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深淵廿二
原罪深淵廿二
筆者:乙寸筆
2020/03/04
未盡歸途

陰曆三月初三,俗稱「上巳節」,乃中原一大喜日。每逢此日,城外可見男男女女,踏青出遊,沐浴河岸,歌詠暮春風光。且該日時節近清明「寒食」,按習俗,亦是遊子返家省親的日子,城裡城外,挨家挨戶,俱可見老父老母歡迎子女歸來,包潤餅,度寒食。



雲樓墨家府上,這一天從大清早起,就見到一群丫環四處吆喝奔走,忙進忙出。墨家女主人,西邊一顆瓜坐鎮廚房,親自挽起袖子,張羅食材,切菜備料。不知不覺,忙到了午時,大盤大盤的冷菜餡料,端上了圓桌,只待家人歸來團圓。

***

不夜城的山賊平了,裡頭的店家忙著清理門面和善後,迎接上巳節。街道上恢復往常的熱絡,可總有股不安的氣氛。

太宿獨坐酒家,看著人來人往。忽然店小二縮著身子走來,求太宿和另一位客人併位。太宿應了一聲,挪騰出半截板凳,讓給一身布衣綸巾的書生客,看他文文雅雅,說不上寒酸,也稱不上氣派。

太宿順便要了一壺溫酒,斟滿兩只陶杯,與書生互敬一巡,並坐而默一陣子,書生客忽然沒來由問道:「無心門如何?」原來這兩人早相識,卻使了個手段,要教人看不出他倆關係。

太宿道:「說來慚愧,給他發現你了。」

「誰?怎說?」

「文殊劍的主人,問我說『夜雨豈還遠乎』?」太宿低聲道,「說的不正是你?」

書生客的名號正是「孤江夜雨」,他笑嘆道:「能挺得過黑暗年代的江湖前輩,直覺果然敏銳。」

太宿頷首以應,斟滿酒,又問道:「你來早了些,『小老爺』有說啥?」

「正要告訴你,」孤江夜雨收斂神色,「『小老爺』改了主意,先別妄動。」

太宿放到嘴邊的酒杯停了下來:「怎麼回事?」

「霧都來的消息,」孤江夜雨身子傾向太宿,把聲音壓得更低,「霜嶽『失火』了。」

太宿一驚,轉過頭問:「霜月閣?」

「霜嶽頂巔,『神君道』。」

說罷,孤江夜雨將食指放在雙唇中間。太宿知其意,「心照不宣」,回過頭去,吁了好長一口氣。

「看他高樓起的快,沒想到,塌的更快。」

「自作孽,不可活啊!」

「這又怎說?」

孤江夜雨張望兩邊:「是可以在這告訴你,但別太聲張。」

於是孤江夜雨附到太宿耳邊,虛聲低訴兩、三句話。太宿聽完,慨然一嘆,仰首飲盡濁酒。

店小二不知其秘,使喚新聘女侍為客人添溫酒。九笙含笑領命,殷勤奉侍,不動聲色,將二人對話,默默記在心裡。

***

將軍城的蘇家酒樓,辦了一場大宴,送走舊東家,迎來新主人。

雲曦迴雁樓允諾,把將軍城的地盤讓予任情自在莊。於是自在莊的大莊主和二莊主,任雲歌和蘇境離,在上巳節來到將軍城。雲樓樓主凌雲雁,特為兩位貴客接風洗塵,以盡最後一天的東道主之責。

然而,此宴除了雲樓和自在莊外,還有神疾風帶著青闕一行鏢師,不請自來,直闖蘇家酒樓,隨侍的項陽軒挺身阻之道:「今日是雲樓和自在莊包場,諸位有何貴幹?」

「聽說我們疾風鏢局換了新鄰居,當然要來『敦親睦鄰』。」

神疾風字字酸味四溢,兩幫幫眾聽在耳裡,更是不敢大意。多虧凌雲雁,一笑置之,請畫仙宋崗為「芳鄰」添席位,置酒款待,鏢局眾人亦不挑釁,彼此把酒言歡,當做沒事一般。

酒過數巡,神疾風找蘇境離道:「答應你的『魚鱗冊』,我帶來了,請隨我鏢局後生去取,做為今天的賀禮。」蘇境離連忙答謝,隨青闕到外頭去了。然後神疾風又坐近凌雲雁,低聲道:「樓主別介意,我奉總鏢頭的指示,特來向樓主面報一切。」

「明白,雲雁感激不盡。」

凌雲雁遂趁四下無人注意,邀神疾風入一間小房間,並坐床邊,沉聲道:「這幾天,真多虧鏢局相助。」

「這是當然,既然都在同一條船上,自然要通力合作。」神疾風道,「不過,坦白說,我們人在不夜,對局勢還不如樓主您看得透徹,這條互發之計,沒問題吧?」

「沒問題,」凌雲雁道,「大漠和霧都來了消息,一切都在計畫之中。你們找的那位六丁六甲術士,很有本事。」

「那再好不過了。」神疾風道,「不得不說,安排人潛入流雲宗祠難,私闖霜嶽頂巔,更是難上加難。」

凌雲雁領會其言外之意,思忖了一會,說:「欠鏢局的人情,雲雁自會設法補償。總之,絕不會讓夏總鏢頭失望。」

「說到總鏢頭,」神疾風換了話題,「他告訴我說,殺傷空虛禪師的主謀,是在將軍城落網的。」

凌雲雁不假思索,立馬反問:「總鏢頭還說了些什麼?」

「沒了。」

凌雲雁遲疑了一會:「說來慚愧,是夜我等確實拿住了主謀,卻又給他逃了。」

「唔,逃了。」神疾風附和著。

凌雲雁收斂神色,細細審視神疾風,神疾風則起身託辭告別。

於是蘇家酒樓的宴席日落方散,凌雲雁出面送別諸客。蘇境離與鏢局人馬同行而去,任雲歌與雲樓幫眾商議地盤要事,凌雲雁無事一身輕,換上布服,隻身漫步西市,選了家冷僻茶肆坐下,茶博士認不出他,招呼問道:「來壺萍蓮的醒神黑茶嗎?」

凌雲雁答應了,待黑茶上桌,一飲而盡,放下空杯,仰首長歎。

「何故歎氣?」一位風采翩然、有隱士風範的君子,坐在凌雲雁身旁,關切道,「難道是黑茶香味不夠?」

「香氣四溢,味道酸苦,卻餘韻十足,就像人生一樣。」凌雲雁反問身旁君子,「居士既然造訪將軍城,何不赴宴?」

君子正是「萍隱居士」涼空,笑答道:「我不習慣那種場合呀!」

凌雲雁一哂應之。涼空又道:「這家茶肆是我的店,有什麼要緊事可以放心的說,不怕隔牆有耳。」凌雲雁會意,喚來茶博士,要了一間品茗密談的小廂房,房裡有一桌二凳,桌上準備了一壺黑茶、兩只瓷杯。

「我是為了墨塵而來,」涼空為凌雲雁斟一杯黑茶,「我剛聽說了四柱星陣的事。他還好吧?」

凌雲雁深鎖眉頭,定看桌面:「怎麼可能會好呢?」

是夜在將軍城,墨塵尚揚言必拿下刺客,待五更天將至前,他回到蘇家酒樓,卻兩手空空,兩眼惶惶,一見凌雲雁,不說二話便跪下!

