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雲影(八)
山河雲影(八)
筆者:蒲雀飛
2022/08/05
※風起濁世※



彤雪門試驗過後,又為入門事宜忙了數日,等著搬入彤雪門的簡棠今日好不容易有了空閒,原打算向琉璃堂借廚房開發新麵點,卻被侍女玉茗以協助採買為由,連同埋在書堆的司馬青一起趕了出來。眼見無法做喜歡的點心,簡棠只好提議兩人分開逛,但司馬青認為讓一個女孩子落單總不合適而搖首拒絕,於是兩人就這樣一路無話地在街上徘徊。



曾經風靡市集的吹糖販子不見了,表演銅錢葫蘆的油商也離開許久,但有商販離去,自然就有新的店家於此開張,如同江湖新人換舊人,生生不息。這一路上兩人也見識到不少新奇古怪的事物:有一群人當街爭論著什麼「全糖」、「半糖」的話題;還有一男一女正為了婚外情在爭吵,內容卻是女方控訴男子與其丈夫有染,據說吵了兩時辰都沒能有個結果;不過簡棠最感興趣的還是有兩幫人馬在包子店門口爭論到底是甜餡好吃,還是鹹餡料好吃,讓她不禁想駐足品嘗一番。

兩人最終在一家小茶攤休息,司馬青靜靜地撫著青蛇不知在想些什麼,而簡棠則是望著不遠處的糖葫蘆販發呆,實則滿腹疑問。

司馬青那晚的笑容彷若曇花一現,隔日又恢復到原先那樣有禮卻生疏的模樣,兩人本沒什麼交集,簡棠也就漸漸淡忘此事。現下人在旁邊,簡棠倒是稍微回想起來。

那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簡棠百思不得其解,正打算再不去管它,眼角一瞥,注意到有一對小小的黑色犄角,像是用頭髮盤的,就在一旁花圃上晃悠。「……?」不明所以,但很是可愛,簡棠試圖抓取那對左搖右晃的角。

「哇!」

就在即將觸碰到時,花圃後方突然跳出一個形銷骨立的短髮少年,簡棠立刻將手收回去,不料此舉在少年眼中卻像簡棠嚇了一大跳的模樣,於是興沖沖地問著:「嚇到了嗎?嚇到了嗎?」

簡棠眨眨眼,點頭道:「呀。好嚇,人。」

任誰都聽得出簡棠的敷衍,少年卻笑得開懷,兩顆小虎牙隨著笑容顯露出來。

在旁的司馬青見其相貌立刻起身,彬彬有禮地問候道:「師姐好。」

師姐?女孩子嗎?簡棠瞪圓了眼睛。確實,以男孩來說太過纖細,聲音也很陰柔,但穿著打扮上也不容易區分性別,不仔細看還以為是纖瘦的少年。

「師姐」卻微微偏過頭,玩著戴在手上的連指手套,嘟囔道:「別這樣啦,從來只有我叫別人師姐,沒想過被這樣喊,況且我也還是外門而已,叫我鬼骨就好。」

司馬青搖搖頭,正色道:「師姐已被執法收為弟子,禮不可廢……況且,在前日試驗中鄙生看得清楚,以師姐的天賦與實力,被收入內門亦是遲早的事。」

原來司馬青在試驗中,見鬼骨天資聰穎,不斷過關斬將,通關後又被彤雪門執法狼煙雨一眼相中,收為親傳弟子。司馬青自認難以望其項背,便開始稱呼她為師姐。而這鬼骨本是孤兒出身,受盡旁人白眼相看與冷譏熱嘲,一個自小從泥裡打滾的孩子,突然被如此尊稱,感到相當不適應。

