜子上,霎時,又是一陣血光四濺,哀嚎震天。臨光趁敵勢大亂,凌空甩下手上衣帶,畫一周圓,連頭帶盔,像斧砍蜜瓜般地削成數瓣。

臨光冷笑道:「『百輪轉』,果然是你們作亂。」

百輪兵這時死傷大半,潰不成陣。倖存的驚怒交加,朝臨光狂呼:「不可能!你是何時逃出來的?!」

原來四更天時,合歡聖女玉璇璣回到宴席,找出臨光,附耳交代蘇境離的留言:「火槍入城,請老祖小心。」臨光當下不動聲色,謝過玉璇璣,並懇請她聽計行事,聯手制敵於先。臨光再三保證:「那些要加害我們的,也不會放過你們,但他們不知兵家要領,我們合作,可令他們死傷慘重,而我們的死傷會極其輕微。」

玉璇璣信了臨光,將合歡弟子的性命托付給他。於是臨光不動聲色,暗中囑咐雲樓幫眾,連同一班壯碩可用的合歡弟子,將一個個醉得不省人事的賓客們,全拖進酒樓的地窖,這地窖空間寬闊,且有數條連外密道,通往三兩間荒屋中。臨光僅留下三五個步法矯捷的幫眾,緊閉門窗,點亮燭火,用紙偶詐作人影,假裝宴席主客仍在酒樓中作樂,至於其餘可用人馬,則埋伏樓外方圓五十尺至百尺不等處,準備從外頭反圍住敵軍。臨光又在地窖天花板埋了火藥,可自引線點燃,做為陷阱。待一切部署妥當,他便自地窖密門遁出,屏除氣息,靜候來敵,當百輪軍一心都放在酒樓上,他便伺機突襲。

臨光翻身空中,大殺一陣後徐然落地,失火酒樓此時轟然垮落,而四周街口和簷頂,忽然冒出數列百輪援軍,拉弓持槍,無視陷阱裡的友軍,瞄向臨光,亂箭火槍齊發!臨光淡定施展身法,左挪右騰,閃避漫天火力,翻入一所空院子,藉矮牆掩護身形。

然而就在這時,一團黑影由天而降,巨掌一劈,轟隆一聲,矮牆劈成兩半,磚石亂飛!虧得臨光早一秒驚覺殺氣,蹬牆而走,避掉殺招。

突襲臨光者,乃一名十尺大漢,百輪軍見之大為振奮,齊聲高喊:「萬人敵!萬人敵!」

臨光還不及細細審視對手,遠方再度火彈齊發,他不得不連逃帶躲之際,和眼前這高大的「萬人敵」周旋。不一會,數十名同樣的十尺大漢,紛沓而至,一看到臨光便「噢啊啊啊」連聲嚷著,亂拳揮向臨光,臨光挪騰身形,信步閃避,邊觀察這些惡漢神態。他們樣貌無異於凡人,骨骼亦無精奇之處,惟滿身赤肉鼓脹,如燒紅的炭塊,發散著蒸騰霧氣,紛紛用吊白三角眼狠視臨光,嘴角流涎,嘎嘎咬牙作響,精神異常。臨光心知,此乃強逼俗人服用過量丹藥所導致,暗自思忖道:「原來傳聞兵府失竊的仙丹,全用在這些怪物身上!」

臨光連番閃避這群萬人敵的亂擊,乍看落居劣勢,豈料這時樓頂忽傳出連番哀號,原來伏兵背後又有另一批伏兵,正是陸仁賈領著雲樓幫眾反擊,把疏於顧後的百輪兵一個個推墜下樓,頭破頸折而亡。街口也傳出殺伐聲,但見多路援軍,高舉「疾風鏢局」大旗,正是神疾風和青闕來援,欺身抽刀,把不善近戰的弓手槍兵一個個剁下來!

神疾風見臨光正與數十名怪物交手,且戰且避,遂喊道:「總鏢頭的大弟子,居然在陣前玩起躲貓貓!」臨光朗聲回道:「來得是時候!幫我除掉火槍兵,這大傢伙交給我來!」

正說著,他忽然感到背後起了另一股殺意,又一怪物從暗處殺出,一掌拍向臨光的天靈蓋!

臨光迅速轉身回防,不及打出緄帶,索性順勢旋臂揮掌,

「啪!」

兩掌打個正著!

***

夏宸坐鎮南城門,遙見中城火起,心知戰況有變,連忙把防守任務交付幾位資深鏢頭。臨行前,鏢師苦勸道:「戰局正亂,起碼帶幾個護衛跟著您。」但夏宸執意隻身往北,一來考慮南城須留多些人馬防守,二來不想讓鏢師拖慢了自己踏梢疾行的步法,情願隻身快步,能早一秒去救人也好。

然而夏宸正要動身,卻又停住腳步。鏢師問:「總鏢頭,怎麼了?」

「有聽到嗎?」

幾個鏢師豎起耳朵,緊蹙眉頭,面露困惑神色:「似乎是砲聲?」

「對,從南方傳來的。」

「可是這砲聲陣仗不小,怎會在這出現?又是要對付誰?」

夏宸握緊雙拳。

***

砲聲來自不夜南方,古佛寺北的隘口。此時此地,羽家軍和明教軍雙方的戰事,又起了出乎意料的變化。

遠在山腰觀戰的商家少女虞煙,看得呆了,脫口驚呼:「怎麼會?」

她看到的,先是羽家軍一展盛壯戰力,震懾明教眾軍,大將風潔綾為挽回士氣,求一對一單挑,佔上風的十二羽竟一馬當前應戰,背著晨光,笑對戰場,儼然不把風潔綾的武功看在眼裡。笑望亦自思忖道:「天時地利人和,都在十二羽這邊。對手顯然不擅長馬上槍法,是人和,戰場平坦適合騎馬戰,是地利,十二羽背光面西,迫使敵將逆光而戰,視線受阻,是天時。」