墨塵啞聲道:「吾重傷了那刺客,卻讓他逃了!請樓主降罪!」凌雲雁當下就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而凌雲雁知道,他現在能放心地告訴涼空,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他先謝道:「這段日子多虧了居士,我們深處地下,無暇他顧,全仰賴妳搭上昀泉葉氏、寒門沐家,三方彼此相呼應,事情才能這麼順利。」

「我們也是因勢結盟,視大局而為。」涼空問,「這且別說了,樓主,您何時知道墨柘是首謀的?」

「老祖和我,從一開始就懷疑墨家小子。」凌雲雁答道,「那時,流雲府正受宗祠謠言所苦,疾風鏢局也深陷大漠血案中。墨家小子選在那時候,密告自己找到了『第九殘篇』,獻上宗祠一計,此計雖然危險,但若成了,就能將各個盟友眼前的麻煩事,一舉解決。這樣的好事,未免來得太巧了。」

「宗祠一聚,到底是什麼樣的計?」涼空低聲問。

凌雲雁思忖片刻:「這要從流雲府的麻煩說起。」

原來,雖然大漠宗祠是為流雲飄蹤而建,但他本人甚少在意興建進度,逕交由老太爺手下的人去籌劃。「於是,興建宗祠之大任,近乎落入米亞掌握之中。」凌雲雁道,「麻煩,也就來了。」

雲樓、兵府高層悉數盡知,米亞神君私下熱衷王朝復辟之事,到了癡迷的地步。幾個與流雲府深交的,屢勸流雲父子驅逐米亞神君,卻都被流雲老太爺駁回。

「老太爺一再地說,多給米亞一些時間,勸他回頭。平心而論,他確實有天賦,老太爺惜才,袒護他,情有可原,但那廝卻一意孤行,恩將仇報,為滿足其欲,私造諸多王朝犯禁之物,據說,從王朝官服、軍令及皇椅,一應俱全。」凌雲雁壓低聲音,「這可是當今朝廷莫大忌諱,居士你想想,他會將這些禁物藏在哪?」

不等凌雲雁問她,涼空已想到了:「流雲宗祠的地下陵墓!」她亦壓低聲音驚呼,「流雲飄蹤知道這事嗎?」

「就算知道,他也碰不得。」凌雲雁搖首歎氣,「這些禁物,他只要沾到一丁點邊,就再也脫不了關係。多虧罪淵餘孽,他『竊國者』之名仍在暗地裡流傳著,一旦他揭發米亞,假如米亞反咬一口,誣指他涉入其中,遠在朝廷的『小老爺』,會相信哪一方?這誰都說不準。」

「但如果拖延不決,終有一天,惡徒會藉此重傷流雲。」涼空陰鬱地點頭附和,又思忖道:「需要有個第三人,為流雲清除這些麻煩東西。」

「所以此計找上了疾風鏢局,交換條件是在朝廷上,傾力助夏宸脫身大漠血案。」

「此計究竟如何安排的?」

「這可花了好一番功夫。」凌雲雁舒一大口氣,「首先,夏宸透過無心門,找到奇人赤巽濡,要赤巽濡在宗祠一聚前夕,隻身潛入墓室,將墓中禁物,徹夜逐一搬出宗祠,搬不走的,就地銷毀,毀不了的,暫時埋起來,另用計掩之。」

「所以宗祠一聚,夏宸才要和流雲打起來!」涼空頓悟,「一來是趁亂掩蔽行蹤,二來是藉故毀掉宗祠,將那些搬不走又毀不掉的,永埋廢墟百尺地下,不見天日。」

「正是如此。不過,」凌雲雁續道,「這只是其中一環節,宗祠一計的精妙處,在於一計多用,可令羽家和罪淵決裂,可引出『百輪轉』一舉剿滅,也可趁此機會,再次試著解開天書全文。而現在我們知道了,墨柘獻此計,最終目的正是天書全文。」

「所以樓主,你置空虛禪師於險境。」涼空面帶責怪神色,「你若料到墨柘想獨吞南梵天書,禪師精通南梵文,墨柘必會設法鏟除他,這點,你理應算得到才是。」

「我們盡力保護禪師了。」凌雲雁又一嘆,「在地下龍脈,我們留住墨家兄弟,將他們和禪師支開,但墨柘終究趁亂脫身,殺空虛禪師未遂,這的確是我疏忽了。」

「那後來呢?為何樓主你會獨自到將軍城?」

「一來我帶墨冰走,支開他們兩兄弟,二來我要看看四生雀的壤星陣法。」凌雲雁答涼空道,「三來,我和老祖算過,假如墨柘真是主謀,只要老祖將雲樓主力齊集不夜城,那他就會轉而偷襲將軍城。屆時,由我和四生雀聯手,或有辦法生擒他。」

