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雲影(十五)
山河雲影(十五)
筆者:蒲雀飛
2023/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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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夢寂寥※



「……鳶!紙鳶!」

黑暗裡,紙鳶只覺身子輕飄,忘乎時長且難辨自己身處何方。此時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卻想不起是何人。

好耳熟……是誰來著?

反正自己已經死了,大抵是地府閻王吧……

「嗚……再不起來,就把你烤了!放到烤架上的那種,酥脆脆的!」

聽到這話的紙鳶猛然睜眼,眼前是自己廂房的橫樑,身旁是青湘焦急的面容。見紙鳶甦醒,青湘如釋重負,便哇哇地放聲哭嚎,讓紙鳶被迫體驗了一把看著別人替自己哭喪的感受。

「你……別哭,也別烤。」紙鳶嘗試從榻上坐起來,但全身劇痛,似是經脈斷裂,只得好好躺著。「這是怎麼回事,我不是死了嗎?還有妳怎麼……鳶兒們呢?」

「嗚,你一次問這麼多問題,我怎麼答?」青湘見狀趕忙將紙鳶身上的被子理好,儘管嘴上抱怨,她還是逐一答道:「知道有人可能會對你下手,我怎能放你一人在尋陌閣?只是沒想到稍不注意就……至於鳶兒們……對不起,我無能為力。」說完青湘便徑自打開窗子,放眼望去就能看到院子有座小土丘,這是青湘替斷羽殘肢的鳶鳥收拾的,葬在紙鳶可從廂房內望及處。

雖然陰陽兩隔,鳶鳥們彷彿透過這般「永遠」地陪在主人身旁。聽青湘聲音逐漸變小,紙鳶內心只感到陣陣悲戚,不只是面對生死關頭對他造成的衝擊,還為了他一手養大的鳶鳥,牠們是如家人般的存在,如今為他而死,內心怎可能毫無波瀾?他看著自己的手,霎時間產生了沾滿黏稠鮮血的幻覺,渾身戰慄不已。

青湘見此默不作聲,靜靜地坐於紙鳶榻側,待紙鳶從苦痛中平復。約莫兩刻鐘後,紙鳶才緩緩說道:「依我看,服部佐介這步走得並不精妙,我雖拿他沒轍,但早有人蛰伏以待。」

「哼,最好是能一刀了結他!」青湘眼裡似乎只剩下憤恨充斥著,說完後的眼神更像是恨不得服部佐介早日被人打敗。





月朧風飄納陰魂,血溫爪染抿秋夢。

經過前些日子的江湖動亂,只道人人自危,夜晚已不比過往明亮,繁華的市集燈火早早熄去大半,只留些許的光點閃爍。一道黑影在光點下穿梭,悄然現形於建築屋角,循著遠處打更人的銅鑼聲望去。

服部佐介身披夜行衣,倚著屋脊,百無聊賴地盯著幾近死寂的集市。他腦海中浮現著這江湖他所知曉的每一道面孔與其實力背景,如今利用霧隱泉澗的離間計已然失效,讓官民離心的計畫還未進行便被扼殺在搖籃裡,接下來該如何行動才好……

如果是敵無涯,他會怎麼做?不,那只是個年華不再的老頭,早已不是他敬重的會長。此時,他只需專注於自己的想法,付諸行動即可。

沒錯,如今能振興天武會的人非他莫屬。

想到此處,服部佐介已被思緒帶回過去,他自幼在天武會內訓練,早已將其視為自己的歸屬,而敵無涯的存在更如高山峻嶺,其帶來的威嚴,是他努力前進的方向。

正因如此,當他踩過敵人的屍身,拚命爬到今日的位置,親眼看到一切後才格外的失望。他無法忍受敵無涯身為會長,卻對於東瀛天武會經營這般不上心,甚至在奪取櫻花鄔的戰役中將快到手的勝利拱手讓人,白白損耗天武會的資源,這種種跡象讓他認為,簡直是在玷污所有為天武會犧牲的生命以及他所奉獻的熱情。

他急於證明天武會的強大,不容許天武會成為中原人眼中的笑柄,因而失了忍者該有的沉著忍耐,不夜坊的敗走便是一例。他怒髮衝冠、緊握雙拳,深吸幾口氣以平復翻湧之心潮。

無妨,櫻花總在寒冬後才綻放異彩。

忽地啪擦一聲,雜草叢生的邊路傳來不尋常的細碎聲響。服部佐介聞聲的瞬間,便瞇起眼觀察,底下是一名身形矮小的人影,不知是迷了路,抑或是丟失了什麼重要物品,他似乎正慌張地東張西望,踩著枯枝快速前行。