鬼骨聽了有些彆扭地掩面道:「就、就算你這樣誇人家……哎呀反正叫我骨頭或小骨就行了。我很喜歡主君給我的名字,不要叫師姐啦。」

「骨頭師姐?」司馬青小心翼翼道。

「不要師姐!」鬼骨鼓著臉頰抗議,後又看向簡棠:「總之!其實我今天是來找妳的。」

簡棠歪頭不解,鬼骨便繼續玩著那造型奇特的長手套,說道:「事實上呢,有位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他近來總是心情不佳,我想安慰卻又不敢接近,也不知道怎麼辦。我只會做飯,我想也許他吃到好吃的,就會開心起來!」

「聽前輩說妳的廚藝很好,所以想和妳交流……如果不願意的話也沒關係……」沒等簡棠回答,鬼骨已露出失落的神情,兩隻手更是揪成一團。

聽了這話簡棠連忙道:「好,我們可以,一起交流。」

「真的嗎!謝謝妳……我應該怎麼稱呼妳才好?」鬼骨聽完轉為高興的神情,咻地解開糾纏的雙手,握住簡棠的手,上下甩動。

「簡棠……」話音未落,鬼骨徑直撲向簡棠將其一把抱住:「好,簡簡!」

簡棠被搓揉得一團亂,還沒吐槽為何不是棠棠,便忽地有聲「傻瓜」竄進耳裡,而在場三人顯然都聽見了,齊齊轉頭,只見大樹後方僻靜處一對年輕男女正在談話。

少女背對著年輕男子,肩頭微顫,似是正在啜泣,由於距離稍遠,只依稀聽見什麼「心情」、「依賴」之類的隻字片語,不甚清楚。

這是在搬哪齣?