觀台這邊正說著兵理,戰場那邊已開戰,風潔綾意欲先發制人,直指要害,舉起銀槍就戮,可惜受晨曦逆光干擾,連發數招,都是不成章法的瞎刺,十二羽從容應變,見招拆招,一次次架開攻勢,風潔綾徒費氣力,心急氣亂,奮力一衝,刺了個空,勢盡收不回,罩門大開,給十二羽抓準這瞬間,一槍掃向側胸要害!風潔綾慌忙間,先一步順勢翻身,避開這招掃槍,卻幾乎要滾下馬來,多虧她尚稱熟悉馬性,身落馬側,仍抓得緊繮繩,狼狽逃開,見十二羽不追擊,方才勉強迴身上馬,重整態勢,然心中餘悸猶存。

「哈!哈!」

羽家騎兵正要大笑助陣,十二羽揮槍制止,抖擻槍尖,殺向風潔綾!兩把槍尖屢次擦出閃爍火光,然而風潔綾交手不過又數招,便顯露出頹勢。但見黑槍刃光益發綿密,一面逼退銀槍,一面斷風潔綾的退路,旋即十二羽大喝一聲,彈開銀槍,令風潔綾二度中門大開,十二羽見機不可失,舉槍便戮!風潔綾心知這招再避不了,竟置之死地而求生,奮力傾回身子,策馬衝進十二羽!

眼看十二羽的槍尖就要戮穿風潔綾的胸甲,十二羽竟在得勝的前一毫秒,火速收槍退身,右腳順勢往前一蹬,踹開風潔綾。兩人再度拉開距離,舉槍戒備,兩方諸將士盡皆沈默,兩名大將也是滿面困惑。

「怎麼會,想起她來?」

十二羽在戰局中頭一回露出不悅神色,黑槍一閃,三度殺向風潔綾,這邊風潔綾卻是文風不動,神色坦然,彷彿歷經剛才生死一瞬間,在戰場上頓悟了至理?

待漆黑槍尖離對手僅剩十步之遙,風潔綾忽地策馬衝前,一口氣反逼近十二羽,十二羽驚而不慌,抽出另一把短槍護身,以單手持長槍,刺向風潔綾!豈料風潔綾竟又一個翻身,滾下馬來,與十二羽錯身而過!她以槍尖猛然柱地,撐住身子,兩人就這樣換了方位。十二羽連忙棄了短槍,跩住繮繩,迴馬向東,正好迎向耀眼曙光,無意識地半瞇雙目。

風潔綾棄馬、棄槍,賭的就是這毫微間的機會!

她使力握緊槍桿,以桿為軸,旋身回勢,踏足一蹬,先一步衝近十二羽,騰躍間,她雙手抽出腰間一對輪刃,交叉護前,令自身化作一支銳箭,撞上十二羽的胸膛!

兩道輪刃正好劃斷了十二羽的肩甲,切肉斷骨,並在他的咽喉劃開兩道血痕!瞬間,十二羽悶哼一聲,猛然墜下馬匹,倒地再起不了身!

風潔綾這捨身一擊,重傷了十二羽,然而風潔綾亦用盡氣力,四肢疲軟,給紅衣教徒攙扶著勉強起身。紅衣眾軍趕忙上前護衛,喝采聲動天地!而羽家軍眼見主帥落敗,卻是面無怨怒之色,無人指揮下,沉聲策馬,自發排下逆馬蹄陣,圍住對陣的兩名主將和明教諸軍,旋即按兵不動,靜候主將下一步指令。

十二羽僥倖逃過一死,癱倒在地上,仰望晨空,臉色竟毫無羞怒之色,喘著氣,勉強擠出個堪稱滿意的笑容。他無視明教將士,用傷臂奮猛高舉起黑槍。待副官策馬到他身邊,奮力開口道:「東北東、三、兵馬雙。」

副官得令,立馬迴身,朗聲傳頌:「東北東!三!兵馬雙!」羽家軍聞令迅速變陣,半數棄了戰馬,扛起精鐵長盾,化作數團步兵鐵桶陣,面向東北東,肅然戒備;餘眾領著多餘空馬,分成兩路縱隊,自南北兩端,迂迴向東北方的山陵而去。

「我找到我要的東西了,在東北東三里外。」重傷的十二羽給副官攙扶著,藏身鐵盾後,提點風潔綾道,「妳們最好找掩護,真正的大戰才要開始。」

方才說罷,四面八方忽揚起漫天箭雨,落向戰場中央的羽家軍和明教軍!

十二羽拉著風潔綾躲進鐵盾下,遙指東北東,示意風潔綾。風潔綾遙望遠方山陵,不知何時出現了成排弓手,沿著山陵排成長陣,人數不下百人,拉弓舉箭,又射出一波箭雨,射的不只是羽家軍,還有明教軍。原本對陣廝殺的兩軍,現在俱陷於第三軍的奇襲而苦戰。羽家軍以鐵盾護身,勉強擋下一波箭雨,明教的紅衣兵士毫無防備,傷亡慘重,哀聲遍野。

「是米亞,還是百輪轉?他們大概對妳說,在隘口拖住我,然後他們從外頭圍殺我軍,送禪師過隘口。對吧?」

漫天血風箭雨中,十二羽笑道:「可是這些傢伙一開始,就打算連妳們一起殺了,甚至殺了空虛禪師也無所謂。我這一戰寧願敗給妳,也要保全兵力,就是為防住這招。妳們呢?」

風潔綾呆望沙場死屍,一時竟茫然無措。十二羽不顧身上肩傷,用力按住她的肩膀道:「我一生很少求人,今天求妳,聯軍破敵。我派盾陣掩護妳,逼近弓手一百步内,妳們輕裝突擊弓陣,弓陣一破,敵軍必敗。妳是大將,要穩住心,制敵優先,這不容易,但唯有如此,才活得下去。」

風潔綾專心聽完,深吸一口氣,用力點頭,就算是答應這臨時的盟約了。十二羽立刻以手勢傳令盾兵陣,待箭雨稍歇,整隊掩護在明教殘軍前,明教軍驚見剛才的強敵竟冒險保護他們,訝然不能言語。

笑望遠在觀台上看著戰局,笑問一旁的虞煙:「局勢出乎意料,姑娘妳可知羽家軍的盤算?」

「一定是十二羽說動明教軍的大將,聯手突圍。」虞煙纖指交錯,望向戰場,「山陵的長弓陣,想趁兩軍傷亡之際,坐收漁翁之利。羽家軍則佈下『兵馬雙陣』反制,馬隊從兩翼迂迴接近長弓陣,鐵盾兵則從中央突進,三路夾攻,要令長弓陣首尾不能相救。」