見那孩子毫無防備的天真模樣,服部佐介彷彿又聽到前些日子擄走的另一名女孩,當時的驚慌與求救。服部佐介手指習慣性地抵住苦無的鋒刃,用來感受刃尖帶來的刺痛,微微瞇起的眼睛魆黑幽深,猶如盯住獵物的毒蛇。

雖說對手無縛雞之力的孩童下手,顯得難登大雅之堂,但他不介意再多添幾樁無謂的血案與仇恨,以此來壯大天武會對世人的威懼。

反手握緊苦無,唰地翻下屋脊,服部佐介無聲落地,朝著仍背對自己的少年攻去,動作一氣呵成。

要怪,就怪你們中原人連個孩子都保護不好吧!

「鏘。」

苦無從側方往那少年的喉割去,可卻無預料中的濕潤感,尚未觸及項頸便被他物給嵌住。對方使勁下壓,服部佐介竟難以抵禦,被迫將苦無脫手,使之被直釘於地。而那物是一隻絲製護手卻藏有如獸爪般的鋼刃。

服部佐介的視線從苦無上轉移,正巧對上少年朝陽般的笑容,那被月光映得熠熠生輝的眸子滿是狡詰。

不好,又被算計了。服部佐介心中頓時雜念叢生,但還等不及他多想,另一隻獸爪已挾猛烈之勢朝他攻來。

「什……!」服部佐介傾斜身姿,先以手甲卸其勁,後撤以緩衝其傷害,看似完美的卸力,卻是瓠瓢接不盡海水,右肩仍被外溢的氣勁割出數道血痕。

「哼,不過就是在這兒走幾步,還真就釣出你這條狡猾的泥鰍了。」肖晨拔起先前脫落的特製手套,重新穿戴好後說道。在他掌間互相敲擊的利刃發出如虎嘯般的鳴音。

「……你在這裡等我?」服部佐介看著眼前的少年,眼神裡盡是不可置信地說道。

「少說得這麼噁心,你的臭名早就遍及整個江湖了,現在是誰都想抓你,只有你自己還不知道吧?」

「都說江湖俠客坦蕩,我看卻是各個城府深邃,你不是第一個使計引出我的人,我也不會敗於你手。」服部佐介氣得面部扭曲,眼神盡是戾氣,他後悔當初早該殺了那個弱不禁風的傻子,果真是個禍根。雖然他嘴裡仍舊不服輸,但心中明白已落敗下風。而他憤怒過後,也在計畫扭轉劣勢,意圖透過肖晨再扳回一城。

如果誰都能引出你,我看不是我們城府深,是你傻吧。

肖晨挑眉聳肩,並不以為然,隨即擺好架式等著眼前這個自傲的忍者。服部佐介從暗袋中拔出數支苦無後,在手中轉了幾圈便朝四面八方散射,武器帶起的風颳過鼻尖,卻未傷著肖晨半分。對於服部佐介的舉動,肖晨雖看不出什麼名堂,卻也不敢大意,只得注意四面八方有無騷動外,目光更是緊盯著服部的行動。

下一瞬,服部佐介露出一絲獰笑,擲出數枚白色丸子,肖晨眼疾手快地以利爪將其斬碎,火光炸裂,頓時一片煙霧瀰漫,讓人無法看清四周。

待煙霧散去,服部佐介早已於夜色中失去了蹤影,肖晨見狀連忙動身欲追擊,這時才後知後覺到,周圍已被四散的苦無交織成一張絲網,有片樹葉才剛飄落就遭切成兩半,而自己纏困於其內,稍有移動便會和落葉一樣,被絲線給四分五裂。

咻!一支十字鏢從背後破風而至,肖晨聞聲立即偏過身子躲避暗器,卻遭鋒利的絲線割傷了臉龐,汨汨流出的溫血被夜風吹得微涼,種種情況令他煩躁,但現在卻是無暇去顧及這些。從剛剛的事情來推斷,服部佐介並未離開此地,他仍寄望在此解決自己,去挽回失利,適才那枚暗器就是最好的證明。只是如今泥鰍藏於泥灘之中,要如何令其出洞才好?

