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雲影(十七)
山河雲影(十七)
筆者:蒲雀飛
2023/08/19

「贊助商連結」



※酒過三巡※



幾旬小居這間旅店隱匿於市集東方的山腰上,與義莊所在的封刑恰為反方向,因此當紀洛瑤三人帶著昏睡過去的剪影人見到寫著「幾旬小居」的牌匾時,已又過了一日。

通往小居主屋的石階沿途自然風光無限,可惜攙扶剪影人爬山的徒弟倆卻無心欣賞,雖說有從山間撫過的風能緩解暑氣,但這涼風卻趕不上出汗的速度!

「奇怪了師父……這走了這麼久,照理來說應該到了才對呀。」玉叁叁抹了把汗,抬頭望向那看似毫無盡頭的石階。

紀洛瑤在後頭沉默了會,觸摸一旁樹幹上的凹洞,開口道:「這恐怕是某種高深的陣法。」

「陣法?誰會在旅店設陣?!」聽到這裡的柳湘寧不敢置信,對著紀洛瑤著急道:「那我們該怎麼辦?」

突然草叢中傳來一陣細微的響動,玉叁叁與柳湘寧聞聲正警戒著,便見一顆圓潤的小腦袋從樹後探出頭來,以稚嫩的聲音問道:「尼們是客人嗎?」

玉叁叁見到救命稻草,放緩了聲音,矮身對小童道:「我們是替師兄來找大夫治病的,請問任光塵大夫在嗎?」

小童眨了眨眼,跑向前欲看清玉叁叁所攙扶的人,還伸手戳了幾下,大喊一聲:「是大剪刀!」

「一六三三號、三三三號,快去通知大嚶嚶把陣法暫時關掉!」樹後又跳出另一名藍衣小童,似是領頭地指揮著其他同樣冒出來的小童,又對師徒三人童言童語道:「大光光在竹幽軒,小卿帶尼們去!」

在保護小居的陣法解除後,眼前的石階似乎能夠看到盡頭了。

一群人抵達竹幽軒時,院落主人正巧背著竹簍從藥田回來,身後還跟著一群兔子,見人就蹦蹦地往人腿上撞。

玉叁叁隨後把剪影人安置在軒中的床上,便和紀洛瑤一同前去找任光塵。

而任光塵一面淨手一面聽柳湘寧與小卿們嘰嘰喳喳地說明原委,他點了點首,抱起正騷擾客人的兔子道:「知道了,不過我治病不喜人多口雜,還請諸位在外侯著。」

玉叁叁還想說些什麼,紀洛瑤卻拍了拍她的頭制止,她見狀也只得作罷,紀洛瑤眼角間盯著任光塵手上的兔子,微笑道:「水雲天的天地靈兔?」

「是。」白衣大夫將手中的兔子遞了出去:「前輩不必太過擔心,我定當盡我所能。」

紀洛瑤接過兔子,在懷中輕撫著道:「好,小剪刀就交給你了。」

待紀洛瑤一行人又隨小卿浩浩蕩蕩離開竹幽軒,任光塵便不緊不慢地開始收拾起桌上的醫具。忽地身後一陣殺意破風而來,任光塵只微微偏身避開,抬手格擋那把纏繞著幽暗氣息的巨大剪子,隨即數根斷魂銀針飛出,將身後之人穩穩釘在牆面上。

「怎麼,想殺我?」任光塵邊拿著醫具,邊慢悠悠地走到剪影人身前,語帶嘲諷地說道。

「滾!滾開、去死啊啊啊!」剪影人遭銀針制伏於牆上,一反先前的憊懶,如今竟是猶如兇狠的猛獸一般掙扎嘶吼著。

「所以我說,不聽話的病患可真多。」銀光在指間如流星般閃爍,任光塵將數根銀針扎入剪影人的腦部……

「怎麼?發生什麼事了!」藥室的後門被猛地踹開,一名左手被包紮厚實的眼罩女子舉起長槍風風火火地衝進來,身後還跟著一名拄著拐杖的襦服少年,兩人一齊望向被釘在牆上的剪影人,又轉頭看向繼續整理醫具的任光塵。

傳說中的暴力療法?