見男子繞到少女面前,執起女孩的手,簡棠和鬼骨便默默將頭轉回來,不再關注別人家的感情事。只有司馬青仍愣愣望著那兩人的方向,一張臉煞白得有些可怖。

「你……」鬼骨有些擔憂道,手在司馬青眼前晃了幾下。

「蓮……姐姐……」司馬青卻似是毫無知覺地陷入一段回憶,口中不斷念叨,而後更是不顧鬼骨阻攔,如提線木偶般直直向那兩人走去。

而樹後的年輕男女也注意到正朝他們走來的人而停下談話,氣氛頓時凝滯——

「誰都!」

「不可以!」

「靠近!」

突然間有道尖細的哨音響起,隨後不知道從哪竄出幾個身著藍衣的小童,撲跳到司馬青身上,摀住其口鼻後將他連拖帶拉地捆走,吵吵嚷嚷地將司馬青連人帶蛇朝反方向帶離現場。

莫非是光天化日下的綁架?不只驚動到了在場眾人,也引來其他路人商販的注目。

這群小童浩浩蕩蕩地將司馬青扛到一個轉角,以為無人目擊,便將司馬青放下,驕傲地手舞足蹈起來,直到頭上傳來那男子的聲音。

「你們在做什麼?」

那冷冷地發問,嚇得小童子們驚叫逃竄,其中一個卻被一把抱起作為人質,其他藍衣小童只好乖乖站好不敢亂動。

「你,沒事吧……」後頭趕上的簡棠連喘了幾口氣,一抬頭便看到司馬青坐在地上,面色蒼白如紙,身旁還圍著一群孩童,場面頗為熱鬧。

「我、我人、人人群恐、恐懼!」司馬青幾緊咬著牙,結巴地說道,努力地看著這群藍衣小童,然後把話一口氣都講出來。

說完似是內心恐懼稍減,司馬青閉眼調適片刻,有些狼狽地站起,理了理袍子並攏起地上嘶嘶亂爬的蛇,唇角漾起一抹似曾相似的笑容,轉首謝道:「多謝姑娘關心。」

果然那日所見不是幻覺,簡棠微愣。

「嗚……我們只是,不想讓人打擾到,大光光跟大月虹……」出主意的孩子支支吾吾地童語道,大概也沒想到會因此弄巧成拙壞了事。

「沒事的,大夫……這些孩子只是調皮。」少女從男子身後探出頭來,又伸手摸了摸幾名小孩的頭,教育道:「下次不可以再這麼做囉!否則會害人受傷的。」

見文月虹如此道,任光塵也就不再多言。孩子們見狀又開始嘩啊啊地鬧騰。一旁也聽到這番話的鬼骨則是有所疑問:「你們的爹娘呢?」

「我們沒有爹娘!只有大卿!」

鬼骨不自覺放柔了聲音:「大卿?是收養你們的人嗎?怎麼不見他?」

「大卿去工作了!因為小卿太多!吃不飽!」數十個小童高舉雙手,轉角外頭還有幾十個衣著相似的小童往內張望。

「聽說是一筆大生意!很多錢!」一名小童揮舞雙手畫圓,想向大家分享這份情報。

「一百零三餓了!吃飯、吃飯!」另一名小童拍拍腰際的木牌,上頭刻的正是「一零三」。

孩子們嘰哩呱啦地搶著說話,沒人聽得懂,只有文月虹聽到「餓」字,從腰間的小包中拿出幾顆雷仙糖,向底下的小卿們說:「雖然沒有飯,但這些可以先讓你們充饑。」

她想了想,又說:「看來李掌櫃最近很辛苦,要不你們來天風浩蕩作客、待個幾天?那裡不只有檸檬糖、薄荷糖,還有……」文月虹晃晃手中的藍色及黃色糖果。

「要!」小卿們聽見有吃又有得住,便是異口同聲地一致回應,文月虹調皮地對任光塵眨了眨眼又道:「不過這些雷仙糖有限,不如這樣,這裡把手中幾顆拋出去,先搶先贏?」

頓時一群孩子歡聲雷動,其中幾隻甚至還相疊在一起,只為爭奪糖果以及遊歷天風浩蕩的機會,看著這群體型只到成人膝蓋高度的小卿們歡騰的模樣,眾人不禁也面帶微笑起來。

「那麼,我們就先回去,不好意思給三位造成困擾了。」文月虹對司馬青欠身,默默拉了拉任光塵的衣擺,一群人又是浩浩蕩蕩地離去。

「好啦別看了,回去幫忙試吃我和簡簡做的料理吧。」鬼骨笑著拍了拍仍望著那方向兀自發愣的司馬青,三人踩著老長的影子踏上歸途。

「咦今天,嗎?」

「因為我想讓主君早點品嘗我做的料理嘛……」





***





「搜!搜!都給我搜!角落也別放過!」

近來官府派出大批兵丁在江湖各大幫會勢力與各地搜查,消息早已傳開,這是繼搜捕暗殺二王爺的真凶後,官府第二次大肆行動,也驚動到日曜秘行中最後一名參與者的所在——天風浩蕩。

「這查緝真凶的活已經被雲曦迴雁樓給攬下了,不知道這次又是什麼大事驚擾朝廷?」雄雌莫辯的秀美面容下,卻有著王侯的霸相,此人乃如今天風浩蕩的代理幫主,「雷皇」日月。青蔥玉指撫過書卷,裡頭紀錄的是這些時日幫眾在江湖的見聞與情報,日月看著卻柳眉顰蹙,可見近來發生的皆不是什麼好事。

作為歷經幾朝的老幫會,天風浩蕩影響力雖已不復當年,卻尚有深厚的底蘊能與新秀叫板。近來也有不少的江湖新血選擇加入天風浩蕩,替其增添不少活力。

「文封,你覺得這會和你有關嗎?」日月倒茶看向身側的儀文堂堂主,問他對於此事的看法,是否仍與二王爺一事脫不了關係。

「哥,我不敢肯定,但相關的人等都出了事,我不覺得自己能夠置之度外。」少年謹慎思索後說道,這事雖被雲樓遮擋下來,卻難以預料朝廷是否有反制的手段。

「莫要擔心,天風豈是任人捏的軟柿子。若是他們真的能查到什麼,也休想問罪於你。」日月闔上書卷端起茶杯一飲而盡。然而此時,喀地聲響,那茶杯竟被按出個指印。兩人無語相望,日月哈哈地乾笑,把茶杯推至案桌一側,文封也識相地視而不見。

非皇者,外顯皇氣,是福亦是禍?