肖晨試探性地踢了踢那細不可見的細長絲線,發覺它堅固難破,他想了片刻後便壓低身姿,使層層氣勁包裹周身,隨後雙爪揮出,部分絲線隨著爪痕咻地應聲斷裂,更是劃空作響。儘管不足以斬斷所有絲線,但也足夠肖晨能暫時伸展拳腳。他靈活地跳上絲線,在上頭彈跳了幾下,便對著四周大喝道:「你就只會用這些不入流的鬼把戲?為何不敢現身和我一決生死!天武會怎麼都不經打?鼠不妙、項天仇、皇道軍……還有你。」

在暗處的服部佐介聽聞肖晨的話,頓時眼神皆盡嗔怒,額頭青筋更是暴起,他受夠了中原人的自視甚高,與自以為高人一等的優越感,自己潛心研究數十年所習成的忍法,竟成了他們口中的「鬼把戲」。

難道只有正面交鋒,兵刃相接才算戰鬥嗎……哼,也罷,他就是再囂張,最終也是敗者臣服。

服部佐介從懷中取出一粒通體烏黑的藥丸,將其直接吞嚥入口。藥丸入腹,很快地他便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正逐漸停緩,隨著體溫急遽下降、筋骨僵化,死亡的墜落感向他襲來,他腦中閃過一個個過往的畫面,最後他孤身立於一條道上,身前的盡頭是曾經景仰的敵無涯,身後的遠處則是忠心跟隨自己的久野一。他最終冷笑出聲,下一瞬,思緒也隨著心跳而停止……

咚、咚咚!

緩而有力的心跳再次響起,服部佐介知道自己賭對了,他的身軀喀喀作響,皮膚已無原先的柔韌與光澤,這顆藥丸最終換來的是一具心無波瀾,痛感盡失的『還陽』屍首,服部佐介雖成如此,但此招卻為其帶來從深處湧起的內力。

遲遲等不到服部佐介的回應,四周只有野鳥的啼鳴,時刻干擾著肖晨的聽覺。霎時之間,一旁的黑影彈出於前,服部佐介終於向他發起進攻,此時的他面部扭曲、肢體僵硬,不但周身被邪氣包裹,還散發出一種令人作嘔的氣味,有如一具發臭的腐屍。

臭死了……他是去糞坑滾了一圈嗎?

肖晨嫌惡地掩著鼻子,腦中震驚於過去幾刻鐘的時間,服部佐介的身軀變化怎如此之大。他知道東瀛的武學功法有別於中原,但世上的邪門外道卻無不例外皆是殊途同歸。因此肖晨能夠輕易辨認,服部佐介必是藉外力所為。

服部佐介以毫無生氣的語調,陰森地冷語道:「用敵無崖製成的屍傀稱不上是完美,僅能承受操縱者的部分功力,可真正的屍傀能發揮超越『生前』的數倍力量。今日我大發慈悲,就讓你見識真正的扶桑秘術!」

肖晨全然沒聽懂像是瘋魔的服部佐介在說什麼,當初不夜坊江湖眾幫齊聚時,他有要事在身不克參加,因此並不曉得敵無崖大鬧賭坊的詳情。但肖晨不想聽懂,也沒時間去揣測,因為如今服部佐介已面露非人之相,不是尋常對手可相比擬,肖晨得全神專注,時刻緊盯著他的動向。

儘管肖晨已經十分謹慎,仍有分神的剎那間,服部佐介率先邁步出擊,盡滿邪氣的手掌徑直轟在肖晨胸膛,將其震飛百尺之外,在空中連翻數圈才抵消攻勢的衝擊。屍邪之氣隨著招式鑽入肖晨體內,猶如萬蠱噬體,令其疼痛難耐,他呲牙強忍痛楚,仍舊向服部佐介發起反擊。雙爪勁勢如風,不斷攻向服部佐介,鋼刃在軀體留下深淺不一的爪痕。服部佐介見狀只是僵硬地挑動眉毛,隨即又一拳擊飛肖晨。

不夠,還不夠。

不等肖晨站起,服部佐介瞬息逼近到肖晨面前,指甲伸長利如劍,置於於腰側。撩、刺、崩、斬,竟是將手作為刀劍使用,看似毫無章法,實則一招一式皆精妙毒辣,皆朝著對手的弱點攻去,分毫不差。