「你們再早點進來,他就要廢了。」任光塵將剛用過的銀針放在燭火上烤了烤,待上頭烘乾後便細心收到布包裡。

「怎麼會呢?先生的醫術可是一絕,不可能這樣就扎歪的,對吧小司馬?」眼罩女子放下長槍,爽朗地大笑幾聲,她對於任光塵的醫術十分景仰。

一旁的襦服少年點首道:「鄙生也這般覺得……」

來人正是楚懷仇與司馬青,前一陣子他們相繼在戰場上受傷後,都因病理情況特殊而前來小居接受任光塵的診治,其中楚懷仇對其身世和醫術求知若渴,硬是留下成了任光塵的學徒。

「嗯,再不出去,這針也會穩穩地扎在你們身上。」任光塵將新的針取出,對兩人下逐客令。

「別這樣嘛,楚某現在好歹也擔了個學徒的名分,就當見習嘛,先生——」說著也不管面色逐漸鐵青的任光塵,指著微微甦醒的剪影人問道:「所以他是怎麼回事?」

「我又失控了?」被大字釘在牆上的剪影人眼神渙散、心神迷茫,見自己被釘在牆上,心裡也猜出先前發生了什麼。

「就憑你這準頭,還傷不到我。」見剪影人雖仍有些迷糊,但其目光卻已恢復清明,任光塵邊說邊上前拔出深扎在牆內的銀針,須臾間剪影人也從牆上起身落地。「你體內的東西,我已經找到方法治了。」

「真的?」剪影人起初雙眸發亮,隨後又黯淡下去:「……你可別胡說,那東西根本沒有解藥,一旦種進體內,直到死去都只能作為傀儡,任人擺佈。」他絕望地笑出聲來,隨後用力扯開衣領,露出黑衣底下隱隱發黑跳動的丹田。

「這是……蠱毒!」司馬青驚訝地倒抽一口氣,他曾在書上看過,百年前有些家族善於製造蠱毒用以控制人心,還以為這種邪乎的手法早已失傳,未曾想竟還能在眼前看到!

看來剪影人便是那類家族的後人。

楚懷仇出身大漠,知曉關外的少數民族偶有使用巫蠱的傳聞,而在中原有此手段也不意外,但如今看著眼前的人受蠱摧殘,自己卻也只能在一旁聽著無法置喙。

「讓我成為任人擺佈的傀儡,還不如死……」話音未落,只見任光塵緊緊掐住剪影人的脖梗,這一舉動嚇壞了楚懷仇和司馬青。

「先生冷靜些!」楚懷仇欲從任光塵手上解救剪影人,但卻被數根扎進腳邊的銀針給阻攔。

「你甘心嗎?」簡明的質問,任光塵的目光卻冷峻淡漠,而剪影人彷彿從中看見某種道不清的哀愁,又像是透過他揭示一段塵封的過往。

「一心向死之人,就是妙手回春也沒得救。想死,我成全你,省得接下來麻煩。」任光塵越掐越緊,雙手與剪影人的面容均逐漸脹紅。

剪影人的心似乎被那冷峻的眼神給動搖了,如果任光塵能夠治癒這個蠱毒,那自己是不是能夠擺脫那個既定的「宿命」?

這時一道細軟的女聲自門口響起:「任大夫?」

聞聲任光塵立刻甩開剪影人,走到文月虹面前牽起手示意安撫,文月虹搖搖頭,暗自捏了捏眼前人的手心道:「你沒事就好,這裡我也就放心了。」

任光塵安撫完文月虹後遂又轉頭直指剪影人,冷語道:「如果你不想被抓回去任人擺佈,那就好好地活下來,擺出你平時那副欠揍的混帳模樣,回去面對你自己的問題。」

欠揍、混帳?

突被任光塵這句實在話給打擊到,剪影人又聽到任光塵對他認真道:「只要你有一絲一毫想要繼續掙扎下去的渴望,我作為大夫就會盡自己所能,奉陪到最後一刻。」

「你要知道,你是我的病患,從不是什麼傀儡。」

「啊哈哈,小光光說得真好,連我都被你們的『真情』給感動了。」青衣道姑不知何時出現,只見她雙臂環繞著文月虹的脖頸,甚至在任光塵面前親暱地蹭了蹭那烏黑柔順的髮絲,挑釁意味十足。

「元真姑娘!」

「呦,小司馬和小懷仇,近日可好?哎呀小剪刀,說好的糖醋排骨學得如何啦?我可期待呢。」

任光塵迅速將元真從文月虹肩上拔起,狠狠地甩到一旁。看著在場的其他人後涼颼颼地道:「這裡人已經夠多了。」

「小光光好冷淡呦,我可是幫你送東西來的耶。」元真空中翻滾數圈輕巧落地,笑嘻嘻地從懷中拿出一個淨瓶,在任光塵面前晃了晃。「剛才山下有人托我交給你的,這個看起來很重要呢!該拿什麼答謝我呀?」

「藥在外面,想要什麼,自己去摘。」任光塵拿過冰魄玉淨瓶仔細端詳一番,確定其中內容後,再度走向還愣愣望著自己的剪影人。

「任大夫,我隨時可能再度發瘋傷人,即使這樣你也願意治療我,為什麼?」

「這是我的工作。」任光塵聳了聳肩,旋即打開了淨瓶上的木栓,朝裡頭吹了聲哨音:「我是大夫,僅此而已。」

「等等,你手裡那是什麼?你要幹嘛!」剪影人像是著魔般喊叫,只見一條拇指粗的蜈蚣從瓶子中纏繞上任光塵的手腕,除元真外,在場眾人皆大驚失色,尤其是楚懷仇,更是將手中還未記完全的手札丟給司馬青後便拔腿而跑。

我楚懷仇當空射日、左手指月,嚐過蜚螊、嚼過蟋蟀,唯一懼怕的就是蜈蚣!