文封對此沒有答案,但他知道正是這位他結拜的義兄,帶領天風浩蕩通過各種考驗與危機,「雷皇」的稱號當之無愧。就是朝廷對此也睜一隻眼閉隻一眼,只要不危害社稷,便不去多管江湖人如何互相稱呼。

在片刻地無話可說後,文封轉了個話題問道:「兄長,覺得那幾位如何?」他雖少在天風浩蕩走動,但對於幾位新血多少有點認識,就想知道兄長對於他們的看法。

「你說新進的那幾位?他們都是好苗子,橘這次回來那爆脾氣收斂了許多,最近還娶了個娘子,也算是變得沉穩了吧!文姑娘他們小倆口我就不多講了,免得江湖前輩們怪我棒打鴛鴦。」

話說到這,日月嘴上雖說不再多講,卻也壓抑不住那欲說出口的衝動,俊秀的面容抽動了幾下又開口說道:「唉,這一個月來也是辛苦任大夫了,也不知何時能吃上一杯喜酒?至於明煥資質也差不到哪去,但碰上寒風姑娘,那嬌羞的……哎不是,你說咱們堂堂天風浩蕩怎麼就成月老廟了?倒也不是說不行……」

聽著日月的滔滔不絕,文封忍不住調侃:「我倒覺得你看得挺開心的。」不過文封轉念一想,這倒也是個招募幫眾的方法,就隨他們去吧!





午後時分,天風浩蕩的演武場上一名身披橘紅色袍子的少年,倚著一根破舊木人樁,雙眼微睜目空一切,身旁一柄鋒利的金矛就這麼豎直插在地上。

他如此恬靜,宛若松石,也不管有人在耳邊揶揄:「前陣子你不是才嚷著『橘子報仇,十年不晚』,誓要報復暗算川叔前輩的黑手,怎麼還在這邊發傻?」

問話者見那少年毫無反應,還顯得有些呆滯,莫名感到惱火。他拔起那柄槍矛,陽光的暖意透過槍柄傳入手心,令那持矛的少年感到新奇。他用使劍的技法耍玩一番,見呆坐的少年眼球也不轉一下,便轉身一記回馬槍,往那像是老僧入定的少年臉部刺去。

「老僧」撐目回神,偏頭閃躲,長槍穿過他的馬尾,暗赤的矛鋒削落幾根杏髮,深深扎進木人樁中。

「以前的事情是以前,在山上師父也叮囑過我,那些人來勢洶洶,實力非同小可,我還是別自尋死路,再多等幾個十年吧!」閃過金矛的恬靜少年悠悠地說道,這話說的讓來人忍不住笑罵:「好啊!你就慢慢等,最好等到變風乾橘皮!」

少年正是那赤腳道士川叔的第三個徒弟——橘。說起川叔收的徒弟,怕是川叔自己都得抹把冷汗,雖說都是可造之材,但性子一個比一個還不受控。尤其是橘這三徒弟,婉轉地說是仗義直言,說白點便是衝動莽撞。多次遇見不平事,便將師門規矩、師父叮囑都拋諸腦後,張口便是要與他人拚搏。

在川叔遭人暗算後,更是忿忿不平,絲毫不管師父平日說了幾遍「忍」字,放話要報復那傷害師父的兇手。可偏生這徒弟又是真心護著師父,川叔再怎麼氣也罵不下去,只能順著毛一遍遍告誡,希望他能好好愛惜自己的性命。

