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雲影(十八)
山河雲影(十八)
筆者:蒲雀飛
2023/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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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峙天下※



紫宸臨託孤,暗影終得謀。

暮夜的皇城寂然依舊,寢宮內燭光葳蕤,似是哀傷龍榻上那抹隨時可能消逝的孤影。自與三老談判以來,皇帝知覺生機正如抽絲般流失,不曉自己能否堅持到三老的首肯。

「柱中蠹,祠必損,且滅之。」湛藍錦袍的欽天監曾隱諱地道出國運,或許是窺探天機的代價,不久後他死了。李稷卿不明不白地死了,僅能從廢墟中找著面目全非的焦屍,及懷中那依稀可辨認出是面羅盤的焦木。

當消息傳來時,皇帝不過一絲輕嘆。嘆他、嘆自己?他們其實是一樣的,終將成為宮廷囚籠的一抹幽魂,不過先後罷了。

此刻皇帝還苦撐著,如同厲鬼,靠著對世間的偏執,誓要守護皇子,他與愛人的唯一血脈。

他已留下遺詔,待歸天後由皇子繼位,並欽定重臣代為攝政,而這人自然是指禁軍大統領楊蒼,他似木蠹地深觸皇族之秘,且牽扯過深,已無根除之法。這雖不是上策,但自二王爺薨後,朝廷早無能獨挑大樑之人,任何後起的能將忠臣都被扼殺,連同江湖民間入朝的能人也被阻斷,唯剩楊蒼一人獨居高位,為了宗廟社稷只能設法緩住其野心。

「狗皇帝,」一道震耳欲聾的聲響從遠方傳來,身邊太監卻未曾聽見一般面不改色,皇帝頓時龍顏變色。空谷傳響乃是皇族單傳的上古武學,練至純青者能相隔萬里,對談如私語,不為外人所知,區區皇室供奉怎能輕易使用?

「吾等同意了,望你遵守承諾,奉上精血。」皇帝聽聞憤恨地攥拳,皇史中仍有太多隱藏的真相,自己卻已無時日去揭露。他無奈地撐起身子,緩緩以空谷傳響回應叩謝:「晚輩代吾兒謝過三老!」

皇帝如釋重負,身子竟癱軟在地。一旁的太監見狀,連忙攙扶缺鱗斷角的真龍天子。

「快……速傳……楊蒼……」皇帝再度躺回榻上,用盡全力卻只從口中擠出喃喃不清的幾字。

天時已到,能否再預借幾刻?

「陛下!」楊蒼獲得皇帝的命令後立時進宮,只見皇帝面色死灰,氣若游絲,一旁的御醫們匍匐跪地,卻無人起身醫診,揭示榻上之人已是病入膏肓、藥石罔效之狀。

楊蒼見此景大為震怒,不顧皇上還需要靜養,對身旁御醫怒吼:「都跪在那做什麼!還不快為陛下診治,若陛下有個三長兩短,唯你們是問!」御醫們面面相覷,皆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大統領,我們也是束手無策……」皇帝的病情已是藥石罔效,如今是靠著意志才能勉強吊著命。

「什麼束手無策!分明是你們不盡力醫治陛下,來人!將這群庸醫拖出去!」楊蒼一頓咆嘯,儼然將內宮當成自己的地盤來發號施令。

「咳咳……」此時龍榻上傳來些許動靜,楊蒼聞聲後擅自撩起簾子。皇帝艱難地半睜開眼,正好直視著滿臉擔憂,卻未得傳召便私自揭簾的禁軍大統領。

皇帝將眾人遣離寢宮,獨留楊蒼一人。「愛卿……皇子年幼,要讓你多費心了……」明知是貳心之臣,卻被迫將皇朝的未來交付給他。看哪!他這一國之君如此失敗,只怕九泉之下羞見列祖列宗。

「微臣,必不負陛下。」楊蒼對著皇帝叩謝聖恩,殊不知他內心喜不自勝,距離龍座只剩一步之遙。

皇帝的手指動了動,使力指向一旁早已備好的小瓷瓶:「拿過來……」楊蒼不解,但還是將瓷瓶遞至皇帝面前。皇帝將扎在身上漏取的銀針拔起,奮力刺進指尖,金珀色的鮮血滲出,他顫顫地讓血珠滴入瓷瓶,足足滴了三滿瓶。