「那墨塵又是怎麼了呢?」

「墨塵,出乎我們意料。」凌雲雁仰首閉目,「老祖詐稱我在不夜宴客,令他赴不夜擔任護衛,怎知他竟料到我人在將軍城,徑來『護主』。」

涼空訝然不解:「為什麼老祖要騙他?」

「說穿了,其實很簡單。」凌雲雁慨然答道,「老祖算到墨柘會來將軍城,不想再見父子相殘。只能怪墨塵太瞭解我們,卻又不夠瞭解。」

涼空聞之,亦不甚唏噓,又道:「幸虧禪師總算逃得性命,和五芒星在不夜養傷,這回可要好好保護他們。」

「當然。老祖在不夜留了人手,倚老兄也在那兒。此外,聽說明教陸浩宇找上老祖,自請率領明教弟子守護禪師。」

「明教弟子,方才和百輪轉聯手過,信得過嗎?」

「信得過。」凌雲雁道,「有這多重保護,我們暫可安心。」

「但願別再有犧牲了。話說,」涼空似乎想起了什麼,又問,「樓主你提到宗祠這一計,原是遣赤巽濡盡可能搬出禁物,但為何不直接毀掉、埋了就好,還多此一舉呢?」

「為了將計就計,一勞永逸。」凌雲雁始展微笑,「米亞準備了這盆髒水,伺機要潑向流雲,我們就把髒水潑回他身上。」

「這是怎麼個潑法?」

「潑到他心心念念,自以為穩靠,實則一直在我們掌握中的地方。」

涼空恍然大悟。

***

蘇境離跟著青闕到酒樓外頭,一出大門,就給疾風的鏢師們團團圍住。蘇境離察覺氣氛不太對勁,冷然問青闕:「這,是什麼意思?」

青闕蹙著眉頭,問:「怎麼都圍過來?東西呢?」和蘇境離一樣困惑不解。

鏢師們左右相覷,推派一個上前稟報:「啓稟青闕頭兒,東西不見了。」

青闕的眉頭皺的更緊:「不見了?」

「東西本來在藏在箱子,由弟兄們嚴加看管。可是,一個閃失,他就打開了箱子,拿走裡頭的冊子。」

「誰?」

鏢師猶疑再三:「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傢伙。」

「你們沒追上去?」

「約莫三四十個弟兄追上去,我等特來稟報消息。」

青闕這下真鐵青了臉,令道:「帶我和蘇二莊主一起去。」

於是蘇境離和一班鏢師,沿路搜尋小偷的追跡,這一路上,他們陸續見到四十個精壯鏢師,三三兩兩,橫倒路邊,或捂著肚子,或按住胸口呻吟。

青闕慌忙問道:「怎麼回事?」

「青闕頭兒,小心。」一個鏢師勉強翻過身來,「他不起眼,可一招就放倒我們。」

「看得清楚他使什麼功夫?」

「看不清,他實在,太快。」

蘇境離見了,益發納悶:「這群鏢師,乍看都練了不下五年的『練家子』,居然有人能一招打一個?雖然是靠偷襲得逞,但這功夫也不簡單。」

他們沿路追到一間半頹茶肆,鏢師撞開草門,但見裡面空無一人,惟有一張方几,几面鋪了一層厚厚的灰,擺了一疊簿冊、一盤糕點,有人以指代筆,在几面畫下潦草數字:「看完了,得罪了。」

魚鱗冊失而復得,但疾風鏢局沒一個人覺得高興,畢竟四十個精英,竟敗在一個不知來歷的小偷手下,這事一旦傳出去,鏢局肯定顏面無光。蘇境離為眾人緩頰道:「要不是他躲在暗處偷襲,怎可能打得過各位?依我看,此人不過是條鬧事的鼠賊,見不得光,不如諸位壯士,言行高尚,光明磊落。」

鏢師們聽了,笑笑振起精神,彼此附和一番。蘇境離拿起其中一本魚鱗冊,隨手翻了幾頁,就找到他心心念念的答案:

「某月某日,一少婦攜稚子出關,曰往龍虎山...」

那一頁簡單記載了少婦和稚子的衣著樣貌,但蘇境離全不在意,兩眼盯住最後一句:「稚子甫滿週歲,名未定,小名貓神。」

「是他嗎?」

他思緒亂糟糟,舉止不定,兩眼張望無措,瞄到几上糕點,發現那是盤桂花糕,顯然是小偷留下的賠禮。蘇境離心想:「這小偷對吃的,還挺講究。」

待眾人一出茶肆,嚇見門外竟多了一只補鼠的獸夾,中間放半塊啃過的桂花糕。

鼠夾旁的泥土地寫了八字:「恃眾誇口,果然高尚。」還留下署名「柳無辰」。眾鏢師又一次被此人愚弄,瞪的兩眼欲穿,臉色鐵青。

「柳無辰!」蘇境離忍住不笑出聲,心裡暗歎:「你將來必在江湖掀起一陣波濤。」

***

午後的不夜城茶棧冷清了些,九笙偷得慵懶片刻,擦著桌子,腦海中拼湊著這段日子聽到的零碎消息。

她聽說皇帝親自頒旨,命「神君道」取代護國法師,主持冬至大典,豈料這份殊榮,竟在一夕之間變調!流雲宗祠之變十天後,禁軍廠衛獲報:「米亞神君謀逆犯上,復辟王朝,私造上百樣王朝禁物,盡在霜嶽。」廠衛立馬派人搜查霜嶽,果然在冬季大典的祭壇深處,搜出舊王朝官秩、器皿,甚至還有當今聖上的草人偶。

聖上罕動龍怒,摘除米亞神君「天師」尊名,並勒令捉拿神君道的要人;短短三天,帝都的神君道徒盡皆下獄,等候秋決,唯早早負傷潛逃的米亞神君,始終下落不明。

祁影因殺傷米亞神君而遭通緝在外,逃了幾天,決意親赴不夜城衙門投案。他意外在獄中二度巧遇風潔綾,兩人的牢房中間僅有一堵冷磚牆隔著,於是當風潔綾抑鬱無助時,祁影總會隔著牆,陪她說話,助她度過牢獄的日子。

當霜嶽的消息火速傳到不夜城,祁影反搖身變成為朝廷除害的英雄。不夜城太守為此親赴衙門,恭請祁影出獄,然而祁影竟答說:「如果要放我走,就先放了她。」反要太守先特赦風潔綾。

太守為難了,囁嚅道:「風潔綾曾挾持空虛禪師,是助妖道為虐的妖女。假如放了,這責任實在重大。」祁影聞言,索性雙手抱胸,閉目不應。太守莫可奈何,獨自怏怏然走出牢房,盤算著改天再去說服他一次。

豈料當天夜半,獄卒、捕快爭相來報:「有人越獄!」

***

事情發生在二更時分的牢房。起初,牢房牆縫間滲出縷縷青色迷煙,不一會,煙霧瀰漫牢房,且迷昏了一干獄卒和人犯,祁影警覺性高,一見青煙就屏氣,從漫漫煙塵中依稀認出一道窕佻身影,竟是玉璇璣!原來玉璇璣表面上是合歡聖女,實則私奉祁影為師,專精迷殺、毒殺之術,別號「七星」,取自註人死期的北斗七星君之名。

她從獄卒身上取下鑰匙,放出祁影,並恭奉解毒藥酒,道:「門主久違了,七星特來迎接你。」

祁影仰盡藥酒,問玉璇璣說:「我可沒叫妳來,是誰派妳來的?」

「是位久仰門主的江湖人。」玉璇璣答,「我這就帶你去見她。」

「待會,我帶個人。」

祁影伸展坐僵的身子,拿鑰匙打開隔壁牢房,見風潔綾也被迷昏了,不多說,雙手一把抱起風潔綾便走。他跟在玉璇璣後面,走入一扇密門,裡面有條秘道,臺階溼滑,蜿蜒不見盡頭。