怎麼回事?他到底對自己做了什麼?肖晨被其氣勢震懾,緊接手刀上撩而來又下劈而去,伴隨著凌厲的風,逼的他步步後退。此刻的服部佐介如同一個絕世高手,站在頂點向下睥睨著肖晨,那拔刀架式、那眼神,就好像——

「敵無涯……」肖晨被自己的想法震驚,這一分神再度被服部佐介抓住空子,挾帶邪氣的掌指破空而來,劃過右臂,溫熱的血沫頓時噴灑開來。肖晨很快凝定心神,抓住其手腕,借力往對手膝上一蹬,順勢一個筋斗與其拉開距離。

「不是要一決生死?怎麼,還鬥不過這些『鬼把戲』?」

肖晨靈巧地停落在一條絲線上,靈目圓睜地抖落衣袍上的碎石渣子,蹲踞著舔拭手上的傷口,好似一隻理毛的貓兒。

肖晨見此卻是悠悠地說道:「這算什麼,你還是在那人的陰影之下。就算如何模仿,你終究無法超越他。」服部佐介為何在這段時日大出風頭,江湖人大都已有約略的了解,對其動機的推論亦有共識。

服部佐介聽到肖晨之言後不作應答,周身外散的氣勁展示了他的狂怒,他雙手合攏十指交錯,使勁朝著地面重砸,陣陣罡風讓絲線上的肖晨隨風搖曳。

肖晨見狀抓緊時機,俯衝而去,朝服部佐介的腹側探爪,刻印出深厚的爪痕,他的傷勢依稀可見森森白骨,但服部佐介仍未倒下,反手便是重錘而來。

肖晨彈回絲線網,重擊帶來的麻痺使他需停滯片刻。整頓自身的同時,他觀望著服部佐介的變化。他先是拍出一記掌勁,眼見服部佐介立即做出反應,卻不再向前進攻。

說不出的異樣,卻令他感到無比熟悉。肖晨熟識這種毫無情緒波動、純粹本能獸性的攻擊模式,這與自己所崇尚的野性戰法幾近雷同。但他在江湖闖蕩的日子漸增,早已逐漸淡忘那種心境狀態,所幸當年在外流浪的生存記憶刻印腦海,只需一些時間便可恢復。

肖晨拿定主意後,便操使鋼爪在服部佐介的身邊上下游移攻擊,虛實交錯間以使服部佐介難以擊中要害。每每實招的爪刃切入,換來的皆是服部佐介的一擊震飛,但這些攻擊對肖晨的傷害並不大。反之,服部佐介的傷勢愈發嚴重,原本僵硬的肢體更加扭曲,眼神空洞無光,口中話語更從起初的嘶吼怒喊,逐漸變成沉默麻木。

肖晨見此情景,內心亦不禁搖曳不定,彷彿千重波浪湧上心頭。一來是憤恨服部佐介殺害無辜之人;二來則是悲憫他為了目的不擇手段,成了這副鬼樣。受到這些內心的想法困擾,令他遲遲無法進入專注的狀態。他曾聞過如此類癲狂之人,即便未殺之而僅存微弱生機,大多不久於世。

「喀……你,打夠了嗎?」服部佐介那毫無情緒般的聲調,聽上去令人為之膽顫。聽聞後,肖晨舌尖微微探出,輕舐自己的嘴角,將身姿壓得更低,繃緊周身筋骨,如拉滿的弓弦,隨時準備在絲線牢籠中彈射而出。

熟悉的野性再次主導肖晨的內心。

「吼!」肖晨竟無法以人語回應,突然發力,兩爪如利刃般破空,直取服部佐介要害。卻被服部佐介之氣勁給振偏方向。肖晨隨即轉掌後撐,柔軟綿長的內勁連帶將服部佐介與自身雙雙彈高。雖在空中但服部佐介仍以本能反擊,卻被肖晨雙爪箝制而無法動彈,服部佐介血口怒吼,肖晨利牙反吼,甚至撕咬其肩頭,硬生生地咬下一塊血肉。

兩人雙雙落地,肖晨仍皺眉咧嘴地鉗著服部佐介,嘴邊還有一絲他的血肉。肩上的疼痛與肖晨的劇變,竟喚起服部佐介體內的一絲人性,這個情況亦讓他驚恐於世上竟有如猛獸的人存在。在外人看來肖晨像是一隻嗷嗷待長的幼獸,但在服部佐介的眼裡卻是一頭剛出籠的兇猛餓虎,雖然此事喚起他的良知,可他仍舊不願妥協於現狀:再次敗走,意味著東瀛天武會的沉寂,意味著自己終究無法超越那佝僂的背影。