皇帝鄭重地冷語道:「愛卿,朕知道……」皇帝話未了便劇烈咳嗽,他擦拭嘴角血絲,又接續道:「朕知道……你與『皇室供奉』談過話。」

楊蒼的眼神閃過一絲驚慌,那群乾屍的口並不怎麼緊,但他神色隨即恢復原狀,重重地跪下,對著皇帝嗑頭道:「陛下,微臣必是效忠皇子殿下,絕無異心,願為朝而肝腦塗地。」儘管楊蒼心裡不滿,可如今帝王大漸,只要能夠掌握權力,再多委曲也只是一時的。

「楊蒼,這血交到它們手上……」皇帝說完徑直咳出一地烏血,又抬頭以病容凝視楊蒼,真切地說道:「拜託了。」

「臣必不負陛下囑託。」楊蒼收起血瓶背離寢宮,正如他的內心已背離皇權,「影中天子」將取而代之。

送走楊蒼後,皇帝遣人將小皇子帶到跟前,他想抱下孩子卻無力起身,只能輕觸他的臉龐,拭去皇子臉上的淚水,輕輕說道:「勿哭,為父已無能守護你,皇兒你像你娘親那般堅強,你定能成為比朕更優秀的君王,君臨天下,受萬民所景仰。」

皇子嗚咽著緊握皇帝的手,皇帝只感到雙眼迷濛,最終在幽暗冰冷中陷落,但在至深之處朝思暮想之人彷彿已等候多時。

小杏……久等了吧?

龍燭湮滅,沉淪深淵。





***





薄暮的市集遊人如織,叫賣聲仍是不絕於耳,可近郊卻荒無人煙,與集市截然不同,一棵被腥紅壟罩的老松佇立山腰,但定睛一看便可發現那是一名朱衣白髮老者在血霧之中閉目養神,周身霧氣隨著吐納而瀰漫,令人畏懼生寒。

「霍。」一道刀磨聲,老者當即施出格物之法探查,旋後劃袖長劍出,往聲源一刺,勢如丹霞衝破血霧,便見有道人影挾帶刀芒從中飛出,老者神態自若地把劍橫擋在前說道:「余納悶,君是這樣比武的?外邦老兒。」

「呸!老夫比你年輕!鶴髮老頭。」被稱做外邦老兒的人正是天武會會長敵無涯,於郊外約戰切磋。不過敵無涯卻不按套路出手,著實讓血劍魔祖一時間摸不著頭緒。

「次次都打不過余,君便要放棄了?」血劍魔祖面色不改地挪揄道,這些時日血劍魔祖為證武道巔峰找上敵無涯比武,結果就這麼打了不下百次,每次比武敵無涯幾近落下風,卻無限拉近與魔祖之間的差距,兩人都在比武間精進自身武藝,要說是「朋友」都不為過了。

「來,老夫倒要看看,是老夫贏還是你鶴髮老頭贏!」

敵無涯率先發起進攻,一招御武斬破空而來,刀氣化千分,血劍魔祖以周身血霧化盡御武刀的攻勢,將自身劍意纏繞在赤血劍上,魔血十三劍騰雲起式,打得敵無涯只得收起攻勢,以防守擋下殺招,千百回合間,兩人打得酣暢淋漓,直至——

噹——

噹——

噹……

鐘聲從帝都皇城傳來,直擊聽聞者的心,敵無涯聽聞後身軀一震,一時竟退移半步。他知道此鐘在中原代表的意義:喪鐘四十五響,九五之尊大喪。

「怎麼,天子駕崩與君何干?」血劍魔祖聽到鐘聲卻也不解道,他遠離江湖早已有百年之久,對於今朝之事更是毫不在意。然而敵無涯乃一介東瀛人,卻對中原天子的升遐格外注意,其反應似是悵然若失般的失落。

就算敵無涯有反常的狀況,也不會影響比武的進行,便將手中的赤血劍隨敵無涯的身退而侵入數寸,這場較勁仍未終止。

而敵無涯彷彿沒聽到對方的話,心裡還在迴盪著那聲聲喪鐘。如今中原皇帝駕崩,小皇子必然會繼承大統,自己若是想要強行帶他回東瀛,必定困難重重。

血劍魔祖見敵無涯依舊沒有反應,又將赤血劍往前一寸,突如其來的壓迫感使得他回過神來,將手中的御武刀往前刺去,卻被赤血劍給擋了下來。

「君還太年輕了,余看多了,即便壓制所有情感,終究會受世間紛擾所喚醒。」血劍魔祖閱歷已久,縱然經歷過世俗牽掛,也已斷失一切罣礙。對於敵無涯的情感壓抑,自是看得出來,此種壓抑即便是信奉堅定不移的意念,仍會被外力給鬆動。