虞煙躊躇一會,又自思忖道:「可是,長弓陣似乎現身早了些,就算羽家大將單挑敗了,也應該坐等兩軍交戰,傷亡加重,這樣勝算才大呀?」

「大概是領兵將領,看羽家軍背對明教,佈下兵馬陣,就猜著是要對付他了,不得已,只得先發制人。」笑望道,「這第三方的領兵者擅於應變,看來是『陳家班』。」

虞煙大惑不解:「陳家班?誰?」

笑望忍不住奚落她道:「大漠龍泉一帶的商家,最忌憚的人物,『百輪轉』專職領兵劫掠的『陳家班』,妳居然沒聽過?」

「百輪轉?這場戰事和百輪轉有關?」虞煙大吃一驚,臉色由白轉紅。

「正因為事關百輪轉,所以才重要。」笑望道,「對手是百輪轉,長弓之外,必定還有後著。我來這觀戰,正是為此。」

虞煙正要發問,遠方忽傳來震耳轟隆響!長弓陣後方五里處,揚起濃煙,同時羽家軍的鐵盾陣間,炸出十來發大坑,轟翻了好些人。塵土飛揚,人聲交雜紊亂。

「『百輪轉』祕密籌備三年的鐵砲軍,果然趁今日一戰,拿羽家軍來試招。」笑望面露滿意的微笑,「姑娘,好好看著,這可說是當今中原第一的鐵砲,沿山陵線,居高臨下,佈三面砲陣,夾擊中央,即使是羽家軍,也難逃此劫。」

正說著,山陵傳出第二陣砲聲,山下兵馬雙陣再吃了一波炮擊,兩翼馬陣亂了隊形,盾兵亦顧不得炮擊死傷,在煙塵中緩慢前進長弓陣。一刻鐘之間,羽家聯軍又挨了三、四波炮擊和箭雨,勉強維持陣形,徐圖逼近弓手。

笑望看著炮擊,納悶道:「但這砲陣的規模,不應該這麼弱的?起碼該有兩倍,甚至三倍的鐵砲才是?」他順手拾起一根枯枝,在石几上為虞煙比劃幾個圈圈:「妳瞧,這一帶適合佈下砲陣的點,起碼有五、六處,但剛才的炮擊,僅從北天道這一處來,看來事有蹊蹺,是否?」

兩人思忖間,又驚聞轟天巨響,一抬頭,便見遠方山陵冒出大團濃煙。笑望指向濃煙道:「那正是北天道,顯然十二羽早有準備,如此一來,局勢難料矣。」

***

正如笑望所猜測,十二羽自開戰前晚起便思忖著:「在最壞的狀況下,該如何先削弱百輪轉的鐵砲威力?」於是他借鳳顏策士蒼羽夜之力,將古佛寺一帶適合落砲的地點,都記了個清楚,並分出一批擅於山戰之兵,交付驚神羽,令他沿山陵而行,盡可能在兩軍交戰前,找出鐵砲陣並毀壞之;正巧雲樓使者曲珞紜,夜訪羽家軍,十二羽知她擅於山林潛行,便開了條件,委她作為斥侯,為驚神羽探路。

驚神羽這路分隊從四更天起,遍沿荒漠北嶺的陵線,一路探査。曲珞紜為前端斥侯,每發現一處砲兵陣營,便引導驚神羽領兵突襲,將砲兵悉數殺之。惟十二羽曾叮囑「此行須迅速低調」,是故遺留的鐵砲,驚神羽既不費時坑之,更不敢貿然燒掉,簡單的將鐵砲毀了,就出發尋找下一個陣地。

然而當這支游擊隊潛行荒嶺間,卻額外衍生一樁插曲。

正當曲珞紜專注尋找砲陣時,竟不曾察覺還有另一人也正追蹤她。此人名號西門冷火,出身獵戶,能走擅射。他四處為家,以打獵維生,也兼做不少「檯面下」的生意,年紀輕輕,便以獵豔揚名不夜城的青樓間,初識的姑娘愛他,熟識的姑娘恨他!他毫不在乎,他只享受著追逐獵物的快感,無論那獵物是野獸、是生意、或是女人。

西門冷火經手了好些鐵砲生意,並受百輪轉重金所託,巡視荒漠北嶺,以防有人偷襲砲陣。然而他發現曲珞紜,卻未通報百輪兵,只是盯住她,待時機到,張弓就是一發冷箭!虧得曲珞紜及時感到殺氣,慌忙閃過暗箭,這才驚覺自己正被追殺,而且此人和她一樣擅於山林游擊。

「厲害,躲過這一箭。」西門冷火不識曲珞紜,冷笑自嘲道,「不過妳這隻白毛兔,好認的很吶!」

西門冷火快步急驅,穿梭山岩亂石間,行進間又是一箭!曲珞紜旋身避箭之際,蹬步上下岩壁陡坡,急欲找出西門冷火的身影,卻找不到也逃不掉,而西門冷火每一箭也都瞄向曲珞紜的要害,卻每一箭都落空,兩人彼進此退,一時之間,膠著不能分勝負。

「好久沒遇過這麼厲害的獵物,真的有趣!」

西門冷火正享受著追獵的樂趣,忽然心頭一驚,不自覺停下腳步。甫站住身子,「唗」的一聲,一支脫手鏢掠過西門冷火眼前,打入樹幹三寸!

