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夜二
十年一夜二
筆者:乙寸筆
2020/05/05
三、復仇

九年前,我搬到霧淖,住過好一陣子。說巧也真不巧,我恰逢數年一度的霧都論武,群雄會集霧淖,鼎旺人氣彷彿驅散了此地不分晝夜的漫天煙雨。那段日子,我投靠客棧的同鄉,要到一個靠近馬廄的偏房,那房間的味道真不是蓋的,但也虧得在馬廄旁,打開門窗,就像重見年少時的江湖客棧一樣,見著形形色色的江湖人。



這當中,有個不起眼的人,總是沿著牆邊走路,披著一件蓑衣,曾開口向我借一把豬鬃刷子,刷掉他蓑衣上厚重的泥沙。時至今日,即便您現在問我,我仍說不清他的長相,太普通了,就像我這般的老實人,像條從水溝裡就能撈起一大把的蝦虎魚;可是只要他再次出現我面前,我一定認得出他來。

他還了我豬鬃刷子,又送了塊硬梆梆的饃饃當作回禮,順道向我打聽「太歲」。我老實回答他,說我沒看過太歲這個人,他沒多問,又謝過我一遍就離去。

後來我才知道,他就是醉南懷雲。

三天後,醉南懷雲夜殺太歲,這事在霧淖傳了開來。據說事發當下,太歲和江湖眾人就像我一樣,見到醉南懷雲,當他是個老實人,沒放在心上。

那晚,我見到您和一群各幫各們的江湖人,夜半找上門來,問了客棧掌櫃好些問題,我躲在一旁拼湊您的話,知道那就是借了我豬鬃刷子的人。不過茲事體大,我不敢出聲,未曾告訴您任何事。

太歲從此失去了蹤影,消弭的無聲無息,這起命案也不再有人過問。這不是太歲第一次重傷了。在大屠殺時,流雲府曾斷了他經脈;待他傷癒,竟掛了塊臭肉在兵府大門,譏之「兵腐」,以為回報,就這麼為自己又招惹一次禍端。然而江湖過客繼來續往,小道傳言紛飛,一旦提到太歲,卻是緘默而言之其他,深怕被人聽見自己議論著太歲似的。江湖人對於太歲的事如此忌憚,偶爾想想,也頗為他感到無奈。

怎料到,就在風波看似平息之時,一夜之間,各大主城竟掛上了滿牆告示。

太歲回來了,他要復仇。

出乎我意料的,他找上無心門「天下五絕」。聽人說那告示洋洋灑灑,寫滿無心門一幫上下,在太歲失蹤後的種種言行。太歲舉證言之鑿鑿,直指醉南懷雲一事,正是無心門的詭計,此言一出,惹的江湖群雄譁然。

我坐觀風雨中的江湖群像,每到這時候我就想著:當個旁觀的老實人還是挺好的,雖說不知何時會枉送了命又申訴無門,但當個江湖人,又何嘗不會遭遇這種倒楣事呢?

為了這張復仇宣言,您又造訪客棧一遍,又問了掌櫃好些問題。當下您說,太歲失蹤多時歸來,必定有所準備,再者您看了那告示的墨跡,內力深厚,絕非出自凡人之手。您說的好像太歲搖身變成了不可一世的天魔王,把掌櫃嚇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的。或許您心裏一度和其他江湖人想的一樣,以為太歲真的準備要大殺一陣,血洗無心門,在江湖掀起一陣驚濤。

那時的您,讓我想起一位江湖棋友。我在霧淖認識了他,他很擅長木工,自己用刀削出一只棋盤和一副棋子,我和他對局數十盤,從未贏過。我每每在棋盤上竭盡心思,殺向他的主帥,他卻能在彈指間消弭了攻勢。我不認為自己贏得過他,但一次次以為自己好歹曾為難過他--只要能為難那麼一瞬間就好,可是他看著我每一招,什麼話都沒說,只是笑著。

我側眼看您當下的笑,和那棋友的笑是一樣的。

先是天風雷皇日月,無心門夏靈薇的外門弟子,歃血昭告天下:「若太歲要追殺日月,日月已做好赴死準備。」說的慷慨激昂,到頭來也沒死就是了。隨即,夏靈薇出面了,當眾人之面垂淚道:「若是靈薇的死能稍減前輩的怒火,懇請成全。」

這段日子,霧淖又出現一個不知來歷的東瀛人「安倍直人」,據稱他與潛沉多年的天下五絕香鰻魚蓋飯,關係匪淺;他屢次宣稱找到了太歲,勸太歲收手。幾個借宿客棧的江湖人曾信誓旦旦,說他聽見安倍直人揚言道:「假若太歲執意復仇,會將江湖五大城六大幫,全捲入腥風血雨中。起碼香鰻魚蓋飯拼了老命,也必定要維護他的好兄弟,天風和昀泉諸氏,亦將誓死與太歲為敵。」