玉璇璣問背後的祁影道: 「門主,那是你的熟人?」她問的是祁影懷裡的風潔綾。

「不算熟。」

「你喜歡她?」

祁影默然半晌,淡然一笑,笑裡帶了七分愁苦:「很怪吧!」

「怎會呢?一點也不怪。」

走了好長一段時間,兩人眼前開闊一亮,竟是到了一處深谷,谷底小橋流水,樓台亭謝,蝶舞蟲鳴,宛如千曇夕的宅院般雅緻愜意。

祁影問:「這是哪裡?」

「這兒還是牢房,」玉璇璣在前頭笑答,「只有極少數人來得了的好地方。」

「簡直比外頭還舒服!」祁影嗤笑一聲:「看來是妳這位『衙門夫人』的香閨。」

合歡弟子一向與城裡達官顯要交好,玉璇璣因此得自由進出各城衙門,不受約束,是故有了「衙門夫人」別號。但她堅決否認此一稱號,嬌嗔道:「我才不是什麼衙門夫人,這也不是我住的地方!」

「那是誰有這麼大的本事,住這麼個好地方?」這是多此一問,祁影心裡已有了底。

玉璇璣笑而不答,領著祁影走進草堂正廳,裡頭端坐一位婦人,滿身寶氣,見祁影便笑道:「久仰了,快來歇會。」

祁影仍抱著風潔綾,站在門口問候道:「看來是傳說中的『貴婦』海藍夫人,久仰、久仰。」

此婦人正是海藍。她笑笑還禮,召來一位少年侍從,攙扶風潔綾進小房間歇息。祁影近看侍從,驚呼:「我正納悶你到哪去了,日月老弟。」

少年侍從正是日月,他本身陷不夜衙門,被海藍接了過來,充當侍從。此外,日月經海藍引薦,投靠曾經的江湖第一大幫「天風浩蕩」,希望藉由天風之力,為他擋下宇文家的「桃花劫」。

祁影聽完日月的事,是三分寬心,七分好笑:「總算逃過此劫,恭喜、恭喜。」

「祁君的劫數也快過了,就看朝廷的態度究竟如何。且在敝處寬住幾天日子再說。」

「我住在這,那其他人呢?」祁影問的,是其他昀泉人的安危。

「其他人自有出路,不用擔心。」

祁影環伺周圍一眼,聳聳肩,找個位子坐下。

***

洛水碼頭的封鎖撤了,聚攏的罪淵幫眾驟然四散無蹤。洛水恢復往常的熱絡,舟來船往,其中有兩葉扁舟,一前一後,後舟載行李,前舟載客;舟伕是一對兄妹,哥哥輕舟憶蓮在前,妹妹江中明月白在後,盈立舟上,笑容滿面,如兩朵亭亭玉蓮。

前舟草篷裡頭坐了宇文承峰、打雜工,和貓神三位乘客,他們會合於將軍城,在雲樓、自在莊交割地盤前夕,告辭返回臨湘,於是雇了舟,一路沿水路東行,上巳這天,正好行經洛水,時近中午,舟船搖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

宇文承峰已從貓神口中,得知禁忌祕徑的風波,慨然道:「真難得你初入江湖,就遇上這麼多奇遇。」

「不瞞宇文老大你說,」貓神打個哆嗦,「我好幾次都以為自己死定了!」

那天,貓神深陷禁忌祕徑,先後得墨柘和蘇境離相助。蘇境離叮囑他回頭帶墨柘一起逃,貓神領命而行,走不了多遠,遇到墨柘。墨柘傷勢未癒,臉色難看,神情卻是看透一切似的清澈堅毅,說:「他會拉所有人一起陪葬,我要阻止他。」然後一個勁兒地邁步,回往深處的石室。貓神怎麼也跩不住他,不得已,跟著他一起回到石室,正好見識到那場激戰。

如今貓神安坐扁舟,回想當時光景,仍心有餘悸。他又一次描述道:「那時候真嚇人!我看見臨光大前輩、流雲老大、還有龍虎山的蘇道長,從三路一同殺那怪物,可那怪物挺厲害,左拳右掌,雙路齊發,連接下三個人三十來招,大氣都不坑一聲!我躲在一旁,看得都想逃了!最後是臨光大前輩和蘇道長,封他左右套路,流雲老大從中路使出一招劍法,舞起來像高山流水一樣,一眨眼,就在他身上連開十三道口子!殺到他跪在地上,再起不能!」

貓神一口氣說到高潮時,才稍喘口氣,續道:「可是那怪物,竟然臨死前大暍一聲,掙脫出來,還大笑說就算他死了,也要用身上藏的火藥筒夷平這裡,我們也別想活著出去。現在想想,假如他真的就這麼炸平石洞,到時候我們給埋在幾十尺的地下,可真別想活著出去。」

他停下來,吁了好長一口氣,問宇文承峰道:「宇文老大,那個墨柘真如你說的,是罪魁禍首嗎?」

「可以說是的。」

「那他幹嘛還那麼做?」

宇文承峰垂首不答。

「話說回來,貓兄,你說一開始是個山妖追得你跳進枯井,這才發現別有洞天。」打雜工忽然問道,「是什麼樣的山妖,有這本事把你逼到這地步?」

貓神漲紅了臉,語塞不能答。這時船篷外正好傳來一陣嘈雜鑼鼓響,其他兩人不以為意,惟貓神聽了,臉色由紅唰白,抽起屁股下的蓆子,蓋住頭,作勢要埋了自己。

打雜工忍不住問:「怎麼回事?」

「貓兒師傅啊呀~~!」

一道唱戲般的吆喝聲,躍過震天鑼鼓響,陡傳入船篷裡。打雜工心生好奇,掀簾一看,原來雙舟旁駛過一艘快船,上頭乘了一團戲班子,鐃鈸鑼鼓映出閃亮銅光;船頭一人迎風而立,頂著一張大餅臉,不顧兩旁舟伕異樣神色,兀自左右張望朗聲道:「師傅~!徒兒一心要護送您去臨湘啊呀~!您在哪兒喲~?」

「那是傳聞的土教主,向一心吧?」宇文承峰窺看簾外快船,摸著下巴,「他的全形神教垮台後,據說回頭走開礦煉銅的老本行去了。」

「那他怎麼會出現在洛水?」打雜工回頭問貓神,「而且他喊著的貓兒師傅,該不會是你吧?」

宇文承峰揶揄一問:「你該不會是為了躲他,才逃到西山的枯井裡吧?」

貓神悶不吭聲,把頭埋在蓆子下,直到鑼鼓聲遠去,才探出頭來,柱著下巴愁張臉。

「別提了,我根本想不起來在哪兒惹到他的?」

貓神自然想不透。原來那晚「神貓」誤傷秋霜夢焉後,一時悔恨難平,連夜奔逃,直達龍虎山下,驚見山腳有戶人家冒出火光,原來是向一心沒了全形神教,選在龍虎山重新開礦,惹來當地礦主忌憚,暗雇匪徒欲劫殺之。神貓不疑有他,挺身逐匪救人,向一心因此百般佩服,帶領弟兄,傾盡家財,一路打聽「神貓大俠」行蹤,糾纏著要拜他為師。貓神並沒有神貓時的記憶,就這麼多出個莫名「徒弟」,只有無奈地抱著頭。