西門冷火心知,自己也成了某人眼中的獵物,於是知難而退,臨走前向曲珞紜拋下一句:「給我記著,下次一定逮到妳。」遂三兩步翻下山坡,身影沒入滄茫草原,不見蹤跡。

曲珞紜見西門冷火逃了,不知箇中原因,亦不敢追擊,遂與驚神羽會合,繼續搜索剩餘的砲陣。當他們正要翻過又一個山頭時,忽聞北天道傳來爆炸聲響,驚忖:「是誰搶先一步?」

爆炸聲響徹古城隘口,山下的百輪兵心知鐵砲陣完了,頓時軍心動搖,反之十二羽精神大振,奮力咆哮,鼓舞全軍加速前進!然而戰場眾軍盡渾然不知:在北天道毀了砲陣的,是另一支奇兵。

***

且將時間倒回當天凌晨,天尚未明時說起。那時,百輪轉的鐵砲軍在北天道擺下陣形,靜候山下的信號。他們在砲陣四周設下重重防哨保護,然而終究給三人滲透過去。

那三人正是遨遊、琋月幻華、和蘇昀絕。他們遠在陣地五百尺外,藏身隱密處,觀察砲陣動靜。蘇昀絕遙指砲陣道:「人數比我想的多,但你們應該對付得來。」

蘇昀絕聽不到兩人回應,回過頭去,但見遨遊臉色敗壞,鎖眉皺鼻:「前輩,您本是說要清理打掃的。」

「對。」

「為什麼要殺他們?」遨遊虛聲問道,「我們並無冤仇啊?」

「這無關忽冤仇,關乎江湖。」蘇昀絕語氣冷了下來,「你此刻不除掉這些百輪兵,他們就會殺更多人。」

「這不是殺人的理由。」

「即便它們有一天,會殺了你珍視的人?」

「我不想自己學來的武功,用在這地方。」遨遊說罷,閉目不應。

「從我們出了洞口,你就想說這句話了,對否?」蘇昀絕輕吁一口氣,面無慍色,「你還年輕,我不怪你。但你人在江湖,總要有個人教你這件事。」

話說到此,他停了半刻又續道:「武術就是殺人之術,輕者傷人,重者致命。無論你說的多好聽,粉飾多太平,事實終究是事實。學得至上無敵的武功,就要想到,終有一天,你要用它來殺人,而且是殺你不願殺的人。」

蘇昀絕見兩人俱靜默不言,又道:「離天亮還有些時間,不妨我們在這兒看著,有人發現,我們就走,沒發現,我們就看他們會怎麼對付山下的兩軍,然後再做決定。」說罷,他倚著岩壁,閉目調息,不再多言。

待天明時,從山下隱約傳來殺伐聲,頭插羽標的領兵官,吆喝砲手行動,觀測、算位、運彈、塞藥、填彈,一切就緒,約莫半刻,旗號揮下,砲手一齊點了砲管引信,須臾,連番轟聲大作,硝煙自陣地瀰漫開來。旋即領兵官又發號令,眾砲手齊身預備下一波砲擊,無情地井然有序。

就在三、四波炮擊後,琋月幻華忽然移身:「前輩,在下來動手,從哪開始?」

遨遊吃了一驚:「幻華?」

蘇昀絕欣然起身應道:「多謝琋月姑娘,兵法云『擒賊擒王』,就從那舉旗官開始吧!」

「幻華,想清楚。」隆隆聲中,遨遊按住琋月幻華的肩膀,「妳一動手,就回不了頭了。只有一直殺下去,像大師兄一樣。」

「小師叔很幸運,不曾經歷過什麼傷心事,」琋月幻華撥掉遨遊的大掌,「不曾見過渾身是血的孤兒,在灰燼中哭泣。」

琋月幻華回眸,哀戚一笑,拜別遨遊,抽劍潛行至陣地後方,離領兵官僅十步遠,待領兵官再度舉旗,琋月幻華亦伏低身形,靜待兵官揮旗下令的一瞬間,就要用一劍斬飛他的頭。

「我來!」

遨遊大暍一聲,氣血充斥全身,鼓脹筋肉,沉身蹬步一躍!琋月幻華吃了一驚,領兵官聞聲亦驚惶回頭,但仰見遨遊彷彿一團赤熱火球,俯衝而下,撞翻領兵官!

遨遊順勢一把拉開琋月幻華,沉聲嘶喊,翻身殺進鐵砲間。

「幻華!退!」

琋月幻華頓時臉色驚恐,應聲連墊數步而退,蘇昀絕心知不妙,連忙跩住琋月幻華,轉身就跑。此刻遨遊早按耐不住周身的奔騰氣勁,亢聲大吼,馬步一踱,霎時地動天搖,彷彿群山亦為之震懾,眾兵亂成一團,有的踉蹌奔逃,有的拔刀就砍,刀刃卻砍不進遨遊的肌膚裡。砲管鐵彈四處滾落,漫天揚起黑沉沉的藥粉,粉塵瀰漫間,遨遊一個旋身,信手捲起兩發鐵彈,一手一彈,一合掌,砸出一絲火花!

「爆!」

隨著驚天轟響,漫天粉塵走火爆炸,燒成一團巨大火球,吞噬了陣地,可歎一干百輪砲兵,或被鐵砲炸得骨肉四飛,或被火球燒成一團焦屍,悉數盡亡於火海中,無一生還。

蘇昀絕和琋月幻華及時逃離,未受爆炸所波及。琋月幻華眼光急急逡視火海,欲尋遨遊的身影。這時後方傳來怒喊聲,蘇昀絕只道援兵來襲,轉身抽劍正要備戰,卻赫見到幾個百輪傷兵,渾身是血,半殘臉孔因驚恐而扭曲,開口不及發聲,旋即倒地。他們後面站著一只嬌小身影,舔著指尖的血,竟是隱翼!原來隱翼夜半於古墓中驚醒,循著兩人氣味,一路跟蹤到砲陣,遙見幾個百輪兵,張弓瞄準琋月幻華,不禁油然而怒,閃身撲前,信爪撕爛援兵的頭皮和面皮,帶著滿手鮮血,與琋月幻華會合。

至此,北天道的砲陣遭破壞殆盡。琋月幻華亦欣見火海中冒出遨遊的寬厚身影,儘管身處火海中央,遨遊以金剛氣勁護體,竟得毫髮無傷,徐然而歸,惟他一身翠綠道服幾乎燒得精光,臉色暗沉,闔眼不言,

琋月幻華忽地心生愧疚,囁嚅道:「小師叔?」

「我不要緊。」遨遊淡然嘴角一咧,「是我自己選的。」

失卻了鐵砲助陣,山下戰局頓生變數。百輪兵士氣已近潰堤,而羽家聯軍三路兵馬一鼓作氣,逼入長弓陣前,兩路馬隊當先,自兩翼肆虐長弓陣端,然而長弓陣裡忽地竄出五、六名巨漢,身高十尺,渾身銅肉,個個咬牙流涎,兩眼無神,正是和不夜城中同樣的「萬人敵」!但見其一巨漢,不過旋身一鎚,便將羽家軍連人帶馬撞飛三十尺,他們個個雙拳狂揮亂舞,不成招式,與其說是人,更像是怪物!