「哼!老夫已達常人年歲之極限,只是你這般太過古怪,但老夫不認為自身武道的執著遜色於你。」敵無涯向前踏一步,此步扎實沉穩,再無後退之跡象,御武刀與赤血劍又再度交鋒,而無一方佔據優勢。

這時忽見一枚圓形玉珮從敵無涯的腕上墜地,血劍魔祖將其撿起來端看,只見玉珮刻有「杏」字,且上頭還雕有天子的五爪龍紋,而敵無涯見到那枚玉珮在魔祖身上後急忙欲要奪回,卻被血劍魔祖以赤血劍阻斷而無法前進。

「好啊!莫非天子是君之何人?」血劍魔祖不知這皇室玉珮的意義何在,亦不知此物是敵無涯的禁忌所在。

敵無涯不閃不避奔來的騰湧劍氣,橫刀直入,憑藉肉身衝破血劍魔祖之劍圍,見來者之癲狂,魔祖只得以血霧拉開兩人之距。魔祖懷疑這絕非簡單之物,本欲質問為何如此時,只聽敵無涯忿吼道:「魔祖,給老夫還來!」霎時間,霧氣被震散,而兩人顯影對視著。

魔祖看著眼下這情況暗自輕嘆一聲,只得赤血劍挑玉珮,朵朵劍花推向敵無涯,御武刀不甘示弱還以顏色,兩兵器相接沾黏,相互推移間,玉珮已轉至御武刀刀尖。

「武道寂寞,這江湖惟有君能與余比肩,今日已晚,余沒有戰意,改日再戰。」血劍魔祖說完便收勢轉身,任由御武刀鋒擦過其髮梢。臨行之時,血劍魔祖留給敵無涯一句話:「余等就此分道揚鑣,還有……」

「下回碰頭,一較高下。」

敵無涯緊握刀柄,鮮血從指縫滲出,在掌上乾涸成血霜,他瞋目切齒地接下一句:「再決生死。」

血劍魔祖詫異挑眉,笑道:「余可沒說,不過余不是沒來由地能活過百年,呵呵。」敵無涯沉默不言,只得目送著那人離去。不過在取下玉珮時,餘光瞥見遠處之人蒼白髮絲竟轉為烏髮,他雖心生驚訝,但兩人漸行漸遠,也就無法繼續洞察魔祖之異狀。

數里之外,血劍魔祖深吸長氣,將周身血霧盡納體內,原先枯槁的皮膚逐漸恢復彈性與光澤,面容竟恢復至不惑之年貌,他狡黠地笑道:「多虧那老兒,如此充滿生機的精血,竟令余重拾巔峰,再入無極之境。」然而話音剛落他便注意到,指尖的血氣逐漸逸散,正緩慢地衰朽。

「呵呵呵,下一次與君碰頭,不會過太久。」





***





「……皇子聰穎仁愛,深肖朕躬,當攢承大統,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禁軍大統領楊蒼功勳卓著,皇子沖齡,朕特詔為攝政王,佐理一切政務。布告中外,咸使聞知。欽此。」

遺詔在皇帝駕崩後隨即昭告天下,而楊蒼此時已是位極人臣、權勢滔天,地位雖非天子,卻也勝似天子。不過楊蒼野心勃勃,並未想止步於此,竟強行曲解聖意,以皇子過於年幼,主少國疑之由,令自身代行皇權,對朝堂聲稱待皇子弱冠後再歸政登基。

虛偽的言詞,僅是為了登上龍座,如今朝廷中樞多為楊蒼黨羽,壓制著反對聲浪;再者他還握有數支軍隊當籌碼,就算有人出面指責,只要大權沒有旁落就能坐穩地位。

只要挾制小皇子,便可號令天下。

「臣等敬奉先帝明詔!」「臣等反對攝政王僭越稱帝!」

奏摺如雪片般飛進楊蒼的桌案之上,大都是歌功頌德,或是遵循先帝遺詔的表態;可也有部分群臣質疑遺詔內容,不乏是指出他是皇朝罪人、禍國亂政的奸臣。

「朕已為九五,汝等誰敢攔阻!」楊蒼身披金色五爪龍袍,怒拍桌案喝道,站在底下的文武百官們被驚嚇得默不吭聲。

今日早朝,竟有三成文武官未出現,其中不乏受楊蒼提拔的文官武將。朝堂靜默,只見楊蒼陰陰笑道:「覺得朕不夠格?讓他們跪在朕面前說!」數日之內,反對的聲音迅速弭平,不上朝的大臣明面上不是告老還鄉,便是離奇暴斃,暗地裡發生了什麼也無人知道,眾臣聞之色變,皆不敢再當朝挑戰攝政「皇帝」。