宇文承峰忍俊不住,打雜工也咳了兩聲。

洛水的罪淵幫眾解散四遁,囚於宅中的李無憂也逃出來了,而那救他出逃的「師傅」,竟是白珞罌。

兩人掩飾身份,潛藏渡船上。李無憂抱著病軀,向白珞罌一揖道:「多謝師傅相救。」謝過,他又咳了兩聲。

「誰叫我還欠『萬鏡城』一份情呢?」白珞罌問,「你不打算解開『病穴』嗎?這樣說話,多不舒服?」

「說的是。」

李無憂笑而應之,然後伸手過肩,輕盈迅速,抽出兩根深插背上的銀色髮針。銀針抽出當下,李無憂彷彿變了一個人似的,神清氣爽,活力飽滿,一反病懨懨的模樣。

「我只看過點穴治病,從沒看過像你點穴『詐病』。」白珞罌似笑非笑的讚嘆。

「這樣才能放鬆看守的戒心。」李無憂笑道,「也因此,徒兒在罪淵的眼皮底下,得保性命無虞,還有餘裕看一場精采的決鬥。」

「說到決鬥,」白珞罌又問,「那天究竟怎麼回事?我只看到大宅子從裡到外,鬧哄哄的亂成一團。」

「這就要從雨紛飛和独孤客的決戰說起。」

原來,決戰當天清晨,独孤客斥退閣眾,只留下李無憂做見證。待遠方一聲鑼響,雨紛飛和独孤客雙雙拔劍,速度之快,教李無憂只看得到兩人的模糊身影、呼嘯劍風。勝負懸宕約莫一刻鐘未定,然後,一切忽地終結在剎那間,雨紛飛的劍飛的老遠,她整個人身子也跌下了擂台。

就在那一秒,彷彿一切都凝結了,徐風、流水,甚至独孤客的刀也停滯在半空。

然後,門外震天喊聲,打破了凝結的沈默。來了兩路人馬,不知何方神聖,和罪淵幫眾亂戰成一團,嘶喊聲間,李無憂但聞一聲旱地驚雷吼,一名高大漢子跳了出來,背持一把二丈鐵槍,如猿飛虎躍,雙足落地,蹬起塵土揚天,不說隻字片話,惟怒目直視独孤客不放。

独孤客露出一副不敵的笑容,操著生硬的腔調,面向來者說:「別擔心,只是比劃、比劃。」

他收起長刀,拱手向雨紛飛致意,轉身就走,與那漢子錯肩而過。

剎那間,李無憂只聽到「錚」的一聲,独孤客拔刀砍向鐵槍漢,對方同時揮起鐵槍,槍刃刀鋒,擦出一瞬即逝火光!

一招過後,兩人架式不動,凶光四目凝視彼此,独孤客又一次展露笑意,在眾目睽睽下,收刀拱手,退入門外亂軍中,失去蹤影。

白珞罌聽完這經過,驚呼:「原來是命運神教,『傲血嘯天妖槍』!來得可真湊巧,僥倖讓雨紛飛逃得性命。」

「不全然是湊巧,雨姑娘為了求救,可賭上那千分之一的機會。」李無憂又道,「雨姑娘有一香囊,內藏稀世『忘川花』,她拆了香囊,將花瓣逐一撒在園中小橋流水間,避開重重看守,隨流漂往洛水,就賭有那麼一個人,會發現花瓣,識破暗示,從外突圍。」

「那也虧得独孤客再三猶疑,未曾痛下殺手,給了援軍時間。」

「師傅所言亦是,或許,独孤客也不敢吧?」李無憂思忖著,「我聽說独孤客謹慎狡猾,擅於審勢度時,雨紛飛背後有流雲飄蹤、臨光和夏宸,未曾掌握此三人前,独孤客不會貿然下手。」

議論罷了,李無憂提議道:「師傅假如沒別的事,回『萬鏡城』作客如何?舍妹想必恭候多時了。」

白珞罌笑了,伸手撩起船邊水花,看洛水春光明媚。

***

午時三刻,墨家府外忽聞馬蹄聲,西邊一顆瓜慌忙地邁出大門迎接,原來是家主墨塵回來了。西邊一顆瓜喜迎夫君,然而乍一對上了眼,就發現不太對勁。

「夫君,歡迎回來。」

「嗯。」

墨塵應了一聲,下馬入門,再沒有說過一句話。陪著他回來的還有么子墨冰,甫一下馬,便迎上西邊一顆瓜的溫暖笑臉。

他不禁眨著眼、抖著唇,勉強擠出一抹笑:「娘...」

「好了,回來就好。」西邊一顆瓜打斷他的話,「快進去,抹把臉洗個手,準備吃飯。」

墨冰點了點頭:「娘,妳也快進來。」

「我等你二哥。」

墨冰聞言,紅了眼眶,剛走入正廳的墨塵聽到了,止住腳步。

「瓜兒,」墨塵背對西邊一顆瓜,仰首顫聲,「柘兒他...」

「有什麼話晚點再說,」西邊一顆瓜笑道,「快準備吃飯,我馬上就進去。」

說罷,西邊一顆瓜便在大門外等著,春陽正熾,照得她一頭白髮,雪亮如緞。

***

江湖上,興衰存亡俱是常態,正如街頭的人來人往,或許一時比肩而行,旋即又各分東西,繼續各自的旅途。

黑狐驕三兄妹在不夜城苦候數日,等不到雇主山巔一寺一壺酒的消息,遂找個無人破寮,祕密開了個家庭會議,商量未來的打算。就在他們討論正熱絡時,蒼羽夜竟不請自來,一襲素服,笑盈盈地俯視黑狐驕。