羽家兩翼騎兵就這麼又給逼出陣外,百輪軍的大將趁機重整態勢時,遙見羽家中路鐵盾兵已趨近到一百步内,遂下令弓手搭箭,欲以箭雨逼退中路,此時忽有兩名紅衣軍士自中路竄出,躍過鐵盾,疾步如脫兔,衝向陣前,一個揮出大刀,虎虎旋身,便見弓斷箭落,人頭殘肢亂飛,忽有一支冷箭飛來,射落刀客頭罩,原來是龍破天!另一名紅衣人,徐然信步弓陣間,伸展雙臂衣袖,頓時周圓弓手哀聲而亡,屍首乍看無傷,細瞧竟都有千枚細孔,貌似給亂發無形暗器射死。餘眾驚駭不敢接近,甚至連一箭都不敢發,那人環視沙場,冷笑一聲,正是墨羽夜。

百輪大將忿怒不已,喝令兩翼的巨漢分兵迎擊,要將中路的墨羽夜和龍破天給分屍萬段!龍破天不識這群吞了仙丹的巨漢,不驚不懼,揮刀相迎,豈料大刀砍上這巨漢的銅臂,竟不能砍入肌膚半吋,墨羽夜蔽身在後,朝敵揮袖,甩出無數發漆黑影針,團團刺中對方的臉孔和胸口,但是對方竟仍不為所動,一臂架刀,邁步逼近,揮舞單掌,就要拍掉龍破天的腦袋!龍破天慌忙棄刀,跩住墨羽夜轉身急退,脫口驚呼:「這些個什麼怪物啊?」

剎那間,兩人後腦三寸處呼嘯過一陣掌風,只差這麼一秒,他們倆的人頭就要不保!這時戰場忽然流竄出陣陣漆黑妖氣,自「萬人敵」五官竄入體內,這群怪物頓時一陣顫動,止住了身子。

原來是藏身中路鐵盾後方的十二羽,操縱邪龍妖氣,制服這群巨漢。但見十二羽紅了眼,怒目咬牙,嘴裡嘎嘎作響,矍然挺身而出,切齒亢聲道:「從我龍魔天令羽,殺!」

風潔綾大驚:「不是十二羽嗎?」

然而羽家諸軍盡知,十二羽先前便曾告誡道:「我體內暗藏『邪龍真神』,危急之時,或將取代我,馭我身心神智。此尊自謂『龍魔天令羽』,若是見祂現形,毋須疑懼,當從祂命令,如從我一樣。」

於是,號令既下,巨漢們受邪龍真氣操弄了心志,紛紛「噢啊啊啊」亂聲高嚎,竟回頭反殺百輪兵!百輪諸兵沒料到有這麼一著,慌亂不知所措,須臾,陣中但見狂拳暴掌,血灑半空,斷肢殘骸如風捲落葉般飛舞,百輪兵一個個伏屍沙場,連身首四肢都湊不齊。而那批失了心的怪物大殺一陣後,亦逐一力盡倒地,五官七竅冒出漆黑邪焰,將自身默默燒成灰燼。

百輪轉費時多年私募的精銳之師,就這麼在晨光之間,灰飛煙滅。頓時全軍士氣全潰,領兵大將更是心驚膽寒,幾乎要跪坐下來。他眼不能識形狀,耳不能聞聲響,茫然不知一名羽家騎兵繞到他背後,就要一刀斬下他的人頭。

「留人!帶他來!」

龍魔天令羽亢聲喝令,那騎士瞬間收刀,改用套索,把那大將捆個死緊,押到龍魔天令羽面前。

「瞧你這什麼德性?」沙場敵軍悲鳴間,龍魔天令羽嘶聲冷笑,「你們還有多少人馬?駐軍何處?還有什麼部署?把你所知道的,一五一十招來。」

但那大將失了心神,語無倫次,只不住叩頭求饒,叩到血流滿面不停。龍魔天令羽不欲費時逼供,一掌拍碎他的天靈蓋。

***

不夜城北,臨光正與一眾「萬人敵」交戰,一旋身,順勢甩掌,正要拍掉一記後方突來的掌襲。

豈料流雲飄蹤竟擋護在他面前,先他一步,挺身打出一掌,與「萬人敵」掌底拍個正著!

臨光吃了一驚,連忙收勢,還不及發問,便聞流雲飄蹤沉聲道:「慚愧,家門無教,養出一批不肖之徒,難為大前輩。您且歇會,看我拿下這群家賊,祭諸家法。」

流雲飄蹤甫說罷,一群「萬人敵」蜂擁聚前,伸手就要拿下流雲飄蹤。流雲飄蹤不躲不逃,聚氣丹田,瞋目亢聲:

「放肆!」

流雲飄蹤一聲喝令,聲如洪鐘,似萬斤隕石由天而降,揚起周圓三尺飛砂!但見他雙目一瞬,逡視四方惡敵,十尺巨漢們盡皆為之驚懾,倒退數步,非但不敢妄動,甚至渾身發顫起來。

「滾!」

流雲飄蹤又一亢聲震斥,但見萬人敵們連番哀號,有幾個當場七竅湧血,倒地身亡,其餘的抱頭四竄,再不能戰!

「可惡又可悲,區區匹夫,欲圖近功,真以為私吞百樣丹藥,就能輕鬆當上『萬人敵』?」臨光看穿這些巨漢的弱點,長歎道,「他們的修為,根本駕馭不住丹藥的威能。輕者氣衝腦脈,喪失心志,重者一旦真氣失控,氣血貫體,下場生不如死。」

流雲飄蹤靜默不言,凝望這群巨漢的下場。一如臨光所說的,那些竄逃的「萬人敵」,受流雲飄蹤真氣一斥,身體和心神盡皆崩潰!有的當場暴斃,有的如無頭蒼蠅亂竄一陣,一身赤肉胴體便發脹冒泡,須臾真氣竄出,皮爆血崩,肉塊四濺,殘屍遍路,隱隱可見五臟白骨;有的呻吟著,抱頭如木杵搗臼,猛叩城牆和地面,叩到城牆地面都缺陷了洞,頭碎見腦,灰漿四溢,仍停不下來。