「以毒攻毒。」任光塵由著蜈蚣繞手腕爬行,自顧自地歎道:「哎,我真的不喜歡這種東西。」

剪影人面色鐵青,指著那條粗大的百足巨蟲驚恐道:「你不會是要讓那種玩意兒在我身上爬吧?之前不是試過普通毒物根本無用嗎?」

「以毒攻毒、蜈蚣,難不成是要……嗯?」司馬青這時才發現楚懷仇已經被嚇得逃之夭夭,還把手札丟在自己手上,只好認命地替她開始記起餘下的內容。

「在身上爬?這麼普通的法子怎麼能解決你體內的蠱。」任光塵哼笑一聲,緩緩抬起手腕上的蜈蚣:「我的方法是讓它在你的傷處下蛋,以蜈蚣幼體攻擊你體內的蠱蟲。」

「怎麼,怕了?」

剪影人碰地一聲背脊撞上牆壁,面部有些扭曲:「我、我哪裡怕了那勞什子!但你那蜈蚣又是從哪個旮旯角弄來的,誰知道乾不乾淨?」

「放心吧,這是我透過故人所得,他平日便喜好擺弄蟲子,乾淨是一定的。」

「可……」剪影人還想為自己掙扎一下,不過任光塵似乎不會再給他退卻機會。

「一是發瘋;二是死;三是讓牠爬。」任光塵豎起手指:「你到底治不治。」

「唔……」剪影人看了看蜈蚣,又看了看任光塵,忽然扭捏地像新婚初夜的羞澀姑娘。「那……還請大夫盡量輕點……」

「啪」地一聲,似乎是何人的理智線斷裂之聲。

「沒事,我可以保證。」任光塵一手持蜈蚣上前,一把捉住剪影人的手臂。他勾起唇角,笑得十分「和藹」,手勁卻大得出奇,令剪影人頓感膽顫心驚。「你待會會很不舒服,非、常。」

一聲慘叫劃破天際,餘音久久不散,甚至傳到身在錦瑟閣用膳的幾人耳裡。

「師兄那沒問題吧?」玉叁叁聽那聲慘叫後遂放下碗筷,望著竹幽軒的方向擔憂道。

「哎哈哈哈,會沒問題的,小光光他可是經常熬到四更天都還在鑽研醫術呢。」說罷,李稷卿舉起茶杯飲下一口,但他在心中對剪影人的治療情形仍是捏了把冷汗。

一旁的紀洛瑤則優雅地夾著菜不作聲。她記得那日在賭坊裡聽到雪寒凜所指之人,便是面前笑臉迎人的男子,儘管他人的恩怨不關己,紀洛瑤仍舊以打量和警惕的目光觀察李稷卿,若有必要還是得趕緊帶著徒兒們遠離是非。

就在大夥配著尖叫聲的默然之際,李櫻從廚房裡端出飯後甜點,最終由柳湘寧的驚呼打破這略顯尷尬的場面:「哇啊!櫻姐姐做的櫻餅看起來好美味呀,我先來嚐嚐!」

「喜歡的話,廚房裡還有很多哦!待各位休息好準備回去時,小女子多包一些給你們帶著補充體力。」見廚藝被人肯定,李櫻笑著放下點心,以帕子擦了擦汗後就落坐於李稷卿旁邊。

「謝謝櫻姐姐!」柳湘寧邊吃著桌上的櫻餅,邊做著下山後可以拿更多甜點的白日夢。

「是說,小女子沒記錯的話,檸檬目前應該是住在橘侯府內,對吧?」柳湘寧當年曾受川叔與其妻的照顧,追尋著兩人的足跡踏上江湖後,便也跟著搬入橘侯府生活。

「對!」咬了口櫻餅,柳湘寧像隻小倉鼠般鼓著腮幫子點了點頭,隨後又不解地歪著頭問道:「櫻姐姐怎麼了嗎?」

李櫻收起剛才的笑容,從腰際間拿出一枚鑄刻著「橘」字的金燦令牌,放在圓桌中央,「月前橘帶著小懷仇來小居治療時,便交予小女子這枚兵符,說是希望我能代他去接手奔犼龍騎的操練,接著又說要去找師父,就急匆匆地離開了,至今仍未有消息。」