「我和你們前雇主有些交情,」蒼羽夜問,「要為我做件事嗎?」

黑狐驕斜睨蒼羽夜一眼,問:「憑什麼?」

「憑你們已走投無路。」蒼羽夜又問,「如何?」

曲無異在寒天宮待了幾天,辭別青鳥、孜然,和苗實冠頭一起離開寒天宮。啓程前,苗實冠頭仰觀天色,哂笑道:「看來這幾天都是好天氣,我們的好日子就快到了。」

曲無異附和道:「是啊,就快了。」然而她心頭實則壓了層層思緒,別有所指。

這些日子,煙雨策士宋遠頤深居古佛寺,不見外人,由徒弟林茗伺候他的飲食。一天,林茗終於忍不住問道:「師傅,我們該何時離開?」

「『兇星連線』不散,先避避風頭再說,」宋遠頤好整以暇,「別急,就快了。」

羽家軍剛在古佛寺拿下一場勝利,就旋即遇上意外。主帥十二羽遭死士偷襲,傷重瀕臨生死邊境。外頭流言頻傳不歇,羽家內部倒是很平靜。

驚神羽坐在十二羽病禢邊,臨危領命,接下羽家軍大將一職。十二羽勉強撐起傷軀,叮囑道:「二弟,咱們三兄弟就你性情最剛烈,那是一把焚城烈火,但也會燒了你自己。千萬記得,別在意我這大哥,別只想著報仇。凡事議定而動,卻莫失了本性。」

驚神羽神色沉重,聽完羽家大哥的叮囑。十二羽又問:「妲己呢?」

「沒見到。」

十二羽蒼白臉色為之一凜,又問:「那信呢?昀泉何二生的那封信?」

驚神羽不知十二羽為何如此驚惶,趕忙安撫住他,答道:「我沒看到有什麼信。」

「糟了。」

十二羽按住胸前傷口,神色痛苦。

***

上巳節快過完了,龍泉客棧仍舊生意冷清,店小二苦候多時,只招呼到兩位客人,一位是劍青魂,一位是洛湮。劍青魂遞一把碎銀子給店小二,要了一壺溫濁酒,又點一小碟醃菜,兩人圍坐一張缺腿桌,就這麼待了一個下午。

午後斜陽照進客棧空蕩蕩的前庭,這時店小二早躲進後堂打盹去。劍青魂獨坐木輪椅,呷了一小口濁酒,笑道:「這樣也挺愜意。」

洛湮心知劍青魂正盤算著怎麼開口,於是他自己先提出來: 「院主,你想問前幾天來的那幾位客人?」

劍青魂放下酒杯,用筷子翻攪醃菜,夾了便吃,默不作聲。

「你想問,我為何擅自放了他們?不留待你回本部再作商議?」

原來經過一夜深談,洛湮隔天決定放走秋霜夢焉;四人在龍虎山下互道再見,任雲歌要往將軍城赴雲樓的宴,劍無雙再度踏上獨闖江湖的旅程,秋霜夢焉帶了那懶洋洋的無名少年,不知去向。當劍青魂重返奇兵院時,洛湮當面稟報這一切,劍青魂當下沒作表示,但洛湮心知,他心裡必定有些芥蒂在。

「放了秋霜夢焉,是很可惜。」劍青魂放下筷子,「但,他既然和任雲歌一起,任雲歌的背後又有雲樓和流雲府,你放了他們,也不算錯。」

說著,他邊用雙手撐住桌緣:「真要說的話,是我的錯。假如我聽你的話,留在本部,或是我早點從不夜城回來,今天的局勢,又會不一樣了。」

洛湮連忙道:「快別這麼說,你也全盤思量過的。在那當下,誰也想不到情況會演變成這樣。」

「算了,事到如今,宗祠事變也好、九泉祕徑也好,再沒有我可插手之處。」劍青魂道,「 龍泉諸幫算是全身而退,至於昀泉,想來也暫且避開劫數了。」

他對洛湮道:「今天選在這裡,是要找你說兩件事,一小一大,暫時別讓其他人聽到。」

「請問是什麼事?先說哪一件?」

「先問小事吧,我聽墨羽家的夜鴉說,作客的除了任雲歌和秋霜夢焉外,還有兩個身分不明?」

「是,」洛湮答道,「另外兩個隨從,一個名號劍無雙,是遊走南方一帶的浪人,至於另一個,是任雲歌的隨扈。」

「唔?他們怎麼會和這自在莊的二人扯上關係?」

於是洛湮將他所聽聞,劍無雙和秋霜夢焉之間的關係,簡單說個清楚,並隨即解釋道:「至於另一個,我認得他,他出身自山南的獵戶人家,從年幼時便遊獵山南一帶,熟悉當地地理,也多少知道那一帶的水道分布。當天似乎是為了尋找冬眠未醒的獵物,闖入龍脈,正好救出任雲歌來。」

「嗯。」劍青魂摸了摸下巴,再沒有其他疑問。

「請問,那另一件大事是什麼?」

劍青魂頓了一會: 「我打算離開龍虎山。」

洛湮吃了一驚:「為什麼?」

「自在莊,就要接下雲樓的地盤,入主將軍城。」劍青魂為兩人各斟一杯酒,「境離在自在莊,也會進將軍城,我怕他一個人孤掌難鳴,所以打算帶一批奇兵院精英,名號『碧血軍』,做他的外援。到時候,我會在將軍城外,築『碧血潛川院』,就像當年凌雲雁,出走雲曦迴雁樓一樣。」

洛湮頷首以應之,道:「這麼一來,龍泉諸氏離中原朝廷,又更近了一些。」

劍青魂卻不見欣喜神色,兀自吟哦一聲,並無任何表示。洛湮見了,有些困惑:「難道,院主還有不滿?」

「也沒什麼好不滿的。」劍青魂趕忙澄清,「只是,我本打算紮根不夜城。不夜城是中原通往『夷路』的樞紐,我們在那,可逢中原西夷兩端之利。」

劍青魂舉箸在桌上比劃著,道:「入將軍城,對我沒什麼意義,但是對境離很重要,畢竟將軍城離帝都就在咫尺,對蘇家觀又意義重大,而他和蘇家觀的羈絆,又比我來得深。只是這麼一來,我就無暇顧及不夜城了,但既然龍泉諸幫有人,有這個機會走出龍虎山,這也很不錯。」

話說到此,劍青魂抬頭視洛湮而笑:「龍泉一帶就交給遨遊和幻華,防務則由你全權坐鎮,有事計議而行。你們做得了主的,就自行做主,做不了主的,來將軍城找我們,我們一定幫忙,不會放你們焦急。」

語罷,兩人滿心一笑,舉杯互敬,這就交代了一樁攸關龍泉諸氏的大事。接著兩人又談著將軍城和大漠邊關,說了好一會話,劍青魂感覺身子坐僵了,伸個懶腰,自推輪椅,移身門外吹吹風。洛湮則獨坐前庭,喚來店小二再溫一壺濁酒,看著酒壺,覺得有些事情不對勁,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洛湮雖然向劍青魂托出秋霜夢焉的行蹤,但是那一晚的深談,他卻隻字未提。洛湮自己也不明白:難道他不自覺聽進了秋霜夢焉的話,懷疑起劍青魂?