這夢他盼了數十載。





***





噹——

噹——

噹……

低沉悠長的喪鐘一下下敲擊著,迴盪在偌大的皇城,悲痛的餘波從宮殿中擴散開來,自帝都蔓延至中原全境,亦遍及皇朝疆界的雪山。一道身披深黑斗篷的嬌柔形影,卻反常地朝雪山深處奔赴。

寒天宮終年嚴寒,常人難以抵達,寒門沐家以此作為根據地,其中一棟三層的磚造樓閣,乃當今門主沐琉華建置的寒門書閣,藏有比琉璃堂更加珍稀而龐大的書庫,縱使多年前因龍脈地圖捲入風波,但隨九泉秘徑的真相被掩蓋,書閣的存在已鮮為今人所知。

當年昀泉仙宗遭逢瀟湘七賢威脅之際,正是由沐琉華出手挽救,才得以存續至今,因此昀泉和寒門一向保持互敬的關係。故當沐琉華將寒天宮交與李櫻打理的消息傳出,九笙驚訝之餘也決定當面試探其本意,好佈下應對時局流變而新生的棋子。

窗外飄著不大不小的雪,兩人亦於閣樓內不疾不徐地交談。

「許久不見,九大人怎會在此時特別千里迢迢來拜訪舍間?」李櫻擺上一盤糕點,斟了壺熱茶,從氤氳的蒸汽中淡笑著看正脫下兜帽的九笙。

「沒什麼,就是來看看教徒的近況怎麼樣。」拍掉斗篷上的雪,九笙也淺笑回應,「這裡沒其他人了,阿櫻還稱『九大人』也未免過於見外。」

「嗷,這不是不小心把在教團裡的習慣給帶出來了嘛,笙笙。」

李櫻隨苗教遊歷過一段時日,並率領一批教徒駐守在寒天宮後便長居於此,一來一往的談天讓彼此都想起那段為苗教共同奮鬥的歲月,在冒著熱氣的茶盞交錯下,兩人的對談絲毫沒有權謀、智謀競爭的意味。

在兩人茶過三巡時,只見九笙執起茶盞,語氣柔和地道:「看到這杯茶倒是讓我想起來,我們以前在教團內一同下棋的悠閒日子。」

「是呢,雖然短暫,卻也不失為美好的時光。自從妳說要去螯邯處理些事情後,我就沒再遇過笙笙了,反而如今外頭又多了些『奇異』的傳聞。」李櫻偏著頭思考了一下,「最近一則便是『昀泉仙宗傾巢而出,韓宗主收了四徒外,還有新的九蛇氏後人現身』,這些傳聞多少都與妳有關,依妳的性格應該不會坐視不管?」

正所謂「人算不如天算」,眼下江湖的局勢已超出當年預想,九笙聽李櫻主動提起這件事,不免心頭一緊。

以李櫻的聰敏,莫非她已知曉仙泉之秘?

「這位『族人』若是日後有緣,身為少主的我自然會去見他一面。至於韓宗主之事,已與我無干係,我希望他們不要再給我添麻煩就好。」九笙品茶後看向了李櫻,字句之間雖然平淡卻能窺見一絲無奈。只要人們不再叨擾九蛇氏的生活,她也不在意這昀泉宗主落入誰家。

李櫻聽著九笙的話不疑有他,斟滿了茶後也道出原因來:「原來如此,是小女子多問了。想著過去妳似乎對昀泉仙宗的動向很是關心,才會一直不斷地讓教徒遊歷到各地以傳教之名義,實則是去打探相關的消息。」李櫻似乎誤解了九笙創立苗教的動機,但九笙並不打算說破,打探昀泉仙宗不過是順道罷了。

「那麼阿櫻怎麼會想接手沐老闆的書閣?莫非是有什麼必須要知道的事?」九笙道出藏在心中的疑惑,她想知道李櫻接手寒天宮是為了什麼。

說起寒天宮之事,當初沐琉華雖心繫寒門做為情報組織的運作,但已深居簡出多年,加上李稷卿入宮一事後發生的屢次變故,她自認已無力執掌寒門應對朝野變化局勢,所以為了寒門能夠長久之打算,她需要拓展新的情報網,因此沐琉華看上個性和善、廣結良緣,又具派兵遣將實力的李櫻,託她打理寒天宮。