不一會,殘兵逐一遭疾風鏢師和雲樓幫眾圍殺,悉數燼滅,不夜城四方賊患逐一平定。眾人收拾戰場殘局時,臨光方開口道:「我以為,你還沉得住氣。」

「我發過誓,惟有三妖、樓主,誰敢動你們性命,我絕不放過他。」流雲飄蹤垂首道,「我錯過一次,不會再重蹈覆轍。」

這時南端傳來喊聲,正是夏宸來了,臨光遂行弟子之禮,夏宸回禮問道:「我聽說你主持大宴,足不出樓,是怎麼逃出這場火災的?」臨光就將晨曦的金蟬脫殼之計說了一遍,又嘆道,「說來慚愧,千算萬算,只為了讓不夜城遠離兵災,卻終究還是避不開劫數。」

「所幸損失不大,」夏宸叉手環望四周,「這群百輪眾,自恃武器精良,卻不曉兵理,又不懂修為,只得平時欺負些小老百姓,一遇到身經百戰的真高手,就是尋死。」

這時臨光沉下了聲音:「可是,百輪轉的背後有米亞,他肯定還有後著。」說完,看了流雲飄蹤一眼。

流雲飄蹤和夏宸俱知其意,沉吟不已。最後是流雲飄蹤先道:「我兵府出來的禍患,當由我來收尾。米亞八成往南端隘口去,要攔下空虛禪師。我去會會他。」

說罷,流雲飄蹤徑自邁步而去,雲樓一干幫眾和疾風鏢師,也一起跟了上去。

避身暗巷的柳畫眉這時探出頭來,見四周無事,安心地牽出牛車,驅車逃往北門,豈料到了北門,竟碰上一批惡煞。原來是兩、三股百輪轉的流竄敗軍,匯聚北門,見柳畫眉隻身一人,欺她弱小,遂聯手劫車,柳畫眉這口氣吞不下,拼死反抗,即便不敵群盜,仍死跩住他們衣服不放,惹得其中一個強盜怒了,轉身高舉銅環刀,就要斬下她的手!

忽然「噹」的一聲,震得強盜一陣手麻,掉了刀,嚇見銅環刀竟斷成兩截!群盜驚惶舉刀戒備,四處張望時,又是「當啷」一聲,射來一塊屋瓦,打斷了另一把刀!

眾人大驚:「這暗器打哪來的?!」

驚疑間,第三塊屋瓦打中一個強盜的腦袋,打得他腦漿迸流,垮然仆屍街頭!餘眾益發慌張,不敢逗留,撇下牛車奔逃出城,深怕多晚一秒就要給打碎腦袋。柳畫眉獲救後,驚魂甫定,亟欲找出救命恩人的身影,遙望四方,在七百尺遠處,城南最高的樓頂上,發現一小撮黑影。

那黑影正是劍青魂,原來他待在樓頂眺望城北,發現百輪兵匯聚北門擾民,於是信手扳下幾塊碎瓦,聚力指尖,把碎瓦彈向七百尺遠的城北,那瓦片受了劍青魂的殺氣,宛若鐵彈般的,斷刀碎骨,例無虛發!他自忖這個距離,不會顯露形跡,豈料柳畫眉眼光銳利,發現了他,欣然不顧一切,驅車到樓下,仰首遙喊:「恩公!」

「別這麼說,」劍青魂見那大紅姑娘發現了自己,心念一轉,索性笑道,「既然發現了,就幫我搬張梯子來吧!」

***

待日頭升上半空,巳時將至,古城隘口一戰,勝負既定。

隘口一戰結束後,觀戰臺的虞煙和天翢彻向笑望告別,回虞府報告戰況。笑望收拾布囊,信步下山,走到半山腰,遇到一人,此人端坐半截樹幹上,拿著刻刀,專心雕著手中的木筆,正是太歲。

笑望拱手問訊,道:「前輩來晚了,錯過精采的一戰。」

太歲頭也不抬,問道:「結果如何?」

笑望坐在他身旁,把隘口一戰的前後說了個大概。太歲靜靜聽著,聞而不答,兩眼凝望從木筆削下的一片片木花,須臾,方才收起木工行當,,又問:「你想,百輪轉還有氣數嗎?」

「火槍兵急就章,料不成氣候,鐵砲陣又完了,軍隊傷亡過半,折了陳家班,甚至百輪轉私下相傳的最後殺招『萬人敵』,也不堪一擊。」笑望答道,「三年來暗中部署的一切,一旦之間都攤在陽光下,全給拆穿、破了,百輪轉,氣數將盡。」

「如果,他們還有後著?」

「後著?」笑望思忖好一陣子,苦笑道,「你就坦白說吧!我著實想不到。」

「百輪轉的背後,是米亞神君,他還藏了一招自保的後著。」太歲佝僂著身子,摸著下巴,「很快就會出現了。」

此時在沙場上,十二羽與風潔綾正各自收攏人馬,清點傷亡。十二羽包紮住兩肩傷口,問風潔綾道:「虧得咱們僥倖活了下來,可你們的任務怎辦?」

十二羽指著戰場中央,但見紅衣軍護衛的馬車,早毀在第一波的炮擊當中。風潔綾遙望馬車殘骸,沈默不語,神色異常平靜。

「果然,」十二羽覷著風潔綾,笑道,「車毀了,卻沒有人逃出來,也沒有屍體,顯然別有隱情。」

風潔綾聞而不應,十二羽又道:「咱以為空虛禪師當藏身馬車裡,其實馬車是副空幌子,而空虛禪師,早在戰局展開前就走了。」

明教的安排,正如十二羽所猜想,空虛禪師從一開始沒上馬車,反而披上紅袍,混入紅衣軍中,待兩軍初對峙時,他便在嫣兒護送下,悄悄脫隊,繞道通過葫蘆隘口。嫣兒本擔心隘口兩旁的山壁上會有伏兵狙擊,幸虧有驚神羽和曲珞紜,將山壁上的百輪陣地破壞殆盡,兩人快步狹長山道,一路上沒遇到任何阻礙。惟獨在離開山道前,遇見一黑袍男子,帶著傷,自後頭追上空虛禪師,男子原來是五芒星,朝空虛禪師拱手一揖,問候道:「我遲到了,幸好禪師您沒事。」

三人正互道寒暄,忽然又來一批人馬,迎接空虛禪師。這隊伍約莫有七十餘人,身穿欽賜羽林綠衣甲,為首兩人則穿著官服,其中一人,竟是米亞神君!