墨羽夜鴉保證:「你不想告訴劍青大俠,我就不會多說。」但夜鴉的話有幾分可信?

假使劍青魂知道有那段對話了,卻不曾問起談話內容,是真心相信他,抑或在試探他、懷疑他?洛湮光想到這裡,就感到胸悶腦脹。

此外,洛湮自從接下穗落堂的當家大任後,便不時接待龍虎山的客人,這些客人包括當地大戶、農家子弟,以及少許行腳商人。

但他怎麼也想不起來,自己何時認識的獵戶人家?

***

水中月的墓,就在亦水江邊。那是一塊小小的石碑,刻上亡者姓名,打理得乾乾淨淨,立在一棵老槐樹下,正與水家遺址對望。

上巳當日,午後時分,夏宸、臨光、流雲飄蹤都來了。夏宸手拿一只玉淨瓶,斟了一杯清水,撒在墓前,祭拜安眠墓中的水中月,瓶中剩下的水就淋在墓碑上,有沐浴淨身之意。

待臨光、流雲飄蹤依序也做了一遍後,夏宸回頭笑道:「妳躲在後面幹嘛?快來啊!」

雨紛飛跟隨臨光而來,卻遠遠站在後方,不敢妄動。等到夏宸招喚她,方才移身,從流雲飄蹤手中接過了玉瓶和酒杯,跟著做了一遍。

祭拜完,四人至墓旁竹蘆稍作休息。竹蘆中有個雲樓新人,名號鶥研,負責守墓。他將墓地和竹蘆裡外都打理得乾乾淨淨,為四人斟茶,擺上四樣點心。

四人甫坐定,臨光便以茶代酒,敬謝夏宸道:「謝師傅在西山,能成全徒兒的一番心意。」

夏宸擺了擺手,說:「同在一條船上,只要你想清楚了,我無不配合。」

「這是當然。」臨光說,「我想的很清楚。」

「坦白說,我這個師傅,還活不到你一半歲數。論資歷比不過你。」夏宸道,「不過,有些事當局者迷,我這旁觀者,或許看得比較清楚。」

「我知道師傅你想說什麼。」臨光戚然一笑,「我,放不下啊!」

夏宸問:「放不下墨柘,是因為墨塵的緣故?」

「對,墨塵要保他,我們就一定要保住他。」

「但他終究還是死了。」

臨光倏然起身。

「好好,老祖,你且坐下。」夏宸知道自己說的太過,先拱手致上歉意,又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既然不見他屍體,就不算死;流雲兄都能死而復生,墨柘何嘗辦不到?但,當下你看得比我清楚,除非他不是人了,否則怎麼逃得出那裡?」

那天在祕徑盡頭的石窟,臨光、流雲飄蹤、蘇境離三人聯手,勉強制服了百輪轉社長,詎料他傾力掙脫,跳上一尊石雕大笑,掀開他身藏的機關,露出十來根漆黑火藥筒。

他旋即擦亮手中打火石,點燃火藥,妄發狂言。三人見狀,盡失神色,他們雖料到這同歸於盡的一招,出手有所保留,就怕誤觸火藥引信,但火藥終究給點燃了。儘管藥量乍看有限,但威力不可小覷,爆炸一旦震塌石窟,他們註定難逃一死!

一雙手臂從社長後頭伸出,扼住他的咽喉和上身。

「臭小子!」臨光眼利,立馬認出那雙手臂,「不是要你先走嗎!你偏要回來!」

「我的錯,我自己收拾!」

墨柘傾盡全力困住社長,高喊:「爹!娘!大哥!阿冰!諸位!」

百輪轉社長掙扎著連聲嘶吼。

「對不起!」

墨柘大吼,往後一仰,連同那發狂的百輪轉社長,一起墜入石像下的深淵!

昏暗光線中,眾人只聽得撲通一聲,像是石頭沉入深不可測的深海,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然後,彷彿從三里外的遠方傳來似的,揚起一道微小悶響。須臾,石窟開始動搖,先是地面微顫,剎那轉作地動天搖。

蘇境離拉住跟回來的貓神,急問:「你懂水性嗎?」

貓神臉色慘白:「會一點。」

「好,閉住呼吸。」

眾人不待照會彼此,一齊轉身奔入秘道!

在他們背後,深淵炸起一柱丈高水花,隨即揚起滔天洪流,沖破了洞頂,沖倒了窟中石柱和石壁,沖入秘道,沖走了臨光一行人!

***

黃昏時分的不夜城,蘇昀絕突然現身九笙的客棧,問候說:「小主,別來無恙?」

「普通。」九笙低著頭,獨自一人擦著桌子。

「妳理當聽說,百輪轉全完了。」蘇昀絕咧開薄唇,「好不大快人心?」

九笙抬起頭來:「難道是老爺子搞出來的?」

「老夫一介賤民,能搞啥事呢?」蘇昀絕道,「真要說的話,老夫不過在古佛寺的戰場,小小的,適時的推了一把。」

九笙沒什麼反應,只是吟哦一聲。

「姓墨的宗主也完了,倘若小主要重掌昀泉大權,差不多是時候了。」蘇昀絕壓低聲音。

九笙笑笑,試探著問:「如今墨宗主沒了,昀泉必是朝野眾矢之的,回去不是正危險嗎?」

「朝廷的目光正盯著王朝遺孽,無暇顧及昀泉,至於江湖這兒,現在有雲樓撐著呢。」蘇昀絕答,「話說回來,這也多虧墨柘的庇蔭,哈哈。」

九笙蹙眉不解:「何以這麼說?」

「原來小主不知此事?」蘇昀絕反問,「那麼西山決堤,小主總該聽說了?」

「不甚瞭解。老爺子,願聞其詳。」九笙為蘇昀絕斟杯清水,聽他娓娓道來。

西山決堤一事,起於不夜賊患平定後的某夜。是夜,不夜城驚聞巡守來報:「西山洪水爆發!」守城都督憂心山洪禍及不夜城,慌忙領兵前往救災。

到西山下,他們先遇上疾風鏢局的人馬,原來夏宸已派鏢師們連夜驅走山中住戶,並匆匆備妥臨時的堤防工事,力抗山洪。夏宸之所以得及時防災,乃因他和臨光、流雲飄蹤,三人一起潛入九泉祕徑,發現墨柘,並聽取墨柘的自白;三人決議,由夏宸先離開秘道,為可能的最壞狀況預作準備。當然,不夜軍並不知秘道中發生何事。