不過這些寒門所開出的條件與權力,都不是李櫻的目的。李櫻聽到九笙的疑問後,轉頭望向窗外的雪景長嘆一口氣,再轉身從櫃中拿出棋盤,可見上頭的兵棋已經布好在各自的位置。

象棋殘局。

不必李櫻多言,九笙一眼便能了解,這盤棋局正是出自藏書閣收藏的棋譜。破陣之法看似直覺可通,實際上卻危機四伏,各步法環環相扣,以小見大,九縱九橫的方格棋盤,隱含沙場遣兵調將之道。

而眼下這複雜的棋局,只不過是那本棋譜中最簡單的一道……

「正是為此而來。」

九笙心神領會,不再過問,執起紅色相棋,朝「將」的方向走了一步。此棋譜記載的棋道與常見玩法有異,棋盤上不見劃分的河界,走棋間還需提防棋譜所記載,在特定時機會有中途進入戰場的兵將,面對四面八方襲來的敵將何以突圍,更是在考驗破陣者的靈活應變。

「若以戰場為這天下……」九笙低聲沉吟,心中浮現那位癡心於戰在殺場和官場的男人。

「那這將,便是皇帝,帥,便是皇子……」李櫻隨即將手中將棋往後一挪,避開九笙已殺到門前的紅相。

「而這相,自然就是那覬覦皇位的楊蒼了。」

綜觀棋局,九笙開局便處在不利位置,全局最為關鍵之帥棋於對角處即有卒棋埋伏,更有可靈活移動的車棋在不遠處虎視眈眈,九笙實力不減當年智勇,早已看穿殘局計倆,乃以攻為守,執相棋迫使李櫻只得被動防禦,無法越雷池一步。

「那麼這士,即是皇帝身旁的輔佐?」李櫻沒有絲毫遲疑,既然黑將是代表皇帝,那黑士便是代表王室貴冑二王爺。

「是,正是二王爺,」九笙一派輕鬆地答道,「貴為皇室宗親,輔於帝王時亦為謀士,一生為了皇朝穩固不滅,付出多少心血,承受多少恩怨,如今——」

唰!

「二王爺在王府遇襲,還是『小兵』殺的。」只見殘局當中竟將黑士設置於紅兵旁邊,九笙輕鬆將其吃下,在李櫻第一步不得不動將棋之下,「二王爺之死」彷彿是必然的定局。

「二王爺一死,朝廷頓時六神無主。」李櫻想起二王爺身亡的消息傳出時,沒有人相信久經沙場的王爺會這麼輕易地就死去。

而如今手握大權的那人,便是在二王爺死後逐漸地擴大自身,還把勢力伸向了整個朝廷和江湖,更造就了現在皇朝的未來黯淡無光,逐漸瀕臨消亡。

可說二王爺的死,正是牽動江湖局勢動亂的源頭。

回到棋盤上看,九笙以相棋和兵棋威脅著李櫻,然而將棋正落於兩棋移動位置之盲區,李櫻看似可轉守為攻,直取對方帥棋。「不過,也就如此。」九笙拿出兩枚兵棋,按棋譜所載:「執黑動二,兵四置二,兵五置三」,於李櫻下完第二手後將兵棋放置在指定位置,正好位於帥棋旁,足以抵禦李櫻對自己的威脅。

李櫻深諳棋譜,臨危不亂執起黑卒往紅相的方向前進一格,九笙對此舉原還有些疑惑,直到看見李櫻也跟著照棋譜所載拿出兩枚卒棋後才幡然醒悟,此舉竟使相棋進退兩難,形成包夾之局面,心想李櫻的謀略十分深遠。

「『兵卒們』殺了二王爺,還想殺了楊蒼?」見紅相注定淪陷,九笙索性挪動棋盤另一隅的紅傌,試著從其他途徑殺出一條血路。

「不。」眼下紅相正在黑卒面前,李櫻卻沒選擇吃下,而是也跟著動了其他棋子。

「為何不吃?」

「有些棋對於棋局至關重要,有些人對於中原短時間必不可少,他本人無足輕重,卻能成為穩定結構的核心。」李櫻面露無奈。確實在水雲天一戰後證明了人人可畏的「軍神」並非毫無弱點,倘若後續不計代價地乘勝追擊,說不定能劍指本人性命,可惜這樣的棋子不在局面上。

從寒門自宮裡眼線得來的消息,以及當時候周遭親友們遭遇的傷殘變故,一時的貪心若賠了夫人又折兵,使安穩日常的崩毀,她承受不起。

「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頭螳捕蟬。既然動不了楊蒼,也要讓他如芒在背!」李櫻指向棋譜,見原先在該回合進入的俥棋位置竟與卒棋相同,棋譜中提及只要該格已有兵將,即能阻止兵將的放置!