我彷彿看到一盤棋,對手的帥棋安座主營中央,文風不動,僅調度其他棋子捨身護駕,而我每一步棋,俱皆遠隔在重重護駕之外,莫說是對峙帥棋了,甚至連九宮主帳也接近不了。

距告示公諸於世起,過了一年,無心門尚安穩如常,駭人聽聞的復仇宣言就像春風撫面,船過水無痕。我在那一年離開霧淖,臨走前與那棋友以最後一盤棋拜別,看著形勢一面倒的盤勢,有感而發:「好像太歲一樣,沒關沒係,連復仇也沒門。」大概是因為我也是無依無靠的邊緣人,懂得這種窒息般的無力感。

他看著我,換了副笑容。

他說自己也將遠走他方,透露道:「告訴你也無妨,我有封介紹信,要去『自在莊』找個差使。」我不疑有他,說句恭喜,互道聲珍重,旋即各分東西。

我又花了一年時間,從霧淖來到這裡,這一年間,江湖風波不斷。

四、走馬紅塵

這一切的風波,要從無始劍仙的死訊說起。

年少時,我見過無始劍仙一面,那時他身在囹圄,情景甚是難堪,但即使在那樣的窘境,仍不減他一代俠士的風采。當我聽聞惡耗,心裏滿是訝異感慨,但更叫我訝異的,是他死後掀起的江湖波濤。

據江湖人說,無始劍仙死後,但凡與他有交情者,皆收到他一封密封遺書,遺書交代這些人,擇一吉日,赴每封遺書不同的指定之地,接收了他留下的「禮物」,據說那是一本劍譜,大書「劍舞紅塵」四字,故以此為名。《劍舞紅塵》招數三十有餘,招式由簡入繁,傳說凡習得全套招式,就有了與六大幫群雄並列的功力。一時之間,江湖群豪爭相索求劍仙遺書,真假無所謂,只為掙得那萬分之一的機會,一睹《劍舞紅塵》。

自然,像您這樣的高手,想必對此不屑一顧,但身在當時,想來您也見到了那年開始的瘋狂——不只為了劍舞紅塵,更為了阻止劍舞紅塵。當越來越多資質中庸的江湖人,僅靠一本秘笈就擠身高手行列,江湖上各大高手,處境怎不堪慮?甚至有傳言說:連他的宿敵独孤客,也習得了劍舞紅塵?謠言越傳越教人不安,各幫各派,因此尋求對應之策。

各大高手相繼開門立分派,請出長隱山林的遺世高人,傳授神功,擁上等武功自重之。除了臨水瀟湘訣外,天極五嶽、梅逸九揚、玄通真經、九玄鎮天歌,這些曾經是傳說中的傳說奇功,一一出現在江湖上。江湖這些年來,不亞於黑暗時期的「大武林時代」,自此開始。

龍泉五姓三幫,就在這時代崛起。龍泉弟子長聚於蘇家觀久陽宮、碧血潛川院、血醫閣三大幫,由風雲變色之一代師兄妹——龍泉四俊之三,分掌三大幫務,除了遨遊大俠,雖貴為四俊,卻只專注練武,不管江湖事。他們並依附任情自在莊,在將軍城掙得一席之地後,迅速擴張勢力;他們很快脫離自在莊的控制,聲勢之盛時,甚至在將軍城重建龍虎擂台,仿照不夜城的龍神會,打擂招募武生,這舉動卻惹來雲樓的忌憚,於是雲樓樓主帶著雨紛飛,夥同疾風鏢局和昀泉祁影,一齊南下將軍城,興師問罪,當面要拆了龍虎擂台,為此鬧了好長一段時間。龍泉人確實在這受挫,但也令他們越發團結,一度盤據將軍全城,打起清君側、勤王政的正義大旗,彷彿隨時都可以揮師帝都,列席朝廷。

但誰也沒想到,碧血院高等弟子龍破天,私通雲樓,刺傷同門師兄而走,為此,龍泉勢力就像斷了一臂。此外,血醫閣主與碧血院主決裂,率領全閣離開龍虎山,投靠萬魔殿,碧血院主某夜在將軍城陷入莫名血戰,身受重傷。龍泉三幫折損其二,僅存久陽宮保有全力,但僅憑掌門人自持玄通真經,也僅能勉強和中原諸幫並列,就已經很不容易。現在想想,甚至連玄通真經都不足以一統江湖,可想而知,江湖中還藏了多少的高人在其中,而且在一山之外,只會有一山更高。