柳湘寧聞此神色有些異樣,雖僅一瞬,又恢復成原來的神態。但閃瞬的異樣還是被細心的李櫻給察覺到,她隨後正色問著柳湘寧:「我想問,他們兩個是不是遇上什麼麻煩了?」

柳湘寧開口欲言,便見紀洛瑤朝其使眼色,示意務必謹言。紀洛瑤自是有聽聞柳川門師徒的事,他們都攤上了一些麻煩,而這些麻煩之根源皆非旁人能夠輕易議論的。

對師徒倆來說,李櫻似乎是出於某種理由而詢問,是關心?抑或是參雜其他意圖?

總之,這事本不該由柳湘寧妄議,有些話自在人心。





北海地處雪山,終年冰天雪地,而山腰處有間屬於散雪閑源的牢獄,如今卻關押著柳川門的掌門人川叔。

這天雪寒凜走進這間不見天日的地牢,冷目看著眼前的階下囚。

眼前的男子髮髻披散,低垂著頭,就連有人走近都不見頭抬一下,他頹廢地看著地上,絲毫沒有了往日掌門飛揚的神采。

「橘自盡了。」雪寒凜並沒有與手下敗將寒暄的心情,只是冷冷地吐出這四字。

「為何而死?」川叔猛然抬起頭,滿臉的錯愕。他被關在這早已不知過了多久,上次見到橘時明明還好好的,怎麼會……?

「心灰意冷、壯志未酬、為情所困……有數百種理由能去死,我只是負責轉告。」

「實屬不智之舉,但他肯定有自己的想法和理由,身為他的師父我支持他。」川叔沉默許久,倚靠牆邊嘆了口氣:「可惜就這麼少了一位可造之材,只能說以他的資質不難有一番成就。」

支持他去死?雪寒凜挑了挑眉,對於川叔的反應不可置否,如今江湖人才凋零,偶有新星閃耀,最終卻落入深淵。

橘是如此,川叔亦然。

說來雪寒凜與川叔本是無冤無仇,直到川叔某日酒後吐真言,脫口說出多年前曾騙取雪寒凜兄長的信任,以此背後資助血劍盟東山再起。川叔酒醒後面對眾人質問,卻也不加否認,其後更有情報探子查出川叔私自藏有血劍盟信物,令川叔百口莫辯。

不過雪寒凜也非不通情達理,他不討川叔的命,也不追究當年之事,只要求其割捨過往、改過自新。然而在川叔許諾後,卻又於某日飯局中忘我地高談闊論當年事蹟,直到消息傳開……雪寒凜出現在其面前,川叔深知自己再次違背諾言、辜負他人信任,只好俯首認命,任憑處置。

一切皆是可悲、可嘆。

川叔一言不發地長歎一氣,彷彿將生息吐盡,隨後再度閉目盤坐,再無動靜。而雪寒凜也盡告知義務,隨後走出地牢重新將它落鎖。

當時滄玥閣接收到情報時,紀洛瑤告知橘自盡與川叔被關押的事,本擔心會影響柳湘寧的情緒,可她知曉後卻淡然地聳肩說道:「既是他們自願的,也不好多說什麼,江湖百樣人。」

如今被李櫻問起,幾人又憶起這事。

紀洛瑤的叮囑在柳湘寧腦中迴盪:「無論如何,未來的江湖路是由你們在闖、未來的新局是由你們開創。同為師父的我,也只能這樣給予你們祝福了。」

當柳湘寧不知如何回應,其餘人陷入沉默之時,玉叁叁輕咳一聲,除了吸引目光外也成功幫師妹解圍:「我能說說昨日發生的趣事?」

李稷卿聽聞有趣事,頓時也樂了:「喔?姑娘請說,就當作飯後的消遣?」

玉叁叁說回剪影人那不忍直視的排骨料理,令在場眾人時而驚奇時而大笑。隨後柳湘寧則是想起了之前去任情自在莊拜訪玉叁叁時,曾撞見她和好友聿縭在莊內花園中,騎著搖晃木馬玩得不亦樂乎。

「叁叁師姐曾和情郎偷偷騎著木馬玩得很愉快!」柳湘寧脫口說出這個「秘密」,令正訴說的玉叁叁錯愕了一下,隨後急轉看向柳湘寧。

「師妹!」

眾人頓時哄堂大笑,玉叁叁霎時臉色發紅,心裡想著當初為何不把莊門給上鎖!

太丟人了!