九笙這時才看出李櫻的用意所在,產生於紅相旁的紅俥等同暗皇兩軍為相棋的助力,如今以卒棋阻止其上陣,就像當時水雲天的眾俠士們齊力殲滅楊蒼的暗皇軍,令其暫失一臂。

「看來阿櫻也知道要如何制衡了。」九笙見狀也只是笑道,世人只道要除去楊蒼,才能瓦解朝廷對江湖的干涉,殊不知這人正是維持恐怖平衡的重要砝碼。「若那時急於斬殺楊蒼,時局勢必更混亂。」

「也幸好當時只滅了他的軍隊。」李櫻沉靜地看著棋盤說道,當時放眼也無人可與楊蒼的權勢相比擬,情況充其量也只是個下策,「若我們沒有把握取得新的平衡,只得這樣先由著他。」

動他的時機尚未來到。

俥棋原為遠距離攻擊的利棋,被李櫻一產一蓋靈活玩弄於股掌之間,九笙不由得敬佩一番。不過自己上一手的布局趁勢發揮功效,黑卒正位於紅傌的射程範圍內,且是插翅難逃,由得九笙在接下來的攻勢中盡數收拾。

這般對手毫無還手餘地的情景,正如她曾耳聞有那麼一位異邦人士,憑藉精妙的傀儡術和易容術,帶著手下大鬧眾武林俠士齊聚的不夜賭坊,令在場的高手一時間也拿他沒轍。

「不過中原的穩定……」九笙冷哼一聲,「阿櫻妳太容易去追求世道安穩,這是妳的長處,亦為短處。」

九笙不再猶豫,立即以紅傌攻下本有大用的黑卒,「一旦日子安定久了,人便會失去警惕性,莫忘記敵無涯的手下是怎麼打破賭局裡奇異的『安寧』。」

「那件事倒是『歷歷在目』呢。」李櫻望著陷入絕境的黑卒嘆道,「他以罕見的手法炸傷不少無辜俠士、易容成小宮的師兄使整個霧隱泉澗陷入魔功疑雲……離了賭坊又從小女子面前擄走崇淵,爾後還去襲擊紙鳶。」

李櫻說著邊比劃著,遠處的黑砲隔棋對準紅傌下一個可能會吃下的黑卒,「樁樁件件雖未直接傷害到小女子,可他的所作所為,卻也造成我不小的困擾。」

想要從遠方保護小卒?九笙意味深長地抬起頭窺察柳眉微皺的李櫻。

「人即便有天大的能耐,也敵不了遠水救不了近火的事實。」就算被砲盯住又何妨?能夠靈活走位的棋子斷不能白白送死,更何況離另一個紅俥入場的時機也不遠,對手勢必要提早準備。此信念促使九笙放手一搏吃下黑卒,就賭附近的紅相可保護紅傌,李櫻手中的黑砲不會輕舉妄動。

「是的,服部佐介大亂江湖雖未能及時阻止,但也是因他的冒進促成我們斷楊蒼之臂。」李櫻果然未對紅傌出手,可九笙的視線隨著李櫻手的移動,發現另一邊的黑車僅需挪動一步,便可將紅傌逼入死局。

「最終他為了自己的信仰『大義』,付出了應有的代價。」李櫻果真挪動黑車,讓紅傌落入了絕地。

九笙見狀卻已無力使棋子脫身,只聽到李櫻淡然地言道:「他的『大意』,也造就小貓咪能報櫻花鄔的一戰之仇。」

啪!