這時肖晨彷彿未受高空落地之影響,揮舞利爪迎面降下,服部佐介在劫難逃,僅存的生機終於替他找回身為忍者的果敢。他迅速出手,利用護手抵住肖晨的利牙,輕蔑一笑地從懷裡掏出一竹筒直往天上拋,一旁盤旋的烏鴉銜其而去,肖晨豎瞳飄移,注意到此事並不簡單,但其並無收勢之意。

已入口的獵物,豈有鬆開的道理。

服部佐介見肖晨發覺,於是挑釁道:「哼……你也沒有多像人嘛,這是什麼,獸把戲?」肖晨聽後更是加重力道,服部佐介則是使勁反抗,兩人交鬥所迸發之氣勁,將滿地的雜草連根拔起,切出一道空地。

夙世罪孽深,刃中無情生死定,緋櫻靜寂寥。

隨後噗哧一響,鋼爪深深嵌入服部佐介的腦門,輕蔑的笑臉也凝固在這刻,整具身軀如斷線木偶般地倒了下去。四濺的血液像山櫻般綻放,夜鳥的啼鳴也隨之消停。寂靜吞噬了夜,卻令肖晨的野性退去,他靜靜地蹲下翻動服部佐介的屍首,片刻不到便搜出代表其的天武會令牌,收進懷裡便悄然離去。

這一夜,江湖似是得到了片刻安寧,而那枚竹筒也被烏鴉帶回天武會,只見其無視一切,逕直飛入暗室之中。

烏鴉將口銜的竹筒置於老者面前,而揭開後只見內有一份信紙,老者閱後接連狂笑數聲,笑聲在整座會所間迴盪,宏偉的建築登時顫動不已。隨後老者將信連同竹筒扔入火窯中讓其化為灰燼,似是在悼念可用之才的逝去。

服部佐介之死對敵無涯可謂迎頭痛擊,各地俠士逐漸聯合起來掃蕩剩餘勢力,先前與服部佐介沆瀣一氣的達官顯貴一概不承認有過勾結,甚至落井下石,紛紛向朝廷上奏要緝拿天武會的要員,導致服部佐介生前以敵無崖之名安插的耳目盡皆下獄。可說服部之死令江湖與廟堂之間都各自掀起新一波討伐東瀛天武會的聲浪。

包含此次事件,東瀛天武會已痛失了除敵無涯外的所有高手,連同江湖的同盟亦被各大宗門肅清殆盡。即便在服部佐介死前,將過去在水都苑納賢堂私自招募的天武會戰士盡數歸由敵無涯統轄,仍無法彌補天武會僅剩敵無涯這一支柱的事實。

「女娃兒,上哪去?」敵無涯清理擦拭著愛刀,從暗室內朗聲傳音道。他雖然已閉關多日,服部佐介的種種行為他也盡收眼底,卻不加以干涉和斥責。因他對天武會的管理確實漠不關心,這點服部佐介並無看錯,而弱者的聚集對武道的攀登毫無意義,再者敵無涯也好奇本服從於他的忍者究竟能在江湖掀起多少波瀾。

天武會僅是他初來中原,一時興起而創立的組織,若是散了也罷,沒想到服部佐介最後為此獻上性命,這是他始料未及。

「沒了服部大人的天武會,沒什麼好留戀的。」少女停下了腳步,以沙啞的聲音回應道。想當然爾,久野一知曉裡頭的內容,她知道服部佐介的全數計畫,那飛來的烏鴉便是服部大人最後的釋懷與效忠。

「佐介為天武會盡心盡力,妳既效忠於他,何不為他盡了遺願,替他將未做完之事完成?」

「我會,但不是在這裡。」久野一雙眼哭紅、面露憔悴地向著聲音的方向行禮,便轉身欲要離去,卻被在場的諸位浪人拔刀相向,不讓其離開。

對於這些浪人來說,天武會豈是想走就能脫身的組織,若是能將臨陣脫逃之叛徒擊殺,又是大功一件。久野一見狀只能咬緊牙關,短兵已待,她知道若想踏出這裡,今日便要見血。

「別攔她,由她去。」敵無涯滄桑而慵懶的嗓音再次傳來,整棟會所再次隨聲轟隆作響,在場眾人無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包括久野一。