飯局成功在幾人的歡聲笑語中落幕,目送師徒三人遠去,李稷卿立刻揉了揉臉頰放鬆,並對方才李櫻唐突的舉動有些微詞。

「小嚶嚶啊……妳平時做事倒是謹慎,怎麼剛剛突然就直接問起橘的事情了?」

李櫻停下收拾飯桌的動作,垂眸道:「擔心則亂,我看檸檬的反應,多少是知道他們師徒可能凶多吉少了。」

同是義軍同僚,她自然是熟知橘那股屬於少年多思的憂鬱情懷,年紀尚輕的他急於闖出一番事業,且即便已成婚,依然易陷於感情相處的困境。加之略有耳聞川叔的過往……插不上手的事,還是少深究為妙。

「不過現在此事倒成次要了。」李櫻暗自嘆了口氣,趁著此刻四下無人,她話鋒一轉回到水雲天援救行動後,李稷卿一直放在心頭上關切的問題:「卿卿前幾日向小女子問起兵部司馬狀況,據我所知,他在安頓好定亂軍後便銷聲匿跡,想來應已卸甲歸田。」

李稷卿鬆了口氣:「如此便好,如今霧隱泉澗已是江湖不可忽視的勢力之一,蕭復便可不用太憂心子清的安危。該趕緊著手安排他的家人入住,給小光光治療了。」

「且上次聽妳提起宮無殤再收二徒,師門壯大,想必楊蒼短時之內也不會對他們動心思。」

自從借蕭復之力順利抹去在宮中的行跡,李稷卿始終掛心著這位走上遵從明心道路的兵部司馬。對方既已實現當夜在蕭府的交易,也成功瞅準時機給楊蒼痛擊,李稷卿認為是時候換自己兌現承諾。

而這亦是他僅剩幾旬小居的房東身分後,以「李稷卿」之名唯一能做到的事。

「江湖啊……紛紛擾擾,倒是挺令人懷念,就是不知道在下還有沒有機會再親眼見證他們的故事。」李稷卿走向窗邊,今晚再一次見到江湖人快意暢談,惹得被勾起往昔情懷的他望著漫天星子,不禁感嘆。

自離宮後,從桃鄉那兒得知自己被下了追緝令,李稷卿明白事情已然無法挽回。他在宮裡為達到寒門蒐集情報目的的所作所為,之於整個江湖,稱為「威脅」也不為過。

更不用說此事被揭發後,往日結交的友人們大多對他失去信任,而從梅霓那兒打聽到源頭後,生性執拗的李稷卿曾試圖去信散雪閑源,欲要彌補那瀕臨碎裂的關係。

未料得到的回音,卻是他過去一張張寫滿抱怨話語的親筆書信。這些書信原是李稷卿單純寄給信任的朋友,吐露心中對於無法與散雪閑源和平共處的無奈,卻不知為何最終被單獨擷取下來而為對方所知,當中某些較為激烈的言詞更促使追緝矛盾更加激化,眼看已毫無和解之可能。

於是,他明瞭自己不可再任性地連累師門,而選擇跟著曾經有過約定的友人們遠離世間是非,於幾旬小居安然度日。數月過去,糾纏於身的煩擾隨著江湖新舊浪潮不斷交疊翻湧,似乎已不再被提起,只在眾人心中留下一道瘡疤。而李稷卿也足不出戶,專注當下的生活,不再直面任何重燃火花的可能,雖形同囚禁,卻或許是對所有人來說,最安穩的結局。

一步錯,步步錯,滿盤皆落索。

見李稷卿落寞的面容,李櫻了解這些打擊對他的影響仍深,但終歸是他自作自受,外人無權插手。只得以好友的身分安慰道:「有些事情發生了也回不去,如今這樣清清淨淨地與小元元、塵哥還有云青一起在小居生活也不錯,不是嗎?」

「當初你選擇逃離宮中、離開寒門,便是希望日後好好在小居裡休養生息吧。」李櫻搖了搖頭,上前推了推李稷卿的肩膀,李稷卿只是若有所思地望向李櫻,點了點頭作回應。

「而且這樣小元元也才能盡快在夜半時分,帶著住客去拾星院『參觀』呀!」

「咳咳咳咳,在下就寢有何好觀賞!」李稷卿忽地回神,反駁說道。

「就是『睡覺』才有看頭啊!」







***





封天出世驚九蛇,鎮龍歸邪蓋仙蹤。

卓心邪剛到衍倧地界就遭駐守在此的軍隊突擊,不到片刻便被打得潰不成軍。收攏殘兵後又受楚懷仇的魁儡軍勢伏擊,雖成功擋下其攻勢,卻也落得全軍覆沒的下場,只得單騎逃到隴依附近的山頭避難。