李櫻只用黑車就把掙扎的紅傌給吃下,就像服部佐介最終因輕率而殞命。他死後讓天武會招致千夫所指,尤其朝廷更為此廣開大獄,令會內驟失許多高手。

九笙漠然地點頭,可內心卻短暫地陷入慌亂——這也是她的「大意」。

「但是即便天武會分崩離析,還有那最後一位高手,恪守著始終不渝的信念。因為他便是信仰本身,其餘人等皆只是陪襯。」李櫻望向黑車,闡述自己對敵無涯的理解。

而九笙在失去紅傌後並沒有慌亂太久,很快重拾智者的沉穩與冷靜,從紅棋罐拿出一枚俥棋,安置於黑車面前兩格,「能與之匹敵的,也只有血劍盟的那位。」

李櫻饒富興致地觀覽盤面,「這個局面就像是,兩虎各據山頭,即便再怎麼避免,終將會直接碰頭,廝殺爭鬥。」

「然而,你別忘了還有兩黃雀在後。」

雙方車棋雖皆能直接吃下對方,但遠方卻彼此有炮棋緊盯此處,令雙車都在棋盤上無法動彈,這時不論是誰先出手,都會落個兩敗俱傷的下場。

就像是敵無涯與血劍魔祖,兩個實力高強的高手互相對峙著,誰也不讓誰。

「這兩人若是真打起來,不知道誰會有多大的勝算?」

「到那時,我可比較希望敵無涯輸。」看著眼前對峙的場景,李櫻端起一旁的茶盞說道。這老頭若能夠敗在魔祖手上,即便非她親手斬殺,卻也好弔祭手足之殤。

「不過血劍魔祖雖稱做『祖』,可他自己也不是什麼好貨色。」九笙看著李櫻時同樣打趣地說道,過去春水村大戰血劍盟時傳出的屍骸軼聞,證明血劍魔祖實力莫測。

一個外邦老頭、一個百年魔頭,都是本不該出現在這盤名為「天下」的棋局之亂數。

「或許在我們不知道的地方,他們早該打起來了?」九笙轉手挪動其他棋子,李櫻也不再眷戀於暫時解不了的僵局,微笑回應道:「呀,那倒是求之不得呢。」

畢竟惡虎相鬥誰勝誰負,於天下蒼生都將是美事一樁。

就在雙方的智謀攻防之下,九笙逐漸取得棋局的主導權,就算自身失去一枚紅傌,她卻能夠巧妙地利用其他棋子的位置,作為自己的優勢來進攻黑棋。這回合又有一枚新的紅傌進場,直接讓黑將陷入了可能被紅棋包夾的境地。

「阿櫻,看來這場快結束了。」九笙看著李櫻,眼裡盡是笑意。

剛進入棋盤的紅傌彷彿是斥侯先鋒,逕直追著黑將,九笙又不時移動紅相走位,想要以兩棋通力合作的方式徹底結束掉這盤棋局。不過李櫻也察覺到了這個意圖,巧妙地令黑將避開紅傌的追殺,以其它遠處黑棋作掩護,使紅相能夠行動的空間更為刁鑽。雙方如此空耗著,直至……

「笙笙,你看棋譜跟棋盤。」

九笙聞言,臉色瞬間閃過一絲錯愕,只見紅傌遲遲無法追上黑將,單靠鄰近的紅相更是無法吃掉將棋,而棋譜上更是說明,接下來數個回合,都將有大量黑棋進入戰場,換紅方落為四面楚歌的境地而被黑棋滅殺掉。

此時她才意識到,這棋局真正的考驗之處何在,九笙看著棋局沉思良久,最後兩手一攤說道:「阿櫻,算妳贏了。這局可厲害了,要解不容易呢。」

「嗷,笙笙謙讓了,能走到『回合上限』已經很不簡單。」見九笙主動放棄棋局,李櫻拿起黑將握於掌心,「不過這『走棋陣』已有他人破解,且似乎跟小女子起初研究出的路數不大相同。」

殘局並非和局,黑將終會覆滅。

李櫻收拾其餘棋子,只留下相和傌在原位解釋,「關鍵在於最後的破關思路。」

「若使紅傌不再依託紅相,是否紅相便可獨闖其天下,而紅傌亦可另闢蹊徑?」李櫻推演般讓左右兩棋走了幾步,隨後便收起棋子,留下未明示的答案讓九笙思考。

「然而此舉是把雙面刃,走對路將於絕境處再現生機,及時吃掉黑將;錯落一手,則會滿盤皆輸。」

此番話令九笙想起不久前她曾經會面過的兇邪女人,隨後思緒飛快動到了她交予的那把劍上。欲達目的又要避免卓心邪跟楊蒼掀起的禍浪影響到仙泉之祕,在心中權衡一番利弊之後,九笙決定親自操控那枚脫離紅相影響的「紅傌」,擺布於棋局間。

「笙笙,我們再來下一盤棋?」李櫻說完後便要重新佈棋,卻被九笙攔下婉拒,她看著李櫻笑道:「算來時間也差不多,我該走了。」

皇帝已然崩逝,留給她的時間並不多。

「好吧!笙笙有空多來這兒陪我下下棋。」李櫻正說話時,樓房的大門正好被人打開,只見一男一女同時步入廳堂之中。李櫻看到兩人後,神色充滿著笑意,轉頭對九笙介紹道:「笙笙,他們正是解開那盤殘局的人之一。」