要不是山林僻靜,橘終日沐於天地之間,得以澡身浴德,這性子才顯得收斂不少。但更重要的是那個人……

「我知道了,肯定是鈴蘭姐說了什麼吧?唉,我竟不知,家室對一個人的牽絆竟如此之大。」

橘面上掠過一抹緋紅,不想向外人解釋,理了理被扎亂的頭髮,手指當空白日,問道:「那你又為何大白天的來這裡,你那劍法不是說什麼夜晚練更好嗎?」

那人身著暗紅燙金流紋長衫,還附庸風雅地拿著把扇子,看來頗似讀書人的斯文模樣。他開扇搧了幾下,扇面上畫的是一幅鳳凰于飛,得意地說道:「哼哼,就是來向你顯擺一下我的新行頭。如何?」隨後又頓了頓,搔頭扭捏地說:「小寒她……會喜歡嗎?」

橘聽後便認真地上下端詳著那長衫少年,然後噗哧地笑出聲,自個兒在一旁樂,搞得少年面紅地怒斥道:「你倒說說話啊,別一個人在旁邊笑得跟個傻子似的。」

「咳嗯,陳明煥,我老實說啊,這……好看是好看啦,就是跟你平日的形象不太搭,怪難受的……噗哈哈哈。」橘說完又呵呵地樂個不停,完全沒注意到陳明煥劍已出鞘,打算治治他這張不懂恭維的嘴。

「橘,你有種別跑,看劍!」

「我看不『見』,你不要過來啊!」





深夜,雷皇居外來了兩位不速之客。

「終究還是查到了嗎……」日月聽聞官府之人深夜上門,連忙和衣起身,心中仍有些惴惴不安。來訪的一人著黑衣,頭上黑紗斗笠壓得很低,看不清面容,另一人雖有斗篷罩身,卻能看見那之下的官袍,手裡拿著一份卷宗。兩人似是挨家挨戶將這一帶的住民都問了個遍,才終於輪到天風浩蕩這座大宅。

天風浩蕩素有浪蕩不羈之稱,向來也無固定據點,自從山幫主雲遊四方後,由日月接手處理天風事務,雷皇居便被打造得井井有條,更開闢了數間客房,如今已是幫眾重要的歇腳、交誼場所,日月也經常在此接見招待江湖各幫的重要人物。

日月正要詢問來意,那名官員卻攤開卷宗,率先開口:「本官姓蕭,單名一字復,為新任兵部司馬,奉命例行調查兵籍,請問貴府可有符合徵兵資格的男丁?」

得知兩人並非專程上天風找事,日月可謂如釋重負,低聲陪笑道:「還以為兩位大人深夜來訪鄙幫有何要事,原是為這個。這等小事隨意差個下人查探便可,何必勞煩大人親臨。」

「目前暫住在屋內的幾人皆尚不符資格,也都只是無血緣關係的好友,過幾日便會離開。」日月對於夜深徵兵十分警覺,感覺事有蹊蹺,便回絕了蕭司馬。

聽完日月的說明,蕭復對徵兵一事也就不再過問,只順著話虛與委蛇了一番,離去前卻補充了句:「近日上頭有令,若有尋獲或寄養孤兒,請到縣衙進行通報,將給予一筆獎金,並由朝廷將孤兒安置進城,培養技能,強健體魄……」

看著蕭復離去的方向,日月心中思忖:「看來這才是真正的要事。讓孤兒有個安身立命的所在,聽起來倒是個德政,但……」

既是德政,為何看起來如此鬼祟?

天風浩蕩近期確實來了一些借住的小童,這未免太過巧合?

也罷,或許是近日自己思慮過甚,心生草木皆兵之感,日月不願再想,轉身便回屋。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這一切並不如蕭司馬口中所說的那般美好。





***





大漠沙魂,為朝還為民?