她勉力撐著傷勢走在山林小道上,遠遠看到一座荒廢已久的小廟,決定先行休整後再回去重振自己的勢力。她踩碎殘破的門檻入內,便被裡頭的積塵嗆得不行,只能強忍不適隨意在柱子下撥了塊乾淨的方圓坐下,閉起眼睛靜心休養。

破廟周圍很靜,卓心邪心中卻焦躁不已,滿腦子都是這幾天的潰敗,帶著這樣的戰績回去肯定免不了遭受楊蒼的怒火。分明只差一步,就只差一步她便可以洗腦衍倧的百姓,聚攏大批信徒,讓楊蒼明白她的忠心。

都怪那群可惡的小鬼壞了戰果,待她重整旗鼓必要……愈想心愈亂,卓心邪猛然睜眼,卻見面前一雙眼眸似笑非笑地盯著她看。

什麼……這人什麼時候出現的!

卓心邪心頭一震,本能地斬出腰間的血邪劍,挾帶凶邪劍氣朝那人砍去。

下一瞬——

「劍很好,劍招也不錯,可惜心太亂。」斗篷下的人輕易地定住了血邪劍,此時卓心邪的獨門殺招——異邪廿四劍,卻連一招半式都未成形。

卓心邪眉心微蹙,江湖上能截斷自己的殺招的人寥寥無幾。這時耳邊似有陣陣清脆鈴響,干擾著她的思緒,想看清面前究竟是何人,卻又模糊不清。

那故作低沉的聲音接著說道:「卓心邪,我問妳,對現在的江湖局勢作何感想?」

「我何必回……」卓心邪不屑回答這來路不明之人的問題,卻發覺血邪劍早已不知何時架在自己的頸喉。「我說!當前局勢動盪不安,各方勢力更迭不斷,各懷鬼胎意欲爭霸。但相信楊蒼大人必能風雨無阻,除盡反抗之人,再攬天下江山。」卓心邪還認為這是楊蒼對自己的考驗,便順勢吹捧了幾句。

「呿,問妳局勢,沒讓妳捧妳家主子。」神秘人沒得到想要的答案,只得不耐煩地抱怨道,隨手就將劍插在地上。卓心邪見血邪劍離開頸喉後便鬆了口氣,這才知道這人並非是楊蒼所派來的爪牙。只見神秘人旋倚於牆邊,平靜地看著她說道:「楊蒼不愧梟雄之名,可你真甘願活在他的陰影之下?」

卓心邪寂然無語,她審問著內心,自己為何會甘願受楊蒼擺佈,為何不回到當年遠離軍營的愜意日子?

「也罷,說來朝廷與江湖皆已腐朽不堪。」神秘人冷淡地吐出這句話,他腰間的鈴鐺隨著行動而搖晃,像是在引渡迷失自我的遊魂。神秘人見她已被催眠,又嘆道:「妳覺得是不是如此?」

卓心邪茫然似懂的點首,神秘人似乎滿意許多,轉頭看著她又問道:「別畏懼力量,我能予妳更多。」

卓心邪不解此意,難道眼前這人擁有什麼神丹嗎?

「卓心邪,我把這劍交付於妳,你會知道如何善用『它』。」神秘人旋即從斗篷中取出一把劍,在交付於卓心邪之時,語帶激昂地說道:「去改變妳受制於人的處境,讓妳的勢力威懾江湖。」

卓心邪愣愣地伸手接過劍,未料一接觸到劍,渾身都打了個寒顫。這是一柄古劍,劍身六面且通體溫熱,似有劍心穩穩跳動,上頭若有淵古洪荒之氣纏繞劍身令她雙手發麻。此劍與她的血邪劍不同,並非「邪」,而是「霸」,亙古而霸道。

這是……!

卓心邪心緒一亂,隨後急忙轉頭查看,周圍哪還有什麼神秘人,只在中間見到一座久無人供奉的損毀佛像,在幾近坍塌的屋頂透出的微光中僅存的一隻眼,慈祥而嚴厲地盯著她。

可那把六面古劍,彷彿在說一切並非虛無。

「……封天鎮龍劍?」

卓心邪仔細看著這柄劍上的圖紋,蒼昊封九龍,發覺這與楊蒼要她苦苦尋覓的劍很是相像,可神秘人為何要將它交付於自己?