米亞神君笑道:「一路上辛苦法師,特來接風洗塵。」

五芒星冷道:「你來做什麼?」

「五芒星,休得無禮。」另一為首者乃朝廷欽差,攤開手中聖旨,斥誡五芒星道,「聖上欽旨,尊米亞神君為『太上國師』,主持『霜嶽大典』,與護國法師並列。」

「正是如此,」米亞神君仰首笑道,「五芒星,你身為雲樓人,當曉得朝野有別,朝廷命官在此,可容不得你無禮。若因此惹怒聖上,降禍雲樓,你可擔得起?」

五芒星怒道:「將軍和不夜,這幾天發生的禍事,全是你一手操弄。」

「無禮!」欽差喝斥:「『百輪轉』勾結明教異端,懷藏禍心,意欲起事推翻朝廷,如此罪行,實為百輪轉擅自妄為,與神君大人並無干係!此乃兵府老太爺親口作證,你敢反駁?」

「欽差大人,話不能這麼說,」米亞停住腳步,仰慨俯嘆一番,「若非我誤信百輪轉的社長,教他煉丹之術,百輪轉又怎會妄生禍心,中原百姓又何須蒙受兵災?這些天的人禍,當然與我有關,我當負起責任,開『神鼎』三月,以丹藥接濟百姓,願助將軍、不夜、大漠一帶的受災百姓,儘早遠傷離苦。」

「聖哉神君!誠如所言!」欽差宛如唱大戲般附和道,「五芒星,念你在江湖輩分不低,適才妄言,權且當做沒聽到。你須知江湖分寸,休得誣陷國師,如有再犯,朝廷絕無寬恕。罪及雲樓,莫得怪我!」

五芒星心知這兩人一搭一唱,滿口盡是謊言,卻顧忌雲樓和朝廷,怒不敢再駁之。兩人令官兵擋開嫣兒和五芒星,欲護送空虛禪師上轎,空虛禪師謝絕道:「貧僧不善乘轎,願隨五芒施主,安步當車足矣。」官兵碰了一鼻子灰,默不做聲,讓開一條路。空虛禪師走向嫣兒和五芒星,溘然長歎,垂首不言。

欽差又朗聲宣道:「朝廷已發下通緝令,責成我等搜捕『百輪轉』殘黨。連同明教餘孽,一網打盡!這道皇令將在三天内通知雲樓,屆時亦須你等江湖人戮力以赴。」

搜捕明教餘孽,意味風潔綾亦在通緝名單中。嫣兒聞之心驚,正要開口陳情,湊巧與空虛禪師四目相對,禪師以眼神示意:「施主,且莫多言。」嫣兒心知其意,卻不明箇中道理,又氣又急,卻不知如何是好。

宣罷,官兵便要列隊返回不夜城,尚未動身,便見到雲樓和疾風鏢局的人馬,而臨光、夏宸,和流雲飄蹤俱在隊伍中。臨光見米亞神君與欽差為伍,心知肚明:「朝廷和兵府的威信,這兩道堅不可摧的靠山,正是米亞最後、最強的一著。」

米亞神君與流雲飄蹤四目交會,笑問:「流雲飄蹤,何事...」

「誰准你對我指名道姓了?」

不待米亞神君問完,流雲飄蹤漠然打斷他:「除了家父和我的朋友,誰也不准直呼我名。」

欽差見狀不對,連忙勸道:「策侯,神君乃當今朝廷...」

流雲飄蹤提高了音量:「若不是我撫平的中原爭端,安有當今朝廷?!」

欽差臉色發白,米亞神君搖首嘆道:「可惜了,少主,老太爺如果看到您這般無禮...」

「米亞,你顯然誤會了。」流雲飄蹤再度打斷他的話,「你以為我礙著家父顏面,這才不敢動你,任由你和百輪轉亂來?」

不待米亞神君回應,流雲飄蹤又道:「我不動你,是給你機會,自行收手。我再三明示、暗示你,可你非但益發亂來,還動到臨光大前輩的性命。」

流雲飄蹤吸了一口氣:「樓主、臨光、傲天、雨紛飛,誰敢動他們四人,我絕不放過他。就算是你,米亞,也一樣。」

欽差連忙嚇阻:「神君乃朝廷欽命無上國師,百韜策侯,你當知進退!」

「我和上官風雅不一樣。上官風雅對自家人,猶豫不能決。我會快刀斬亂麻。」」流雲飄蹤無視欽差警告,昂然喝令,「米亞,從此時此刻起,你所作所為,再與兵府無干,不許你再踏入兵府大門一步!至於你靠自己掙來的朝廷頭銜,我無權剝奪。我惟以兵府少主的身分,告誡你,朝廷給你的名份,朝廷終有一天會收回。你好自為之!」