「軍師,打不完哪!」鐵丸穿顱而過,血灑沙地,又一名中督統軍倒下。沙丘之上,一抹銀紅倩影起身眺望,她嘴裡念叨著,手中的金屬火槍因炙日照耀和火藥燃燒顯得有些燙紅。

「孫前輩的旭川軍還未能抵達前線,我們的任務是拖住時間與掩護獵首銀鋒騎兵隊,直到援軍抵達,必要時深入敵陣,狙擊敵將。」女子順順髮絲,拍掉儒服上的黃沙,大袖風中獵獵,豔麗得像是沙漠中盛開的玫瑰。她對著身後幾位挺著槍桿的火槍手指揮道,他們亦是身穿儒服,衣袖上繡著鷹隼的臂章。

火槍傳入中原已久,但使用者甚少,因其製作工藝複雜,不同於刀劍,修繕不易,且對部分習武的江湖人士而言,這類兵器難以與自身功力起到相輔相成的作用。

楚月夢乃獵戶子女出身,從小與父親學習這種從西夷傳來的武器工藝與修繕技術,這對狩獵有顯著益處。

她在加入起義軍後,廣招義士學習如何使用火槍與改良,並快速地建立一支部隊,大大增幅義軍之戰力。他們自稱鷹喙,那攻勢端的是如鷹隼之喙般迅猛凌厲,使敵人避無可避。

中督統軍打著剿匪的名義在邊關附近鎮守多日,孫府周圍也被朝廷軍隊像囚籠般圍困,義軍一眾只得在荒漠外圍的綠洲建立據點,以游擊陣勢牽制關口附近的官兵,卻再無法進入邊關半步,儼然被視為關外匪徒,如此想來還有些唏噓。

這時眾人見到一匹駿馬奔馳而來,義軍鷹喙見狀紛紛舉起槍口瞄準,肅殺之氣迸發。「慢著!別開火!」楚月夢逐漸看清馬背上的男兒,竟是孫府家主孫無道。眾槍手聽令後遂放下火槍,任由駿馬停在沙丘上。

發覺數十把火槍瞄準自身,孫無道面露無奈,但仍義無反顧地前行,手裡唯一能作為識別的僅有玉笏與長劍,好在楚月夢眼力極佳,認出他來,否則他可真要成蜂窩了。

孫無道翻身下馬拱手笑道:「感謝各位槍下留人。」楚月夢對孫無道並未與旭川軍同行而孤身前來感到困惑,她有些著急地問道:「孫前輩怎麼落下部隊,獨自前來?難道中督統軍後方有新變化?」

「那帶隊的豬腦袋也掀不起什麼大風浪,只是旭川軍行軍速度過慢,令我有些急躁罷了。」孫無道擺擺手解釋道。「對了,軍師人呢,他不是提早到了嗎,怎不見於此?」

「在下面玩得正起勁呢!」楚月夢指了指下方一處沙地,只見地上插滿羽箭,有一偉岸身形矗立其中。他雙手橫持巨弓,擋在數百名將士面前,頗有萬夫莫敵的氣勢。部隊將士雖圍了上來,卻不敢踏入箭池半步。

「讓你們見識見識紫檀靈弓的威力!」韓庶氏一喝,騰空朝前翻了個跟斗,一呼一息間手中已勾三箭,下一瞬劃破長空,那箭貫穿前排盾陣,數十名將士倒於血泊,血染黃沙。

韓庶氏步伐快捷,指間的操作更是迅疾如電,箭影飛梭如隼,每發皆是正中要害且目不能及,霎時間竟以一人之勢壓制整支部隊。然而羽箭有限,將插於地面的箭用盡後,原先利用攻勢拉開的距離已被踏平,自身亦被敵方陣形所包圍。

「這也是軍師計劃的一部分嗎?不會把自己給玩沒了吧?」

「前輩……你以為軍師最可靠的是他的腦嗎?那你可真是看錯他了!」

「他那腦反而是他不靠譜的……」這話楚月夢沒敢說出口,而孫無道卻是一副深有同感的模樣。遠處的韓庶氏掏了掏發癢的耳朵,改以單手持弓,開始近身與中督統軍搏鬥,他揮動巨弓猶如蛟龍戲水,沉厚的紫檀靈木在他手中仍舊顯得輕盈。每每擊中官兵,那結實的打擊,都將人打飛數丈之外,官制配發的甲冑、兵刃皆扛不住重擊,當場破碎解體。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官兵陣形仍未被破壞,剛猛的「弓擊」也顯得後繼無力。韓庶氏嘴角的笑容開始掛不住,他朗聲喝道:「墨流,來!」