「佐介沒有白死,他已為東瀛天武會鋪平未來的道路。我們將會再次崛起,女娃兒,老夫保證。」敵無涯收刀入鞘,閉上雙眼,暗室再次恢復寂靜,彷彿外頭的動靜皆與他無關。

聞得會長之言,浪人們不敢有絲毫違逆,紛紛為久野一開路。久野一轉身欲離之時,望向高聳的會所,感慨萬分。她知道若有那天,自己必將再度踏足此地,為服部大人振興天武會而戰。





***





市集往西一帶高山綿延、地勢崎嶇封閉,長年少有人煙,山下倒是有幾戶農家散落其中,雞犬不相聞。

荒郊野外,一輛破舊驢車吱呀轉動木輪,驢子嘶鳴幾聲後停下,車伕轉過身苦笑地說道:「三位客官,再過去就到封刑了,小的怕是只能送到這,三位看要不……」

後方的兩名年輕女子聽聞後相互對視一眼,其中一名背著行囊的青衣少女舉手發問:「為什麼不能前進呀?這封刑是有何不妥?」

「哎,姑娘有所不知,這封刑曾為官府法場,可是死不少人啊。」車夫嘆了口氣,聲音有些顫顫:「若非這裡是市集西出的官道,這路是誰也不願意駛的,這幾年還傳出有過路旅人撞鬼的傳聞……三位可要當心哪……」

另一名短髮姑娘詫異掩嘴,隨後看向跟在車旁身騎雪豹的紅衣女子,也是她們的師父,滄玥閣副閣主紀洛瑤。

「無事,多謝大爺提醒。」紀洛瑤從雪豹上起身,動作慵懶而優雅。「叁叁、湘寧下車走吧,天要黑了。」

玉叁叁和柳湘寧迷惑地抬頭望正當頭的太陽,不解自己師父的意思,只得連忙付了錢後就跟上紀洛瑤。三人沿路披荊斬棘,終於在日落前從白茅叢中看到一座孤零的舊莊。

「就是這了。」紀洛瑤斬斷一株擋在門前的白茅,毫不費力地推開門。「進去吧,小心門檻。」

「師父,我們為何趕著日落前來這?」玉叁叁撩起裙擺跨過高高的門檻,待看清院落都是些什麼後,忽然有些後悔方才說出口的話。

只見映入眼簾的是地上七七八八倒著幾個嚇人的紙紮娃娃與棺材,她才明白所到之處竟是一座義莊。

義莊,乃暫置棺槨屍首之處,地處荒林,遠離鬧市,少有人會特意前來,玉叁叁雖說不上害怕,卻對此行感到好奇與不解,為何紀洛瑤無事要前來這種陰森的處所。

莫不是要盜死人的寶吧?

「叁叁,上回不是與妳提過妳那師兄嗎?他的工作快完成了,前些日子約我們到此會合。」紀洛瑤的語氣有些不悅,剪影人總忙於無報酬的工作而與師門略有疏遠,令她頭痛不已。而玉叁叁回想起那天在不夜坊的話後恍然大悟,連忙說道:「師父,原來我們是來找那位師兄嗎?」

「是啊,既然約見面,怎不出來見客!」紀洛瑤刻意提高後句的音調與聲量。

「師兄?師兄在這種地方工作嗎?妳們到底都聊了什麼,怎能少了我!」而柳湘寧則骨碌碌地轉著橙色的眼珠子,聽著師父與師姐的對話中,內心已然勾起對師兄的想像。

義莊正廳的窗戶緊閉,僅有木門露個小縫,偶有幽光透出。突然大門吱呀一聲,一名身穿黑衣的男子猶如影子一般從中「飄出」。

「誰!」兩人面色一變,迅速站到紀洛瑤面前,警戒地朝黑衣男子舉起武器,紀洛瑤見清來人後噗哧一笑,拍拍兩人肩膀示意退後。

「師父,抱歉久等。最近暴死街頭的俠士有點多,為了讓他們體面點,我多花了些心力。」剪影人幽幽地說著,只見他罩袍下露出的眼瞼煤黑,或許是累得心神渙散,沒能注意兩位拿著筷子和骰子指向自己的奇怪姑娘。