她不知道。

他說這把劍能改變自己受制於人的契機,莫非是……

九笙在遠處凝視著錯愕的卓心邪,心中思緒萬千,眼神漠然地自語道:「仙宗再起……衍倧……這下世人又再度接近仙泉之秘,那可不行。」看著那把交給卓心邪的古劍,其荒古之氣太盛,甚至連如羊脂白玉般的肌膚都被侵蝕得乾皺不已,若不是仙宗血脈的加持也無法長久攜帶於身。

先不論封天鎮龍劍奇效真假,光是令楊蒼和卓心邪之流取得的話,便足以掀起巨浪……

卓心邪企圖染指的衍倧是仙宗六郡之一,此地的仙泉之秘在雲樓統轄下原本能如風塵般消散,但若是被卓心邪成功佔據,自己當年智亂江湖的計謀將會全數泡湯,加上如今傳出仙宗再起,十二氏之間那龐雜的派系爭鬥,若是處理不當將無疑會是場災難,尤其是脫離掌控的亂棋,只能強行干涉引回棋局之中。

「唉,真不讓人省心啊!」





***





水都苑的楓閣酒樓內,一名有著如同烈焰般紅髮的少女走過掛滿水墨畫像的廊道,在廊道盡頭的雅間之前敲敲了門:「神鞭無敵,昀水長流,本座求見。」

來者是昀泉仙宗現任宗主,韓櫻。

「進吧,還本座?」裡頭傳來一道率性的回應,韓櫻應諾後便直接推開廂門,只見落座主位的是如今號稱「神鞭道邪」的莫停歌。

兩人所處的楓閣酒樓,不僅是在這桃花紛飛之地中有別具一格的楓林景觀,更獨特的是酒樓的老闆楓姬不以武功見長,而是為磨練畫技而行走江湖,更招攬許多具繪畫專才的丹青妙手替來訪的酒客繪製畫像,因此有更多為此慕名而來的人們前來光顧,躋身水都苑名樓之列。

韓櫻進到雅間,在桌上放下兩碟花生後,便於莫停歌的面前落座,一改先前嚴肅的自稱,說道:「許久未見,莫大哥最近如何?竟有閒暇在此飲酒。」

莫停歌聞言只是繼續抿著酒,悠悠道:「這不適合我嗎?江湖成天盡是狗吠,也叫不出什麼新花樣。」

自服部佐介大鬧不夜坊還轟出一個大洞,莫停歌索性不再修補,遂後在拜別賭坊總教和其餘主事後,自行創立宗派「神鞭門」。與中原的主流教派不同,莫停歌廣納離經叛道之人,更自封「邪派之首」,一度傳出諸大宗門要員皆握有副門主令牌,宗派因此風光一時。

而莫停歌平生最痛恨部分江湖人藏頭蓋臉的行事作風,不僅是附和雲樓在臨湘城設下的蒙面禁令,更對敢怒不敢言、只得向雲樓書寫不滿卻又不署名者嗤之以鼻;一次莫停歌被批評是仗著靠山橫行霸道,他卻也只是加以反諷,配上教徒不斷喊出的口號「違抗神鞭門,立地添新墳」,更是助長自己「邪派」的一貫作風,絲毫不被江湖上的這些風波影響。

韓櫻含笑點頭:「那是,果然在這把酒言歡才是你的本性。賭坊那你打算怎麼辦?」

「賭坊我是放著荒廢不管了,任由他們去。不過聽說楓閣最近接手了那片廢墟,不知道是不是打算改造成另一間酒樓。倒是神鞭門感覺快滅門了,最近正常人太多,補充不到邪士,這片江湖被『正義之士』佔據,我快失業囉。」莫停歌自嘲一笑:「哈,說多俗事又要壞了興致,來,乾一杯。」

「乾!」兩人各持一壺酒,也不倒酒入杯,便直接以壺對飲。

「話說你最近又在點誰的檯啦?之前那位帶竹竿的道姑呢?」

莫停歌腦中閃過好幾道人名,一時竟語塞講不出個誰,只好道:「喔她啊……她最近比較忙,所以我都來這找楓姬,還有就是……」

韓櫻看出莫停歌的神情,對著調侃一番:「看來在追求的人太多,都不記得了,上回還聽你把別人名字講反呢。」

莫停歌搔了搔臉頰,訕訕道:「是有這事沒錯,但我可是純情男兒……」

「不是一心一意地追求,怎還能稱純情呢?」

「遇到每位美人的時候,對她的感情皆不輕易變動,這不就是純情了嗎?」莫停歌這番詮釋令韓櫻傻了眼,彷彿不在意世俗的眼光。

此時一位酒樓的侍者叩門而入,替兩人各自換上一壺添滿的酒。他似畫中走出的美人般,紅唇輕抿,柳眉朱砂,一頭及腰青絲未挽未繫披在身後,纖細的腰身在丹色紗衣下若隱若現,為斟酒抬起的手腕潔白彷如月光。閱美人無數的莫停歌一時竟分不清侍者性別,目光毫不避諱地在侍者身上游移,直到韓櫻輕咳一聲,開口詫異道:「兒子來了?快坐下吧。」

「這……」侍者為難,糾結了幾下終究捱不過娘親的目光,盈盈一笑坐到韓櫻身邊,撒嬌道:「乾娘,前幾日小生跟容繾姐姐對賭,又輸光了吶……」韓櫻一眼看出了他的心思,便悄悄將錢塞至他的手中,輕聲道:「沒事,這筆零花錢是乾娘給你鹹魚翻身的。」

兒子、小生?