一匹烈馬從孫、楚二人身後躍過,直直飛奔進戰場,牠性情剛烈,對著中督統軍將士一陣猛撞,甚至撕咬起倒地傷兵。韓庶氏抓起韁繩並翻身上馬,順勢逃出重圍,同時還挑釁地揮了揮手,又拉了個空弦,彷彿是在警告這幫官兵,可別小覷起義軍。

「喲!軍師打得不賴嘛,等等換我去試試?」孫無道撫著劍也躍躍欲試,還作勢要去拍其坐騎墨流,卻被烈馬蹬腿嘶鳴,直嚇得把手縮了回來,強裝沒事,吹起口哨。

「你當這是兒戲嗎?想送死就去啊!我可不會攔著你,到時我就接收孫府當義軍的據點。」韓庶氏賞了記白眼,假裝沒瞧見孫無道的愚蠢舉動,嘴裡嘟囔著若不是這兩位看客在這看大戲,自己原本可以更早脫身。

「好你個甘蔗,難怪成日往我這跑,原來早惦記上我家宅子了。」孫無道聽聞那後半句話,馬上就不樂意了。

「甘蔗甘蔗,你才香蕉!就你那破宅子?剷平了作練武場正好!」聽到那渾名,韓庶氏可不能裝作沒聽見,隨口又是一句反唇相譏。

砰!砰!

聽見這兩聲巨響,兩人不約而同朝聲源望去,只見楚月夢持著還在冒煙的火槍,面露微笑,笑得他們心裡發寒:「兩位要不要到後方再聊?官兵跟上來了。」

半斤八兩。

三人退至後方軍營後才又開始沙場的推演。「軍師,這人馬這樣真的夠嗎?宇文帶的兵那實力我不懷疑,但這都打幾個月了,會戰無數次,本地村民農家再怎麼支持我們,也有些不堪負荷了。」孫無道有些擔憂地說道。

孫無道的憂慮不僅於此,他更擔心義軍專注於反抗朝廷,而忘了「百姓安居,天下太平」的初心,這苛稅的問題,如今在戰事的作用下,日益嚴酷。於公於私,自己都希望盡快解決,甚至都起了變賣家產的念頭。

「那縣衙的狗官近來還向百姓徵收軍糧,這樣再耗下去,連我們都要喪失民心了。」楚月夢也補充道。最近聽聞一些風聲,大漠一帶的百姓在苛稅與徵糧的雙重壓力下,對於起義軍這次的行動多有微詞。

韓庶氏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兩人的話語,自顧地推開案桌雜物,擺上幾個粗糙的泥偶,望著桌面片刻,又轉換挪移了位置,似乎不太滿意,又加了幾個泥偶,但仍是那副有所不滿的表情。

他手指敲擊著桌面空缺的部分,有點微怒地說道:「看來得再找幾位俠士來幫忙!」孫無道聽聞軍師並無罷手的念想,還想要投入更多人力進戰場,整個人都不好了。

他把韓庶氏拽到一旁,低聲冷語道:「這仗我知道得打,打到一半也不可能說停就停,但打完你就給我去找那狗官談判!再讓你搞下去,大漠就真的要變荒漠了!」

「……好吧,我道歉,我知道這仗不容易,但我保證會讓那狗官把錢吐出來!」韓庶氏知道自己這仗打得有些過火,他想起先前在孫府的會談,這事也就允諾了。孫無道的身分和立場與自己不同,確實沒理由讓這仗一直打下去,義軍也不能就此流失民心。

太平與亂世,兩個極端要取得平衡,必須有所妥協。起義的旗幟終有一日能遍及江湖,不急於一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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