剪影人舉手投足間,感覺似是無常顯靈,玉叄叁只覺身軀一震,正如師父所說,師兄真的很像勾魂使者。

剪影人將蠟燭點燃後便置於架上,義莊登時燈火通明。在剪影人收拾好後,紀洛瑤便指著兩名少女對他介紹道:「她們是你的師妹,玉叁叁和柳湘寧。」

「喔!這就是我兩位師妹嗎?這裡雖然全是屍體和紙紮人,但不用怕,師兄我會保護你們的!」剪影人忽然換了個截然不同的語調,對著兩個師妹重拍胸膛朗聲道。

這裡最讓人害怕的就是你……

「師兄,玉師姐才不用你保護呢,她……嗚。」玉叄叁徑直摀住柳湘寧的小嘴,不讓她把剩下的話說完。兩人眼神與紀洛瑤對視一瞬,後者聳肩搖首,幾人皆掩唇輕笑。

「可惜師兄我這裡也沒什麼好招待的。」剪影人又「飄」進了幽黑的裡間,裡頭傳出了點聲響後,不久後又見他「飄」了出來,手上還端著兩盤醬色的東西,看起來像是肉。「對了,最近學了一道菜,要不三位幫我嚐嚐?」

呃,在這裡嚐?玉叁叁無語地看著身旁半闔的棺材。

柳湘寧倒是聞到食物便歡呼著蹦到剪影人面前,她湊近嗅了嗅,眼神發亮道:「師兄,這是……糖醋排骨?!」

「不錯啊,師妹好眼力。」剪影人將一盤糖醋排骨遞給柳湘寧,又從一旁的供桌下拉了張小桌子和幾張小凳子,招呼師徒三位坐下。「這幾日一直在調整口味,一不小心多煮了些,還請三位幫我消化點。」

除了柳湘寧已經吃起盤中食物,其餘兩人皆看著燒得黑糊的「糖醋排骨」出神,遲遲不敢下手。

「敢情你最近不是在忙工作,而是忙這?」紀洛瑤舉箸戳動焦黑的肉塊,心裡想著大老遠來這試毒?

「這……料理是興趣做做,工作自然也是要忙的。」剪影人摸摸鼻子,避開紀洛瑤怪罪的眼光,隨即轉而詢問柳湘寧:「如何,哪一盤味道比較好?」

「我我我!」柳湘寧歡快地舉起拿著筷子的手:「我比較喜歡師兄給的這盤!它燒焦的比較少!」

柳湘寧覺得這師兄好像並沒有那麼可怕,倒是有種年少志氣高的感覺,明明看似比叁叁師姐還年輕,卻擺著師兄的架勢。柳湘寧邊吃著排骨邊觀察著剪影人忙進忙出的情況,心中感受得出師兄對她們的愛護與自己師門的溫馨。

不過既然剪影人沒看出來,而師徒幾人也不主動說破,那就罷了。

畢竟年歲可是女人的秘密呢!

雖然在棺材旁吃飯感覺很奇怪,但眼前的菜餚終究是師兄的一番心意,玉叁叁仍是舉箸嚐了一塊排骨,並在口中咀嚼了一番後,肉質乾柴,味同嚼蠟,隨後看向剪影人認真地給出建議:「我覺得,師兄或許先從簡單的炒青菜開始學比較好。」

「叁叁師姐,妳說得太直接啦!這樣師兄會傷心!」

「放心好了,妳師兄連城牆都能撞破,堅強的很。」紀洛瑤插話補充道。

「真的?!」師妹們異口同聲,穿牆術令兩人想領教一番。

「那不一樣吧……」剪影人苦笑道。

看著三個徒弟聊天,紀洛瑤本在擔心剪影人會不會和兩位師妹有隔閡,如今看來倒是自己多慮了。

就當幾人暢聊正酣之時,剪影人卻是逐漸沉默,冷汗直冒,緊接著咕咚地捧腹跪倒。幾人見狀立刻放下手中筷子,上前攙扶,只見剪影人大口喘息,緩了緩氣息後,勉力撐起身子,無奈道:「師父、兩位師妹,我們得換個地方聊了,比我預期的早些時日。」

紀洛瑤見此情況,旋即飛手連點剪影人之穴道,以真氣疏通合谷、內關與陽陵泉穴。她語帶關懷地怒道:「這天色已晚,你還想去哪裡?快些休息,我們去幫你找大夫。」

「師父,我這情形比較特殊……」剪影人咳了幾聲,氣息微弱。

「去幾旬小居,找任光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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