「墨行對棋藝有著極好的造詣,為了更加精熟還專程來找我討教。而蘇雪是近期才過來這邊學習的,我也發現她的精通程度不比別人差。」李櫻從一旁端出早已備好的櫻餅,看向兩人和九笙。

「承蒙偶像的肯定,我看蘇雪才是棋高一著,跟她家二姊染嫣都早早破了『虛影陣』呢。」墨行以棋會友,樂於找人切磋,與李櫻很早就因此熟識,兩人更是互稱對方為偶像和玩伴。如今不僅蘇家姊妹,連同常凝等幾位友人也在閒暇時分研究起棋道,墨行見此是備感欣慰。

「師娘方才跟前輩下的是哪局棋啊?」兩人坐定後,蘇雪小小聲地對李櫻問道。她為宮無殤新收之徒,尊稱暗示著李櫻與宮無殤的親密關係,也許從水雲天之役便可從旁窺見一二,可惜大多俠士都未能發覺。

「走棋陣。」李櫻重新將棋子放到棋盤之上,一邊讚嘆道:「雖已走過上百遍,不過在每次的對弈中,總能學到些新的思維。」

雖說這局棋源自於那本棋譜,實則正巧預示如今朝野的局勢。

九笙告別李櫻,臨走前不經意地輕動銀鈴,只見墨行、蘇雪兩人皆氣定神閒,心神皆關注在盤面上的棋局,絲毫不顯異狀。

長江後浪推前浪……

兩人的功力也許不及江湖頂尖高手,但心智與專注都屬上乘,若是凡人或功底尚淺者是難以抵禦的。九笙見此感到幾分詫異,卻也有幾分讚許,確實是智才的後起之秀。

一世智巧孤處寒,九蛇淵隱繼者盛。

李櫻將方才和九笙的對弈過程復盤,並講解予來學習的二人,最後敲了敲相棋,對兩人問道:「來,你們怎麼看這個?」墨行與蘇雪分別拾起將、帥二棋,意指相終將成為如王者般的將帥之棋,在頂峰中睥睨天下。

「若相成為帝王,將是無人可敵。」墨行曾經親身體會過楊蒼一記不敗天槍,更是為此一度誤入歧途,直至棋逢知音、在棋藝的鑽研中才找回繼續活下去的希望,如今心中的疙瘩恐餘燼復起,想到此處,墨行頓感脊背發涼。

「如今皇帝已經駕崩,而遺詔只說令皇子繼位,並由楊蒼成為攝政王。」蘇雪看懂李櫻的用意,將來前所知道的事情都說出來,她對於楊蒼沒有什麼好感,更對他如今即將大權在握的情況更為不喜。

李櫻看著一點就通的兩人點了點頭,隨後指向相棋說道:「楊蒼的作為你們一定知道,若他不願在此止步,江湖將會掀起一陣腥風血雨。」

楊蒼的野心昭然若揭,如同棋盤上的紅棋,終將吃吞所有異己。

「楊蒼如今勢如中天,」墨行接續李櫻的話,他早從棋盤中的局勢看出這人的野心與貪婪,「這皇位遲早會落入他的手中,成為他的玩物。」

「然而……」蘇雪卻指向棋譜,「別忘了下一步,會是八枚黑棋進到這天下。」

將九笙那棄下的棋局再行一步,赫然發現棋盤上的新產生的黑棋均勻散落在八個方位。

「黑棋各佔一方,會是什麼局勢?」蘇雪一語破的,點出棋局下的這層意涵,墨行也隨之寓目,頓時茅塞頓開。

「小雪是指,未來的局勢就像這盤棋,各地皆為割據的狀態,甚至佔山為王?」

李櫻一笑,看著兩人附和道:「楊蒼不得民心,各地勢必將烽火而起,脫離朝廷控制。」

「不過,楊蒼會容忍這種事情?」光是他手下的兩支暗皇軍就夠令人折騰的,蘇雪不信這位「軍神」會放任江湖割裂的情況發生。

「他就算容忍不了這個局勢,卻也無能為力。」李櫻再看桌上棋局,其中一卒一車,各自直對著相、傌二棋,只需一步便可讓他們出局。

「一旦他敢出手,總會有人收拾他們的。」

「也是,江湖人連當朝王爺都敢動,剁顆鮮辣的『洋蔥』又有何難?」

遍地分合群英起,異邪歸天迫炎戟;

山濛河濁盡殘局,雲消影散嶄新勢。





——江湖 山河雲影 完

敬請期待《江湖:五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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