而正如您當初所料,朝廷對江湖紛亂也並非毫無應對,譬如北窗苑。在霧淖,您曾說過北窗苑:皇帝坐北朝南而王天下,北窗教統則安坐龍椅北端秘房,隔一道窗,南視天子背脊,態勢如嚴父教子,可見北窗之尊,有時甚至在天子之上。歷來北窗僅設教統,自流雲氏解散兵府,入主北窗後,廣設麾下職務,仿照朝廷,將北窗分成六部,訂下舉才辦法和禮制體統,聲勢盛大,真宛如一個小朝廷。

然而您又評說:他們或許忘了,皇上固然對江湖感到忌憚,卻更不容許在自己之上,竟然還有另一個小朝廷。北窗於是陷入朝廷、江湖兩面為敵的窘境,即便流雲氏為此請辭教統,以息聖怒。歷任教統仍與江湖糾紛不斷,又受朝廷派系制肘,北窗因此聲勢日衰。儘管靠著流雲氏和雲樓的關係,北窗苑得雲樓暗地奧援,尚存一息,可是這最後的關係,就在東寧雪繼任教統時也斷了。是時雲樓的煙雨策士,意圖在教統授印大典謀殺東寧雪未遂,反落得身死,並將雲樓和北窗的關係也搞壞了。北窗苑到此一時,終於難挽頹勢。

在這樣的新時代,新勢力如夏蟬一隻隻冒出土、爬上樹梢,盡情鳴放。任情自在莊自從大莊主任雲歌死後,二莊主、三莊主相繼離開,塞墨人太歲入主,一改莊內規制,廣收江湖上無依無靠的孤兒,名為門生,彼此十分團結,成了一股新興力量。雪山桓嶽府,府主尹玄胤出身馬賊,在將軍城血戰之夜,選擇聯手雲樓一派,身先士卒,力抗龍泉四俊之二;雖然他因此受了重傷,卻也贏得雲樓的信任,藉此攀到了桓嶽府主,憑恃雪山天險,熊視中原。撇除他好鬥的草莽性子不論,尹府主在江湖人口中是個輕生死、重情義,響噹噹的血性漢子,或許正因為如此,他才能在這個大武功時代凝聚人心,獨霸一方吧!

有崛起的新勢力,就會有消逝的舊勢力。曾經是六大幫之首的霜月閣,敵不過新興群雄,無聲無息的消亡。鳳顏閣與合歡宗,即便背後有昀泉撐腰,也抵不過諸幫競爭,索性解散。除此以外,還有天藝軒、萬鏡城…,以及更多我沒聽說過的割據勢力,逐一消失在武林之中。甚至連無心門,天下五絕的無心門,力撐了好一段日子,終究選擇焚毀山門,讓近二十年來累積的一切,盡歸塵土。

他們選了一個起霧的清晨,在幽然渡口,互道珍重辭別。那時,想來您也在現場,目睹一個舊時代的結束,而新的亂世,早已開始。

一切的一切,或直接、或間接,都源於那本劍舞紅塵。您曾說,您或許明白為何無始劍仙要選在身故後,廣發劍舞紅塵?您以為憑他的眼光才智,應知此舉將為江湖帶來動盪,而他為何卻還是這麼做?

「也許,只是因為有趣吧?」

您說,那天您下了如此結論。

未完、三更天

不知不覺,已經三更了。這十年來的故事,不過說到了第二年而已,而您最後的故事,才正要開始呢!

這段時光,我每一天張開眼睛,都過著一樣的日子,您卻投身在這亂局,隨潮起潮落,歷風起雲湧。我雖無冒犯之意,但說起來,您親身經歷諸多江湖事,曾與中原一等一的高人們並肩頂峰之巔,到頭來,卻在此和我相遇,現在想想,真是諷刺。

但坦白說,我也不知道:假使我走到了人生盡頭的那天,與您再度相遇,屆時不知是您會嚮往我平靜無波的日子,還是我會羨慕您開闔壯闊的一生?

即便您我人生殊途,末了俱是同歸於無,那我們之間,誰更幸運一些呢?

明天一早,我便為您送行。現在我不該繼續叨擾您,該讓您難得、好好的休息了。

可是此番告別,就要待來生才能再見面了吧?

一想到此,就想再陪您多聊一會,但願,您不會介意我打擾您。八年的故事,乍聽來很漫長,真正說起來,不過是消磨幾個時辰的時間。

人生忽逝須臾間,十年不過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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