山洪爆發的快又兇猛,沖毀幾乎半片山麓,幸虧洪水退的也快,翌日午時前,僅剩零星泥流竄流。夏宸和不夜軍巡視退水後的災況,驚見濕漉漉的臨光一行人!原來山洪正是源自祕徑,石窟深淵炸出洪流,沖毀了地下龍脈和九泉祕徑,沖出地表毀了半片山林,也將臨光一行人沖上山頭,勉強保住性命。

臨光不及更衣,喘著向夏宸道:「昀泉宗主墨柘,於山洪中救出我等,我和流雲飄蹤當報此恩情,茲代表雲樓和兵府,以天地山水為證,與昀泉共結友好。求師傅助我,於江湖為我廣傳此事。」而墨柘暗殺空虛禪師和五芒星的血債,就這麼突然地、不著痕跡地一筆勾消了。

九笙默默聽完西山決堤的經過,又問:「既然昀泉安全了,我又憑什麼回得去呢?」

蘇昀絕凝視九笙,雙眼難得散發炯炯目光:「就憑妳體內流著,九蛇僅存的宗家血脈。」

「這血統的詛咒,纏得我乏了。況且我的家徽也沒了,連十二氏認不認我,都不知道呢?」

「家徽不過是一柄鈍刀,不代表什麼,」蘇昀絕安慰她,「只要妳有心,必能重振九蛇氏,重掌昀泉大權。」

「老爺子說什麼瘋癲話呢,」九笙似笑非笑,「十二氏還在昀泉呀。」

「十二氏的傳人,活不久了。」

蘇昀絕冷哼一聲,手上舉著一封信,信封有何二生的署名。

「『殺手』來清理昀泉門戶了,先從不夜城開始。」

「殺手?」九笙心頭一凜。

***

黃昏時分,亦水墓旁的竹蘆中,流雲飄蹤、臨光、夏宸、雨紛飛,四人放下剛才的爭執,懶洋洋地,彼此聊些天南地北、不著邊際的閒話。

流雲飄蹤默喝了茶,抓幾樣點心來吃。嚼完了,嘆道:「好久沒這麼愜意。」

臨光附和:「說的是。」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人活一生,所為之何?」

流雲飄蹤有感而發,餘眾聞雖不應,心有同感。

夏宸感慨道:「經過這麼一折騰,西山的地下暗流沖毀了祕徑,龍脈就這樣沒了。」

「但願如此,」臨光嘆道,「可是毀的只是『九泉』的其中一條,還有其他的呢。」

「話說這麼一來,地下龍脈勢必再不能走人船,闖蕩中原少了這條捷徑,倒是滿可惜的。」流雲飄蹤說著,眼光落在夏宸身上。

「無所謂。」夏宸聳聳肩,「現在想想,打從一開始就走不了,或許更好。」

「師傅肯這麼想,再好不過。」臨光笑敬一杯茶,夏宸亦舉杯應之。

臨光放下茶杯,笑容漸趨黯淡:「活著,是為了什麼?死不了的,又是為了什麼?」

眾人默然不應,雨紛飛坐不住,起身開窗,任斜陽照入草堂。

***

酉時未過,天色已黃昏,西邊一顆瓜等到此時,方才回房歇息。墨家上下早已吃過晚飯,獨留墨塵坐守圓桌,靜候他的妻子,眼前滿桌好菜,他卻一口也吃不下。

西邊一顆瓜坐到他身邊,為他包一捲潤餅,邊說:「柘兒還沒回來呢。」

「柘兒他,」

墨塵吐出三個字,就再也說不出話。

西邊一顆瓜默默地捲完潤餅,遞給她的夫君,又捻來另一張麵皮,包另一捲潤餅。

給還沒回來的家人。

***

黃昏時分,秋霜夢焉駕著一輛驢車,嘎答嘎答地,慢走在荒漠石頭路上。驢車上載著無名少年,一上車,就蜷在一張毛皮上舒服睡著。

「好風光,彷彿天地間只剩下我們了。」秋霜夢焉舉手仰望夕陽,問背後的少年道,「你醒了沒?」

少年閉著眼不作答,只是翻了個身。秋霜夢焉繼續駕著驢車,任夕陽的金色餘暉染上他的灰髮。

「有件事,我沒告訴任何人,現在說出來也無妨了。」秋霜夢焉忽道,「一年前,墨柘曾找上我,問我天書殘篇共有幾張?分別在誰的手上?」

秋霜夢焉眺往遠方:「他是墨家人,照理說,不該和天書扯上關係啊?假如他是興趣使然,想鑽研昀泉歷史,這就罷了。就怕他真打算齊集殘篇,重現九泉祕徑。可惜當年我再三問他,他什麼也沒多說。」

他背對蜷睡少年,又道:「九蛇主敗亡前夕,將天書拆分九張殘篇,封印了禁忌的祕徑。多年後,九張殘篇曾齊集於水都,給一個老昀泉人湊齊了。那年我到了水都,想一睹天書再現,卻聽說他遭逢情傷,避走臨湘,從此下落不明。他是個使刀高手,自創一套十三招刀法,直指武心,刀法就這麼失傳了,實在可惜!」

說到此,他默誦猶存記憶的殘篇刀法:「心生意,意生形,形生氣,氣聚丹田而身動,身動刀出,勢撼山嶽,招不求繁,惟求一斬。」

背完,他續道:「在那以後,天書再度蹤跡不明,一度傳聞落入罪淵閣中,但就在流雲飄蹤大敗罪淵諸惡後,卻只找到八張殘篇,最關鍵的第九殘篇,下落始終成謎。」

說完,又是一陣嘎答嘎答的沉默。夕陽已經落山,留下滿天橙紅晚霞。

「假如,第九殘篇一直都在某人手中?」秋霜夢焉又一次打破沉默,「假如,正是那人,將早該毀滅的第九殘篇,交給了墨柘?他藉此挑起宗主的慾望,從而導致這場禍及整片南方的大亂?」

說著,秋霜夢焉的聲音漸趨低迴:「若然,那人甚至不必多費心思,只要獻上一頁破紙,彈指吹灰之力,便能攪動千百眾生的慾望,為他禍亂天下。」

雖然外表看不出端倪,但秋霜夢焉似乎勉強著自己直視無垠前方,不去看背後那少年一眼。

「我說的是嗎?『深淵的惡魔』?」

天色已晚,路遙無盡,秋霜夢焉的驢車,仍在石頭路上嘎答嘎答走著。

「話說,『聖主從弟』、『深淵惡魔』,這些外人強加給你的名號,你或許聽膩了?」

最後,秋霜夢焉用他最冰冷的嗓音,柔聲道:「我還是直呼你的本名吧,」

少年的睡臉漾起一抹笑。

「楌午夷。」

--江湖 原罪深淵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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