莫停歌旋即咂嘴收回目光,拿起新酒問道:「乾娘?你還收了個乾兒子啊?」

韓櫻隨即與莫停歌解釋,並向兩人各自介紹道:「是,他是我義子常凝,在這間酒樓認識的……」隨後又向常凝說道:「凝兒,這位是莫停歌,我大神鞭門的門主。」

「小生常凝,常從娘親口中聽過莫門主大名,今日得見實是榮幸。」常凝起身行禮拜會,目光守禮地落在自身前方三吋的地面未曾偏移。

「得了,別整那些禮數、體統,磨磨嘰嘰,無趣的緊,喝酒才是正事。」莫停歌不耐地擺擺手,他最煩這些繁文縟節,活得盡興才是理想。

「既如此……小生便不客氣了。」常凝未顯侷促,唇角微微一勾,便坐到了莫停歌下首的地面,一雙美目毫不掩飾地直盯著他瞧。

韓櫻見狀連忙道:「凝兒不得無禮。」

「可是,」常凝眨著長睫,妖嬈如紫蝶流轉於暗夜的情動。「久仰門主英姿,難得有如此機會,小生想好好欣賞一番。」

莫停歌頓時黑著臉別過頭,拍掉晃到胸前的纖纖玉指,冷哼道:「……滾,我對男人沒有興趣。」

「呵呵,那還真是可惜……都說美酒配美人香,情動胭脂桃源鄉。」說著,常凝旋即起身,輕巧走回韓櫻的身邊,任由衣紗隨風輕飄,紅紗輕拂過莫停歌的臉龐,只留下引人遐想的胭脂香。

除了驚愕,還是驚愕。

整個雅間似乎陷入了沉默,直到韓櫻出聲打破了這刻寧靜。

「門主、莫大歌?」

過了半晌,莫停歌才在韓櫻的呼喚聲中反應過來,悶著頭將酒壺裡剩餘的酒一飲而盡。

韓櫻忍不住嗤笑道:「如何,不錯吧?」

莫停歌瞬間被氣得無言以對,許久才從齒縫中擠出一句乾巴巴的話:「一個大男人塗脂抹粉,成何體統。」

體統?你剛剛可不是這麼說的?

「哈哈哈哈,沒想到能從你嘴裡聽到成何體統這四字,真是一點也不適合你。」相識多年,從未看過莫停歌這副狼狽的模樣,韓櫻簡直要笑出淚來:「不過你說錯了,他可沒抹粉,那股香味據說是打從娘胎就有,香嗎?」

「香個屁!」莫停歌不禁飆粗話,惹得韓櫻又是笑聲連連。

「要不是妳義子,早把他轟出去了。」

起身再看了眼韓櫻身邊的常凝,巧笑顧盼、萬種風情,確實有心目中的美人風範。

可惜……若兩人性別不同,自己的確會為他一擲千金。

「我要去尋其他美人,再會。」

縱然風雲萬變,他依舊是那位流連忘返於酒樓的莫停歌,那位最清醒的酒徒。





在莫停歌離去後,雅間獨留韓櫻和常凝兩人,兩人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什麼,只好默默起身收拾桌上的器皿。隨後韓櫻想起一事,向常凝問道:「你可知刺殺王爺之事已被朝廷偵結?」

常凝並不知曉朝堂之上的事,但對早前針對雲樓的那道拔權詔書也是有所耳聞,雖不明白為何突然對他提起這事,但既然娘親問,他回答就是了。見他搖搖頭,韓櫻繼續說道:「朝廷只以瀆職之名斬了幾名王府守衛後,便讓御史將此事定案封檔,不再追查背後的真相了。」

「這事如果輕易地結案,除非朝廷放棄追查真兇,或是……眼下有比這還重要的事吶?」常凝對韓櫻提出自己的疑問,連他都覺得這事沒有這麼簡單。

韓櫻看了看四周,又對著常凝語意深長地說:「如今江湖私下傳出楊蒼羅織罪名來剷除異己好扶植自己的勢力,是為了未來篡位奪權做準備,連暗皇軍都已朝帝都集結,眼下是朝廷存續的最大危機,已經無暇再管江湖紛爭了。」

常凝聽完後沉思片刻,隨後望向窗外的楓樹林,只默默道:「看來,要變天了吶。」



上一集

下一集

打賞1000貨幣給作者

打賞10贈品點給作者

觀看討論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