「流雲少主,你說我誤會了你,顯然你也誤會了我。」米亞神君臉色敗壞陰沈,冷聲道,「我潛沉兵府多年,苦候著你威震中原的那一天,可惜你一再讓我失望。」

「所以才把你那王朝復辟的美夢,交由独孤客去做嗎?」

流雲飄蹤笑問米亞神君,一旁欽差聞之臉色發白,急斥道:「流雲飄蹤!休得...」

「咻!」

欽差話未說完,但見流雲飄蹤抽劍拔向他,他感到髮稍有一絲微風撫過,身後的官兵,頭盔給劍風劈開一痕。

「我再說一次,誰也不准直呼我名。」

流雲飄蹤警告欽差,旋即轉身就走,引得眾人一陣錯愕。

「夏總鏢頭、臨光前輩,我們走吧!這裡沒什麼好留的。」流雲飄蹤道,「我找個地方,請你們兩位喫酒。」

夏宸和臨光互換眼色,各自收攏幫眾,隨流雲飄蹤走了。臨走前,流雲飄蹤向嫣兒問候道:「嫣兒姑娘,請妳幫個忙。」

嫣兒欠身回禮:「不敢當,策侯盡管開口。」

「不夜城現在亂的很,我想另外找個地方招待客人。」流雲飄蹤問,「可否託妳一問,千姥姥肯賞光,借我春居一用?」

嫣兒沉吟半晌,答道:「小女子和姥姥相識不深,不過我想她會答應的。」

臨光湊前,低聲問流雲飄蹤:「那廝就這麼放了,這樣好嗎?」

「不必我動手,自有人會除掉他。」流雲飄蹤用眼角餘光,睨了米亞神君一眼。

一班官兵愣在原地,欽差附耳問米亞神君道:「大人,沒接到護國法師,要回府嗎?」

「繼續走。」米亞神君遙指隘口的另一端,「妖女風潔綾,夥同百輪轉挾持空虛禪師,當趁她們內鬥,死傷過半之際,一網打盡。」

欽差領命,喝令官兵魚貫入隘口,走到一半,果然見風潔綾領著明教殘軍而來。風潔綾擔憂嫣兒和空虛禪師安危,不顧勸阻,領兵過隘口。欽差遙見紅衣教徒,昂然道:「明教妖女風潔綾!圖謀不軌,欲害忠良!勸妳早早束手就擒,隨我赴衙門問罪!」

風潔綾大驚,紅衣教軍大怒,圍做一團,準備與官兵大打一場!但風潔綾見教徒們俱各帶傷,心知以殘兵之勢難敵官兵,意欲撤退,驚見十二羽率軍堵住了後方去路。十二羽騎在馬上,笑風潔綾道:「勸妳遠走,妳不聽,由不得我翻臉無情。」笑罷,朗聲道,「羽家軍聽命!當助朝廷拿下明教餘孽!」

惟羽家軍佈陣在後,卻按兵不動,坐看明教和朝廷官兵纏鬥。明教教徒意欲逼退官兵,然傷重過半,致力有未逮,在官兵威壓之下,反而節節敗退。而風潔綾遭遇今天連番打擊,神情恍惚,但見雙頰垂淚不止,面色宛如死灰,莫道是率軍突圍,連自身都將難保。

「唗唗!」

忽然兩記脫手鏢,命中兩官兵額面!官兵應聲倒下,三方人馬俱訝然驚望四周,此時,但聞上方傳來笑聲。

「果然,官兵沒一個是好人。」

一人昂立陡壁上,身穿一襲夜行黑衣,露出兩隻鷹隼銳目,掃視走道眾人。

「羽兄,真教晚輩失望!」那人又俯望十二羽,訕笑道:「趁人之危,這就是你要的勝利?」

十二羽並無怒色,笑了笑:「無所謂,我就在這堵著,誰也不幫,看你要怎麼打。」

那人一傾身、蹬壁,俯衝直下,三兩個官軍抬頭,正要看清來者何人,額頭上便插入一支脫手鏢,頹然倒下!餘眾大驚之餘,給那刺客殺進隊中,欽差見前方大亂,慌忙喊:「別怕!他只有一個人!」

雖說刺客只有一個人,可是卻宛若鬼魂一般,誰也捉他不著,官兵但見一道黑影,左飄右移,如清風穿過枝椏,須臾,有四、五個人給蟬刃劃開咽喉,又有六、七人中了脫手鏢倒下。死傷越重,官軍越怕,不敢再靠近那道黑影,紛紛退向後方或前線,前線擠成一團,攻擊無從展開,正好被明教徒的長槍刺穿身子。不過一刻鐘,前線軍心潰散,轉身要往中軍逃,中軍卻往前擠,兩邊亂做一團,徒然就戮。

欽差驚惶喝斥:「大膽刺客,你可知我等何人!」

「我只知道,你們欺負人。」刺客口中奚落一番,信手旋身,又劃開四人咽喉。

當官兵死傷過半,形勢翻轉時,米亞神君怒暍:「統統退下!」眾軍聞令,慌忙退到米亞神君身邊,連番喊道:「保護神君!」

米亞神君不屑一笑,從錦囊倒出丹丸服下,須臾,他全身上下顫動變化,身形破衣飆長,筋肉隨之鼓脹,不一會,他變化成二十尺高的巨漢,體型遠在「萬人敵」之上!但見他渾身殺氣蒸騰,大暍一聲,朝地面打下一拳,那拳碩大如象蹄,轟然一聲,打出一個大坑,兩軍視之,盡皆驚恐不已,各退開十尺,不敢靠近。

欽差大笑道:「神君大人服下仙丹,化作羅漢金剛!銅皮鐵骨、刀槍不入!刺客早早束手就擒,大人當賜你好死!」

米亞神君旋即朗聲大喝,揮舞巨拳,殺向刺客,拳風虎虎作響,其勢似能分山碎石!豈料刺客冷然以對,待拳風未波及前,先一個墊步退開一尺。

然後,米亞神君忽地停下,仰首長嚎!他的兩隻巨掌按在右眼上,右眼不知何時,插入了一支脫手鏢。

「管你變成什麼東西?」刺客冷道,「要害就是要害,廢你雙眼,看你怎麼打?」

語罷,刺客又一發脫手鏢,正中米亞神君左眼。他兩眼俱傷,痛得失去理智,狂然奔走,踩爛屍首,撞翻守軍,將僅存的半數官兵,幾近殺傷殆盡,隨即伴著一聲長吼,怨氣四溢,沉身躍上空中,隨即失去了蹤影。

欽差見米亞神君慘遭重傷逃逸,靠山沒了,慌忙和殘存官軍哭喪奔逃出谷,臨走前不忘放狠話道:「重傷神君大人!此罪必誅!」

刺客目送官軍敗逃,亦不追擊,回首向風潔綾一揖,笑道:「暫時沒事了,美人兒,我這便告辭。」又向履約按兵不動的十二羽謝過一番,翻身躍空,剎那不見身影。風潔綾怔怔地望向天際,無視身旁教徒勸她道:「走吧,且與大師兄會合再說。」滿心思念,盡顯於神色間。

惟羽家眾軍皆知,刺客必定是昀泉殺手祁影。十二羽看著眼前殘局,陷入長思之中:「本來放著讓官兵剿了明教軍就好,偏偏這影子亂來,還傷了米亞,落得一樁暗殺朝臣的大罪,後果不好收拾。話說米亞這廝才剛掙得國師地位,出此大醜,動搖了朝廷,早晚波及昀泉,我羽家也須預作準備。」

沉吟半晌,忽問身邊副官:「可有二弟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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